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王春樹便笑,一杯酒一飲而盡,頭湊過來,低聲道:“……我恩師乃是翰林院掌院大學士褚良宴,因他是朝廷棟梁,又德高望重,朝中上下一眾人等皆尊稱他一聲褚翁?!庇值?,“我與褚翁也算是半個同鄉,在院中的這幾年極得他老人家照拂……總之這一回承蒙他老人家看得上,得以去他府上吃了這一場酒席?!?/br> 青葉重又垂下頭:“掌院大學士……是你的頂頭上司么?他比你的品階要高?” 王春樹一聲長笑:“掌院大學士乃是從二品,上朝時乃是立于金鑾殿最前列的,在褚翁面前,我一個七品編修算得了什么,我當年還是費盡心機才投到他的門下做了門生……” 青葉抓過茶杯,一口氣將微溫的茶水飲盡,斂了心神,才微微笑道:“哦……你說的那些官員的品階,幾品幾品的,我都聽不懂,你說與我聽,算是對牛彈琴了?!毖粤T,低低笑了幾聲。 王春樹笑道:“閨閣女子便是不懂這些也是理所當然。品階暫且不說,褚翁乃是德高望重之人……說的淺顯些,朝中的官員,十有□□,見了他都要恭敬行禮,再喚一聲褚翁的?!?/br> 青葉不語,慢慢飲茶。王春樹又道:“話說褚翁他已近花甲之年,卻未有一子半女,據聞他早些年也動過一些心思,想納一兩房姬妾,但一回兩回都被褚夫人給攪黃了,甚而有一回被褚夫人給抓破了臉,以至于不得不裝病數日,無法上朝……” 嘿嘿干笑幾聲,飲下一盅酒:“那褚夫人真乃女中豪杰……總之褚翁近些年因上了些年紀,也便歇了心思,一心一意地與夫人過起了日子。誰料忽然一日,說找到了流落于民間的親生骨rou……個中緣由,我等皆不得而知,但褚翁大約二十年前曾于江浙一帶為官,而那個時候他與褚夫人才成親不久,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不得已才將這女孩兒送了人,十余載的遺珠之憾……嘖嘖嘖,若不是褚夫人厲害,又何至于此……轉眼過了這許多年,忽然一日,竟能得以相認,真乃奇事一樁?!?/br> 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慢慢笑道:“你道后來如何?若是依著褚夫人的脾氣,不將褚翁他打個頭破血流決計不會罷休,但怪得很,她這回竟然不哭不鬧,據聞出來招呼女眷時歡天喜地,滿面紅光,道是叫女兒吃了許多年的苦,終于給尋訪到了云云?!?/br> 目光灼灼地盯著青葉又笑了一笑:“據我等打聽,得知褚翁的那位千金小姐今年一十九歲,也是七月里生人,真是巧??上业壬頌槟凶?,始終未能一睹褚小姐的芳容,而見過的幾個女眷無不稱贊,說是天姿國色,也是巧……總之,那位褚小姐流落民間多年,終于認了祖歸了宗,也算是苦盡甘來?!?/br> 青葉招來伙計會賬,一面笑道:“可不是,真是好命?!?/br> 王春樹兀自絮絮嘮叨:“這一位褚小姐長得美不說,父親是翰林院掌院大學士,又得嫡母歡心,將來也不知道誰家子弟有幸……你想,尊貴如三皇子,他的岳丈趙大人也不過才是個從五品的武官?!?/br> 青葉聽得似懂非懂,于是又請教:“你恩師褚翁的官職比王妃她爹,比三皇子的岳丈還大?” 王春樹鼻子嗤一聲,耐心與她講解道:“趙獻崇趙大人不過一介武……即便是品階相同,但因本朝重文輕武,武官在文官面前便先矮了一頭;更不用提趙大人乃是因為先皇后的緣故才得了這個差事,他家中的三個兒子也都是習武的,三個里頭有兩個靠著一身蠻力中了武狀元……至于恩師褚翁,他老人家十年寒窗,一舉成名,那一年殿試的第一甲第一名……從二品的官職,又是翰林中人,豈是趙獻崇之流所能比的?” 