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盧秀才吼道:娘子!我怎會拋下你一個人!咱們便是死也要死到一處—— 青葉跪直了身子,慢慢抬頭,她臉頰緋紅,眸子里柔情滿滿,一開口,愛嬌甜蜜得使室內二人皆驚了一瞬:“不是人家不愿意招,委實是不敢說……那倭人逼人家下毒,可是殿下你,殿下你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又是個大大的英雄,人家再是糊涂,也不會作出不利于殿下你的事。自然,他給我的毒藥也早早地叫我給丟了……至于那倭人所說的話,想來是出于怨恨,想借殿下的手殺我而已,殿下怎好相信那倭人所說……總之是人家錯了,求殿下饒過人家這一遭兒,人家下回再也不敢再犯了,殿下——” 顫著嗓子說完這一通話,又膝行幾步上前,一手去拽馬鞭,一手去拉他的衣袖,順著衣袖又抓住了他的手掌,再慢慢抬頭看他,面上神情無辜又天真,小眼神可憐又可愛??傊?,怎么招人疼愛怎么來。 他半垂了眸子看她,眸色極黑極濃,神色莫測。半響,方笑問:“你當真是這般想的么?” 她極其堅定地點了點頭,隨即又裝作不敢看他眼睛的樣子,含羞帶怯地垂首,再慢慢地將腦袋頂到他大腿上,拉著他的手卻沒有松開。二人的手心都有微微潮意。 嬌羞垂首的青葉在心內暗暗贊了自己一聲:太他娘的嗲,嗲是嗲得來,只怕連朱琴官看見都要害怕。 他打量她許久,順勢反握住她的手,說話之前,先嘆了口氣,笑了笑,道:“你怎么跟三歲小孩兒似的,看著精明,實則傻得不行,心思又太容易被人猜透……也罷,你的過往,我不再追究,你今后便跟著我罷?!?/br> 不對,這同她原先設想的不一樣。難道是因為她這并未露香肩、也未坦酥胸的美人計用得太過高明? 她原先是這樣設想的:她一發嗲,他必然要心軟,多多少少,總會生出些憐香惜玉的心思來,而后必然會對她說:罷了,褚掌柜的你還是先回去罷,我自會派人查明此事,看來你是為倭人所迫,實怪不得你。你一個女孩兒家,這幾日來已受了許多的驚嚇,我也不忍再責罰于你,便先放過你這一遭罷,只是下不為例??捎涀×?? 她便也會感恩戴德地說:是,記住了。謝殿下恩典,你老人家大恩大德,小女子我牢記心頭,終生不敢相忘。我再也不敢到殿下跟前招眼,惹殿下煩心了。我今后老老實實地縮在家中再不出來惹禍了。你老人家若再去七里塘人家吃飯,我拿人頭保證,酒里是一滴水也不敢再加了。 卻不曾想他竟然還敢將自己留在身邊,阿彌陀佛,他難道是個不怕死的傻子么?她一驚,眼中柔情與面上緋紅之色瞬間消去,傻傻問道:“殿下的話,我有些不懂……殿下難道還敢讓我燒菜煮飯么?” 他笑道:“你做我的譯官罷?!彼淮?,面上的血色漸失,慢慢變白,他伸手撫上她的臉,挑起眉頭,又是邪邪一笑,“哦,我忘了,本殿下我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又是個大大的英雄,想來你心里對本殿下我已傾慕許久。比起譯官,你大約更愿意做個為本殿下我鋪床暖被的人,是么?那么……你便二者兼任罷!” 青葉想把手從他手中掙脫開來,掙了兩下,沒掙出來。她咬了咬嘴唇,澀澀問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藤原青葉,”他怪好笑似的捏住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去。他眼神兇狠,偏語氣溫柔得要命,“你覺得你還有的選么?” 青葉心中震動,猛然垂下頭,躲避他的目光,身子卻止不住地簌簌發抖,兩手死死地攥成拳頭,顫著嗓子問道:“你憑什么這樣對我!你憑什么這樣對我!僅僅因為我是倭人之女么???” “非也,”懷玉笑,“是因為……” 她眼中的他的衣衫的下擺越來越模糊,話語也時而近時而遠,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她還是支撐不住,終于往前一栽,栽倒在他的臂彎里。 