第58節
懷玉面上掛著笑意,一面飲酒,一面看教坊藝人歌舞,不知不覺間,半壺酒已下了肚,面色逐漸地有些發白時,便忘了笑。笑意一旦不在,又成了那個不茍言笑的冷漠模樣。 夏西南見狀,悄悄問:“可是中了酒?” 懷玉點點頭。他如今的酒量愈來愈差,大不如從前,已是沾酒必醉,但醉必吐。宴席才到一半,撇下百官卻是不妥,夏西南將他面前酒杯換成茶盞,連飲下兩杯熱茶,方才好過了些。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宴席終了,得以回宮小憩片刻。夏西南為他除去繁復衣冠,一面說道:“晚間還有家宴,太后食素,無法出席共宴,待晚宴罷,還要攜眾臣僚——” 懷玉對他的話恍若未聞,吩咐道:“備馬,出宮?!?/br> 夏西南駭笑道:“尋常也便罷了,今日可是萬壽節,陛下若是不在宮內——” 懷玉翻他一眼,他便噤了聲,住了嘴,終于還是出了宮。 宮外也是熱鬧非常,一路彩坊連接不斷.便是寺觀,也都大設慶祝經壇,更有彩綢結成的“萬壽無疆”、“天子萬年”等大字赫然掛在街市兩旁。而街市上來往行人盡皆面容舒展,無有愁眉鎖眼之人。 盛世之榮華,世人都莫能描畫盡致。 懷玉牽著馬,站在街市的一頭,靜靜地觀望了許久,面上就現出熠熠的神采來,對夏西南緩緩說道:“這是朕的天下,也是朕想要的天下,是——”忽然頓住,下面的話語似是忘了怎么說,便抬手,虛握成拳,輕輕捶了一下心口霸道總裁,情深不淺!。 夏西南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又說出“我的心空了一塊,發虛發疼,去找個人來給我補一補”的話來。然而,他終究沒有再說什么。 出宮時天色本已不早,在街市上四處游走多時,看了一場胸口碎大石的把戲,后又跟在一個窈窕女郎的身后,隨著人家走了老遠,把人家嚇得拔腿跑掉,再也追不上時,方才察覺到四處已是燈火輝煌,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暗了下來。 忽覺肚餓,便又牽了馬,走了老遠的路去一家食攤吃面。不巧的很,今日出游的人甚多,食攤生意好了幾倍,面早早賣光,老板與老板娘正在收攤,見又有客人光臨,不由得為難。 懷玉微微有些失望,只得道:“罷了,我改日再來罷?!毖粤T,牽了馬轉身便走。 老板本是忠厚老實人,依稀還記得眼前這客人,記得他極其大方,稱贊過自家的面,叫跟著的從人給了不少賞錢,不愿使他失望,遂笑道:“客人若是不急,我去隔壁賣炊餅的同鄉那里借上二兩面來,現和先做,客人可能等上一等?” 懷玉想了一想,說了一聲無妨,隨即將馬拴在一旁的樹上,過來坐下,等老板去借面。老板借了面來,老板娘去切rou切菜,老板和面搟好,老板娘生火煮湯。二人手腳麻利,做事又默契,不一時,便煮了一大碗湯面,面上再鋪幾片牛rou,撒一把芫荽碎。 老板把熱騰騰的面端上來,懷玉道了一聲謝,接過來,自己取了一雙筷子,才要吃,卻見食攤一旁的一株刺槐樹底下蹲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那乞丐盯著這碗面,兩眼冒著綠光,發覺有人看他,大約是覺得不好意思,便將臉轉到一旁去了。 懷玉挑起一口面,吹了一吹,眼梢瞥見那乞丐又轉過頭來看自己手里的碗,不由得失笑,便叫老板另取了一副碗筷過來,把自己碗里的面挑了一半到空碗里,再倒半碗面湯進去,把牛rou與芫荽碎也撥了一些過去。 乞丐會意,站起身來,慢慢地蹭將過來,樹后的兩名親衛不安,想要上前來,被夏西南阻住了。 那乞丐過來,坐到懷玉身旁,小聲地道了一聲謝。倒是個知禮的乞丐。 懷玉道:“無須客氣?!毕肓艘幌?,又說了一聲,“這面我還沒動過?!?