見她張著嘴,呆呆傻傻的樣子,怕她不懂,便又笑著解釋道:“打個比方說,假若某一日,趙獻崇趙大人在路上迎面遇見了褚翁,須得立時下馬下轎,立于道旁,喚一聲褚翁,再恭恭敬敬地行個禮請個安。這樣說,聽得懂么?” 伙計過來,青葉將手中茶杯遞過去,伙計笑:“姑娘不是要會賬么?若要茶水,小的這便去添一壺來?!?/br> 青葉放下茶杯,往身上摸索了許久,把錢袋子掏出來,哆哆嗦嗦地數了銀子出來給他?;镉嬘值溃骸肮媚镞€有個菜未上齊?!?/br> 青葉擺手:“不要了不要了?!逼鹕?,將椅子擺好,抓起桌上的魚頭魚尾,同王春樹道,“我走啦?!卑蛋迪露Q心,下回再也不來這潮州食府了。 到了樓下,見外頭竟然落了雪,獨自站在街旁暗處,仰起臉,閉上眼睛,讓冰涼的雪花飄落于臉上頸窩里,深吸了幾口氣,裹著風雪的冰涼氣息吸入胸腔,心頭的慌張才漸漸止住。 忽然間,雪花止住,睜開眼睛,一把桐油布傘正撐在頭頂上方。王春樹含笑溫言道:“天這樣冷,可是要受涼生病的?!睂氵f給她,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再回首道,“年關將至,偷盜漸起,姑娘雖然住得近,但若是晚間出來時,身邊還是帶個人罷?!?/br> 青葉抹了一把臉上的雪花,笑笑。這人分明是個好人,然而他說出來的話語卻句句直戳人心,雖是好心,卻聽不出有絲毫的善意。若不是他,說不定她還能無知無覺木知木覺地過著她的自在日子;但若說他是壞人,他卻又是這般和善,看向她的眼睛里也有著些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分明是個好人。 總之這食府不能再來就是了。接過傘,輕聲應了一個好,轉身往右走了。轉身前與他笑說了一聲“再會”。 他滿頭滿肩的雪花,亦笑著回了一聲:“再會?!?/br> 雪花飄飄揚揚自天上飛落而下,二人一左一右,各自離去,再不回頭。 到得家中,青葉將傘放下,蹬掉鞋子,爬到床上,和衣躺下睡了。云娘忙跑來問:“好孩子,可是哪里不適?晚飯又跑去潮州菜館吃了?才要出去找你,可巧你就回來了?!?/br> 青葉將腦袋縮在被褥里,喘著氣道:“我心口額頭發燙,云娘,你去抓把雪來給我吃?!?/br> 云娘起初失笑了幾聲,其后摸她額頭,沉吟道:“果真有些燙,莫要受了涼才好。下回可不敢再跑出去亂逛了,再想吃那菜館里的菜,我叫人去買回來便是?!苯o她用涼手巾子敷了敷額頭,喂她喝下些許溫水,夜里起來看了幾回,好在無事。次日清晨,竟然又精神了。 轉眼到了臘月初二。這一日,青葉睡至午時才爬起來,照常說笑,照常躲起來嘆了兩口氣,飯也吃的不多不少,跟往常一樣。待用罷飯,往身上加了一件衣裳,同云娘說了一聲便往外走。 云娘慌忙上前攔住,不許她往外去。青葉掙開云娘的手,心里頭一回對她生出了些許的怒氣,面上卻笑嘻嘻的,說道:“好云娘,你是怕我去看他娶親么?放心好了,我來京城這么久,除了那一回去西山燒香,至今連城門都沒出過一回,旁的地方我自己從未去過,自然也不敢亂跑的;再說了,他都是第二回娶親了,想來不至于招搖到繞城三圈、顯擺到咱們青柳胡同門口罷?” 云娘一片好心被她當成了驢肝肺,也著了惱,跺腳生氣道:“你打聽的倒清楚!今日外頭冷,風也大,是怕你出去受了涼,上回從外頭回來,險些兒生了病的是誰?”見她不愿多話,執意要出去,只得跟上前來。 青葉站定,同她擺了擺手,道:“我出去走走便回來,你不用跟過來了?!?/br> 到了胡同口,在風口上出神佇立許久,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無處可去。 待回過來神時,發覺自己竟然已走到了街對面,站在那家以有著妖嬈老板娘而出名的面館前了。