青葉又做了一夜的噩夢。 藤原青葉這個名字,她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過了,以至于乍一聽到便心悸不已,昏倒在地。上次被人連名帶姓地喚作藤原青葉時,已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久遠得像是上輩子。那個時候,她尚有雙親疼愛,那個人還是她至親至愛的爹爹。 在紛紛擾擾的夢境里頭,她自然還是從前那個拉著爹爹衣衫后擺,跟前跟后的小小女孩兒。 ☆、第29章 褚青葉(二十七) 爹爹跟娘親都聽不懂也說不來彼此的話,然后二人一投手一投足卻都能看懂彼此的意思,因此會不會說彼此的話便不那么重要了。但爹爹卻與外祖父不大合得來,因為爹爹不愿意學漢話,不愿意出去勞作,也不愿意與旁人打交道,自然無法賺銀子養家。然而一家人要吃要喝,光憑年邁的外祖父教幾個學生,無論如何也是不夠的,娘親只好出去給人家幫工,如此,多少能有些入賬,補貼些家用。 外祖父還不許爹爹教她寫那些奇形怪狀的倭國文字,但是爹爹偏要偷偷教她。不僅如此,還時常跟她說,他的家鄉是多少多少的好,他的家是多么多么的大,他從前過的日子是多少多少的好。她這時就會問:“那你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家鄉,而是到咱們七里塘鎮來呢?” 爹爹的來歷,她從前聽娘親悄悄地說過幾回。娘親那時候年紀還小,只有十六七歲,有一回去海邊玩耍,在海邊發現了受傷的男子,這男子自然就是爹爹了,當時爹爹的身旁還有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正在哀哀哭泣,娘親趕緊跑回家叫來外祖父,將受傷的爹爹搬回去。 外祖父知道所救的男子是倭人,心中不喜,家中又有尚未許人家的妙齡女兒一個,十分的不便,但終究沒忍心趕他走。待他終于養好傷時,已是三個月之后的事了。再接下來的事,實在尋常的很,無非是教書先生的女兒喜歡上了海邊撿來的異族男子,二人兩情相悅,娘親乃是外祖父年老時才得著的寶貝女兒,他拗不過女兒,也不愿寶貝女兒傷心難過,只能將那異族男子招做了上門女婿。幸而那男子,后來的她的爹爹所帶來的男孩兒不是拖油瓶,只是個隨從小童子。 那時的七里塘鎮還只是個小小漁村,村里三天兩頭有人出海時被風浪卷走吞沒,自然,也時常能在海邊撿到個把被海浪沖上來的活人或死人。村人深諳了生命的無常,便對教書先生家的女兒嫁與一個撿來的怪人也不覺得奇怪。 她的爹爹才不是怪人,他只是說的話與村人不一樣、且寡言少語罷了。她從小就會說兩種話。在她只有幾顆小奶牙,還在吐著奶泡時便曉得看人說話了??匆姷?,她說爹爹的話,對著娘親,她自然而然地就換說漢話。再大些的時侯,她若是一時看錯了人,不小心對娘親說了幾句倭話,便會捂著自己的小嘴巴笑:“哎呦,瞧我,都說錯了?!?/br> 娘親看著她柔軟如花瓣一樣的小小嘴巴里說出那些嘰嘰呱呱的話語,即便一句也聽不懂,也覺得有趣又可愛,對她愛得不行,便會將她抱在懷里又親又笑:“天爺,這世上怎么會有這等樣聰明伶俐又可愛的小娃娃?這聰明伶俐又可愛的小娃娃當真是我生出來的么?” 然而外祖父卻不這么想,外祖父也寶貝她,但一聽她說倭話,便作出牙槽發酸的模樣,繼而必定要仰天長嘆,嘆一聲:“蠻夷——” 爹爹固執得很,一直不愿意學說漢話,他的小童子秀一不過才幾年工夫,就能說一口頗為流利、帶有江南軟糯口音的漢話了,爹爹到走的時候也只會用漢話喊娘親的名字。 外祖父喚爹爹為“阿郎”,娘親則喚他為“阿郎哥”,秀一本來稱他為大人,后來改口喚做了義父。她三五歲時,有一日,爹爹寫下家人的名字教她讀寫,她看著爹爹的名字,問道:“為何你的名字這樣長?竟然有五個字?” 爹爹的名字是藤原孝次郎。她到后來才曉得,因為爹爹是倭人,名字自然也不一樣。 