/br> 乞丐笑:“咳,動過的也不打緊,討飯的人哪還講究這些!” 一張長條木桌,與那乞丐各據半邊;一碗面,與那乞丐分而食之。 面條筋道,湯底美味,吃到一半,那乞丐感慨道:“生平未吃過這樣好吃的面條,他家的牛骨湯面可說是天下第一?!?/br> 懷玉本想告訴他,有人煮的面更為好吃,但最終也只是笑了一笑,并未對他的話加以反駁。 乞丐幾口面吃下去,漸漸活絡了起來,指著拴在樹上的青驄馬,道:“馬是好馬?!?/br> “的確如此?!?/br> “值不少銀子罷?” “……” “聽口音,京城人?” “京城人捉鬼記?!?/br> “我是浙江上虞縣人。今年入京趕考,誰料秋試失利,盤纏用盡,無顏回鄉,家里本也沒了人,索性在京城討起了飯,偶爾給人寫寫書信對聯換口飯吃?!?/br> “上虞?”懷玉抬頭向他看了一眼,復又垂首吃面。 乞丐察覺,問:“兄臺聽說過上虞?地方倒是個好地方?!?/br> 懷玉點頭:“我娘子的家鄉便在余姚一帶……是以去過一次?!?/br> 二人悶頭吃面,少傾,乞丐又感慨道:“鮮美,當真是鮮美。兄臺也喜歡吃面?” 懷玉想了一想,認真作答:“喜歡是喜歡,但有好一陣子沒吃了。今兒是生辰日,所以來吃一碗面?!?/br> 乞丐又哦了一聲,豎起拇指指了指皇宮所在的正東方,發自肺腑地恭維道:“與當今天子乃是同一日,兄臺是個有福的!” 懷玉正端著碗喝湯,聞言險些兒嗆著,將碗放下,嗤道:“他孤家寡人一個,有什么好羨慕的?!?/br> 乞丐聽他口氣頗大,把他上下打量了兩眼,想到京城人素來眼高于頂,又愛吹牛,便也罷了。但心里卻又覺得疑惑,遂問道:“今日既是兄臺的誕辰,為何不在家中擺壽宴,叫娘子為你做一碗壽面?” 懷玉本來與他說的好好的,此時便覺得這乞丐話有些多,不愿再與他多話,把碗一推,淡淡道:“今年她不在了?!?/br> 乞丐便帶了些同病相憐的意味,頗為同情道:“原來如此,唉。我本也有娘子,還是兩個。先頭的一個嫌我讀書多年,卻不能出人頭地,在家里又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也好吃懶做,因此跟人跑了。后頭的一個生了病,家中貧窮,無錢看病,病死了?!?/br> 懷玉生氣,把手中筷子一摔,正色同他道:“我家的娘子,她是離家出走,用不了多久,她還會再回來!” 到了十一月里,她依然沒有回來。派出去的人倒陸續帶回許多消息,一一查證下來,最終也都不了了之了。他還是照常微服出宮,游走于京城內的大街小巷。后來的貴妃李二扣兒便是那個時候他從街上撿回來的。 說起貴妃李二扣兒,京城人無不要舉起大拇指,稱贊一聲:真乃神人也。 稱贊歸稱贊,李二扣兒以再嫁之身入宮,從品階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貴妃,卻無有一人羨慕她的爹娘,也沒有人因此生出“生男不如生女”的感慨來。 皆因為李貴妃苛待爹娘出了名。 李二扣兒的親娘沒有死的時候,一家子四口人,也稱得上和美,雖然她娘只生出jiejie大扣兒與她兩個女孩兒,她爹卻絲毫也不以為意。她祖母偶爾以此刁難她娘時,她爹還要跳起來與她祖母爭吵,不許人家說他孩兒娘一句壞話??傊莻€時候,日子過得美滿無邊。 她十四歲時,親娘受了風寒,竟然沒能瞧好,一病死了。親娘過世后,她爹難過了好幾年。但在去年,她十七歲的時候,家里開始有媒人出入,原來是她爹受不了寂寞,動了續娶的心思。 她爹相中了后街的風流寡婦許三娘,媒人領許三娘來她家相看的時候,她爹囑咐她打扮得要齊整些,嘴巴要甜一些,見了人要喚一聲三娘,還要帶笑,不許板著臉一婚情深,總裁的前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