老板娘今日打扮得尤其妖艷動人,見她過來,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入店堂內,一面笑道:“今日向你招了招手就把你給招過來了,早前你都是裝作看不見的。常??匆娔阍诤谧邉?,卻從來也不來我家吃碗面?!庇謫?,“你是今年才搬來的罷?早前從沒看過你?!?/br> 青葉頷首,含糊道:“……投親才來的?!币蛟缜斑€吃過這老板娘的飛醋,因此便對人家多看了兩眼。老板娘個頭中等,身段靈活,走起路來柳腰款擺,別提有多好看了。但再往上看,臉蛋卻不有些配不上身段,兩只眼睛相距十萬八千里,分得太開。塌鼻梁,嘴巴也太大,兩頰上還有幾粒雀斑?;蠲撁撘粋€鯰魚精。然而這眼睛鼻子嘴巴湊在一起,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就算是鯰魚精,也是條撩人的鯰魚精,怪道懷玉說她美賽嫦娥。 老板娘見青葉直盯盯地看著自己,便飛了個眼風給她:“喲,喜歡jiejie呀?” 青葉不好意思地笑笑,落了座。忽然想起自己是吃過飯出來的,卻不大好即刻起身走,也想不出要去哪里,遂要了一碗鱔絲面。鱔絲略有些腥氣,還算新鮮。 今日面館內的客人不多,老板娘雖沒過來揉肩敲背,卻也親親熱熱地同她搭話:“面可還合口?桌上還有胡椒面兒辣椒油,你自己看著加?!?/br> 青葉點頭:“曉得,曉得?!?/br> 老板娘招呼好她,便與進店吃面的熟客們議論起今日三皇子大婚一事了,說的興起,忽然問青葉:“吃過飯不一起去看熱鬧?” 青葉正挑著幾根面條慢慢吹,聞言便問:“看什么熱鬧?” “自然是看三皇子娶親。今兒生意不好,都跑去看熱鬧去了。等下我關了門也過去看,帶你一起去,看完咱們再一同回來。你不是住在街對面的胡同里面么?” 青葉笑:“不就是娶親么,有什么好看?!?/br> 老板娘鼻子眼里嗤了一聲以示對她的話極為不屑:“有什么好看?當然好看!王妃倒也罷了,不論丑美,咱們橫豎看不到,但趙家僅那一位千金小姐,嫁妝必是少不了的,去看看人家的嫁妝也好開開眼,見見世面!三皇子也是,年少英雄,生的又好,咱們京城人今日誰不去看!你沒看到外頭今日到處都是人么!” 青葉低低笑道:“再好看不還是那樣?兩只眼睛一個鼻子?!?/br> 老板娘生了氣,叫嚷道:“不還是那樣?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我同你說,你不懂就不要瞎說,說出去叫人笑話,笑話你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面!你大約是不曉得,三皇子在皇上的幾個兒子里頭相貌最好,你知道為什么?因為他生母烏孫貴妃不是咱們中原人,是西域的一個什么什么小國來的——” ☆、第93章 侯小葉子(三十) “小宛國?!编徸赖囊粋€食客悶頭吃面條,這時便抬頭插了一句話。 “對了!小院兒國來的和親公主?!?/br> “不對,是小宛國?!蹦鞘晨图m正老板娘。 “知道了,小院國!”老板娘兩手一拍,腦袋湊到青葉面前來,神秘兮兮道,“皇上有一年西征,打到那小院國……”抬手往脖子上做了個砍頭的手勢,“咔嚓!不過三兩日,便攻到人家皇城里頭,把他們皇族里的人都給砍了,那大王一看不好,便將他們國庫里的金銀珠寶再搭上一個最美的公主送給了皇上議了和……和親的那位公主便是三皇子的生母烏孫貴妃了?!?/br> 因她吐沫星子亂噴,青葉便不動聲色地將碗挪到一旁來,她還極力伸著腦袋往青葉面前湊:“據說烏孫貴妃同咱們扁臉塌鼻的中原人不同,兒子隨娘,三皇子自然也是高鼻梁深眼窩,聽說好看的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長相……說起來,我這輩子也見識過不少相貌好的男子……最最出色的是前一陣子才見過的那一個,哎呦喂,迷死jiejie我了,魂牽夢繞到如今……” 青葉嘻嘻笑:“不知那趙家小姐陪嫁的嫁妝是否能鋪滿十里長街,真是讓人好奇?!?/br> 老板娘親熱地拍拍她的手背:“正是正是,待會兒咱們一同去見見世面,等你下趟回你老家時也可以同家里人及左鄰右舍說道說道?!?/br> 青葉點頭:“好,等下隨你一起去看便是了?!?/br> 吃下小半碗面,青葉會了賬,等面館的食客走光,老板娘交代老板在家不許亂跑,要好生看門帶小娃娃,老板唯唯諾諾地應了。老板娘便領著青葉去看三皇子迎親,半路上遇著幾個相熟的婦人,問了一聲,都是去看熱鬧的,于是一堆婦人拉拉扯扯嘰嘰呱呱地結伴前往。 出了翰林街,再往東走,過了好幾條街市才走到。老板娘把走過的每一條街市的名字都說與青葉聽了,但因為路上人多,太嘈雜,青葉腦子里嗡嗡的,一個也記不住,只記得走了許久,老板娘說到了,她便站定,立于街旁的人群中,被人擠過來擠過去,耳朵里聽人家嘰嘰喳喳議論三皇子的親事。說新王妃是如何如何的美,三皇子是如何如何英雄威武;說皇子天潢貴胄,原本不必親自去迎親,但因趙大人乃是先皇后堂弟,算是皇親國戚,又是寵臣,因此皇帝命三皇子親去迎親云云。 人多風大,青葉冷且累,站了許久,腿酸,只好換著腿站,左腿累了換右腿,右腿累了換左腿。街兩旁都是人,連坐的地方也找不到,實在吃累不過,原本也是腦子發熱才跟過來的,被冷風一吹,心口與腦子里的熱便漸漸冷了下去,同老板娘說:“不看了,我要回去了?!?/br> 老板娘拉住她不放,反復念叨:“你小地方來的,正好見見世面,錯過這一次,下回便見不到皇子娶親這樣的熱鬧了!” 等了大約大半個時辰,迎親的隊伍終于逶迤而來。三皇子一身大紅衣裳,騎著高頭大馬慢慢前行。人馬漸行漸近,他身前有許多親兵護衛擋著,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與親兵護衛偶爾錯身時還是能看出大致輪廓的。其人果真如傳說的那樣,乃是英武俊秀之人。娶親乃人生一大樂事,他的面上自然也是帶了笑的。迎親隊伍的最前頭是鑼鼓喧天的開道隊伍,中間乃是他及他新娘子的花轎,隊伍見首不見尾,看陣仗,紅妝只怕不止十里。 果然熱鬧,果然好看,果然令人大開眼界。人群歡聲雷動,呼啦啦往前擠,敲鑼打鼓的開道隊伍便被擠得亂了隊形,三皇子轉頭與身旁的隨從說了幾句話,那兩個隨從急忙勒馬,回身過去護在他身后新娘子所乘坐的大紅花轎兩旁??礋狒[的人紛紛艷羨贊嘆,說三皇子不僅是個有本事的,還是個知冷知熱的,對新王妃這般愛護,將來必是恩愛夫妻云云。 老板娘與原本牽著青葉的手,見隊伍一過來,立時拼了命的往前擠,青葉跟不上,一不小心又被身后的人踩掉鞋子,她便慌里慌張地蹲下去摸鞋子,好不容易摸到,腳趾頭卻被人家踩到幾下,鉆心的痛。 她便也不往前擠了,手里拎著滿是泥濘的棉鞋,光著一只腳立于喧鬧的人群中發怔,因腳趾頭太過痛疼,咧了幾回嘴,還是沒能忍住,終于哭了出來。灌了一嘴的冷風。 經過她身旁的人無不好笑又奇怪地看著她,看著她竟然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顧忌地咧嘴嚎哭,任由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不過是被踩掉了一只鞋子而已。適才有人被踩傷,人家還拖著傷腿往往前擠咧。 老板娘本已擠出去老遠,忽然發覺青葉不見了,急忙四處看,見她一臉狼狽地在人群中痛哭失聲,被不斷擁上來的人群給撞得東倒西歪。老板娘嚇了一大跳,趕緊又費勁巴拉地擠回去,把青葉從人群里拉到一旁站好,跺腳惋惜道:“哎呀,我差一些兒就擠到三皇子面前去了,這下好了,我連他的臉也看不清了!你說說,我看不到他我還來做什么!你鞋子掉了再穿上不就是了?哭做什么?我的傻姑娘呀,真是沒出息,你快快回去罷!回去的路認得么?” 青葉點點頭,默不作聲地往腳上套棉鞋。老板娘在身后叫:“等我看好了回去說給你聽!” 青葉大聲應了一個好,轉身慢慢往回走?;厝ナ悄骘L,風大,吹得頭發都亂了。她低下頭,側著身子往前走,待回到翰林街上時,已然凍得臉蛋發青,上下牙齒捉著對兒打架。經過醬菜鋪子,見鋪子門半開著,不由得猶豫了一瞬,因為冷得實在受不了,還是轉了個彎,拐進了鋪子。 宋家阿婆正帶著兩個孫女兒在鋪子里生著火盆烤火,見青葉形容狼狽地閃進來,俱是吃了一驚,忙叫她坐下,給她倒了碗熱水叫她喝下,又找了件老棉襖給她裹在身上,問她是怎么了,她捧著茶碗笑說:“去看三皇子迎親了。阿婆怎么不去看?” 宋阿婆笑問:“你怎么把眼睛都看得腫了?可是叫風吹得流眼淚了?”又道,“我倒想去看的,只是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哪里還能跑得動?顏良也無法去,得在家里照看鋪子,大妹小妹沒人帶去看,氣得哭了好兩回?!?/br> 顏良便是宋掌柜的大名了。他多多少少覺察出青葉的冷淡,是以不敢再往青葉面前湊,此時便在一旁豎著耳朵聽他老娘與青葉說話。 他老娘又說:“唉,說起娶親,我不由得心焦,忍不住又要啰嗦兩句:我家顏良要人才有人才,要手藝有手藝,也是有良心的人,不過是年紀大了些,三十來歲的人罷了……可惜他心里想不通,就是不愿意續娶……將來我哪一日眼睛一閉,留下他父女三人,叫我在地下怎么放心?唉!” 青葉捧著茶杯,點了點頭,嘆一口氣,說道:“我過年虛歲也要二十了……若是我娘還在,看我總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出去,只怕也要心焦的?!?/br> 躲在角落里假裝干活的宋掌柜的便“咕咚”一聲,咽了一口口水,腿有些顫,見身后有個醬菜壇子,慌忙往上一坐。他老娘趕緊把大妹小妹打發走,其后伸手把青葉的兩只小手從老棉襖拽出來,緊緊地抓?。骸肮媚?,我若說錯了話,你千萬莫怪,你看我家顏良如何?” 青葉扭頭看了看面色漲紅、坐在醬菜攤子上打著擺子的宋掌柜,點點頭,說:“顏良大哥是好人,對大妹小妹也好,對你老人家也好?!彼@話發自肺腑,真心實意。 宋阿婆擦了一把眼角:“誰說不是呢?姑娘你……我家的顏良……唉,不說了,說了也白說。你雖然父母不在了,但你親戚也必然不肯的……” 又嘆道:“京城人眼界高,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人家,再加上他對大妹娘不能忘情,是以拖到如今也未能成家……如今生意難做,這鋪子的租銀一年比一年高,辛辛苦苦賺的銀子都送給了人家,咱們一家只落了個溫飽罷了。實在不行,等過了年,咱們便回老家去算了?;乩霞胰ケP個小門面,再找人幫忙說門親事,年紀相貌不論,家里再窮也不打緊,第一條,得像姑娘這樣心善才行?!?/br> 青葉聽得心頭一顫,眼皮跳了一跳,輕聲問:“阿婆老家哪里?” 宋阿婆道:“江西江洲?!?/br> 青葉許是被鋪子里沖鼻的醬菜味道給熏暈了,聽得自己鬼使神差地問了一聲:“離京城遠不遠?” 宋阿婆說:“怎么不遠?山高水遠!從老家到京城來時,山路水路好路壞路都走過,走了好幾個月,路上還遇到過賊寇,受了一場虛驚,真真是不易?!?/br> 青葉兩碗熱茶喝完,身上暖和了些,向阿婆道了一聲謝,把身上的棉襖取下,看了宋顏良一眼,慢慢出了鋪子。宋顏良出來相送,這一回青葉沒跑,垂首輕聲道:“外頭冷,你進去罷?!?/br> 宋顏良又紅了紅臉,應了一聲好,想了一想,吶吶道:“姑娘無事時多來坐坐。每回姑娘來,大妹小妹都高興得不得了,與姑娘說了些什么話,做了些什么事,翻來覆去要說上好幾回的;便是我娘與我……” 青葉點點頭,沒再說什么,瞄了他一眼,轉身慢慢走了。 云娘在家擔心了半日,生怕青葉賭氣做傻事,后悔沒跟著她出去,去胡同口張望了好幾回,又去潮州食府及醬菜鋪子門口看了一看,都沒看見人影,想來想去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想遣人去報信與懷玉知道,但他今日成親,哪里能在這個時候去驚擾他?加之也怕大驚小怪的要招青葉不高興,心中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等到天近黃昏,終于把她等回了家。 ☆、第94章 侯小葉子(三十一) 云娘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眼圈便是一紅,上前去將她攬在懷中,捶打她的后背胳膊,一連迭聲地詰問:“傻孩子!你說,你到底去了哪里?一雙鞋子怎么臟成這個樣子?褲腿上怎么都是泥土?手怎么這樣涼?你想擔心死我不成!” 青葉吃吃笑道:“外頭轉了一轉,不過踩到了兩個泥坑罷了,哪里用得著這樣大驚小怪?!鞭D眼瞧見夏西南竟然在院中站著,倒吃了一驚,張口問道,“咦,大忙人怎么來了?你家殿下今日成親,你是他貼心又貼身的那個,不是應當最最忙的么?竟然還有空到咱們這里來?” 夏西南上前來行了個禮,面上帶了幾分自矜之色,嘻嘻作答:“如姑娘所說,咱是殿下的貼心人,自小兒跟殿下一同長大的,深得殿下信任,因此便被指派了個頂頂要緊的差事,便是來青柳胡同看看,幫幫云娘,給姑娘辦些差事?!?/br> “放心好了?!鼻嗳~點點頭,又吃吃笑了一聲:“你們殿下成親,咱們青柳胡同里的人敢不高興?敢不歡天喜地?敢不普天同慶?咱們才不會不識相,做出令他擔心的事情來呢!你回去幫忙去罷,不必跑來盯著?!痹捨绰湟?,又被云娘扯住擰了幾下,拉扯到浴室去沐浴換衣裳去了。 青葉用好晚飯,找了個寶貝出來,把夏西南及云娘都吆喝到屋子里。夏西南先覷了覷,忙笑問:“姑娘可是要下象棋?”遂作為難狀,“姑娘棋藝太精,連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都要敗給你的,咱棋藝差,不堪做姑娘的對手,求姑娘高抬貴手!” 青葉把手里的寶貝往桌上一丟,大笑三聲:“今夜不下棋,咱們來賭牌九!” 喝令夏西南及云娘坐下,后又嫌三個人太少,把灶房里燒火的婆子也叫了來,四個人團團圍坐一桌,推起了牌九。她的一手牌也打得臭,不一時便輸了許多銀子出去,竟然也不覺得心疼。奇哉怪也。 夏西南等三人吃著零嘴兒,喝著茶水,贏了一堆碎銀錢,起初還得意洋洋,高興不已,到了下半夜時,這三人便開始叫苦連天了。 青葉不許他三個人走,誰走她跟誰急眼。 因著懷玉的親事,夏西南連日勞累,這時便有些吃不消了,一面打著哈欠,一面愁眉苦臉道:“好姑娘哎,你放過咱們唄?咱把贏你的銀子還給你還不成么!”見她不搭理,又好言相商道,“要不,我再回去拿銀子賠你?你說,你要多少銀子才能放咱們回去歇息?你先放咱們走,待養足了精神,明日再戰不遲……” 云娘磕頭打盹,無精打采地幫腔:“……好孩子,你放你云娘回去睡覺成不成?否則我一條老命也要交代在你手里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