從她尚未記事時起,爹爹便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說:“記住,你的姓名不是褚青葉,是藤原青葉?!迸滤?,還要三五不時地考問她,“將你的姓名報與爹爹聽!” 因爹爹每回都是一臉鄭重,她每回也肅然大聲作答:“藤原青葉!” 身為倭人,爹爹最愛吃魚膾,雖然官府嚴禁捕魚,但是漁村的人還會偷偷地捕魚賣魚,或是給小吏好處,得以在官差的眼皮子底下下海捕魚。娘親便常常買些新鮮海魚回來做給爹爹吃,有時外祖父教的學生也會送些賣不出去的小海魚給他們。 只要是海里的東西,爹爹都可以生吃,哪怕是墨魚與八帶魚。娘親煮飯的手藝沒的說,但料理魚膾卻不如秀一拿手,爹爹便叫秀一去料理。 秀一將墨魚的rou切成一段一段,擺放得有模有樣,煞是好看,有時還會摘些花瓣點綴在盤中。墨魚的觸須太硬,爹爹與她都不愛吃,于是經常是墨魚的rou都吃被完,那觸須還在盤中滾來滾去。八帶魚也是,秀一先將它洗凈搓暈,再切成一段一段,一旦夾起來放到嘴里后,那一段rou便又會動起來,吸附住人的嘴巴,用舌頭頂也頂不下來,猶如活的一般。 她自小也跟著爹爹學會了吃魚膾,且同爹爹一樣愛吃。比起濃油赤醬燒出來的魚蝦,她覺得生吃更為細嫩香甜。但外祖父卻看不下去,還是搖頭嘆息:“蠻夷之鄙人——” 爹爹不用出去勞作,便在家里帶她玩耍,教她寫字讀書,與她說些他故鄉的風土人情。她可說是爹爹一手帶大的,她知道外祖父與娘親兩個辛苦,然而心里頭還是最喜歡爹爹一個。 她在外的名字叫做褚青葉,爹爹于無人時則連名帶姓地喚她為“藤原青葉”,而秀一還是秀一。爹爹喚秀一時,并未刻意在他的名字前加上藤原二字。她也并不以為意,因為她知道,爹爹是讓她時時刻刻都記住自己是大和人。 爹爹還時常跑到海邊去,坐在海邊巖石上,遙望大海的另一邊,那一邊是海天相接之際,他仿佛這樣看就能看到家鄉似的。她卻知道,那天邊看著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永遠也到達不了。這個時候,連年幼無知的她都能看出來爹爹的臉上滿是寂寞與悲傷。 她后來聽多了爹爹醉酒后的囈語,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他從前的那些糟心事傷心事。藤原一家乃是倭國數得著的名門望族,然而,爹爹的老爹生性風流,納了好多姨娘,為爹爹生了許多兄弟。風流老爹過世后,兄弟們為了分家產而相互傾軋,最后家中被異母所生的大兄所把持,自此爹爹及一眾兄弟們的日子很不好過。 然而爹爹的文采好,名聲后來傳到君主那里,便有傳言說君主有意召他去做官。再接下來的事,也實在尋常的很,異母所生的大兄生怕弟弟有了權勢后會報復自家,便勾結了仇家暗殺他,有忠心的老家臣提早透露了風聲給他,他便收拾了行李,帶了小童子秀一逃跑。但他跑到哪,仇家便追殺到哪,實在走投無路,只得隨了一條商船出海遠逃,終于有一日漂泊到了七里塘鎮這個遠在天邊的小漁村,卻又遇到一伙海盜,盤纏都被搶走,人也受了重傷,所幸命大,為她娘親所救。 爹爹溫文爾雅,說話細聲細氣,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娘親做了鎮上小飯館的幫工,日日為三文兩文錢而cao心。自生養了她后,因cao心cao勞,面容便老得很快??粗婷灿鷣碛幌嗯涞哪镉H與爹爹,才小小年歲的她,心底就已生出些害怕來。生怕有一日爹爹會看不上娘親,生怕有一日爹爹會突然搭上某一艘商船,拋下她們母女與外祖父而去??墒撬恢涝撛趺醋霾藕?,爹爹思鄉寂寞,她也好生憂心。 然而她擔心的日子還是到來了,她尚未滿十一歲的那年,有一段日子,時常有奇怪的倭人來找爹爹,這些倭人奇裝異服,腰掛倭刀,形狀甚是嚇人,然而爹爹看上去卻高興得很。這些人來找他時,都是在娘親與外祖父不在的時候。爹爹叫她不要同娘親說,她喜歡爹爹,自然聽從他的話。等她某次聽到爹爹與那些人說的話,覺察出不對、再去告訴娘親的時候,娘親卻不信她的話,還笑道:“他這個人,無用書生一個,除了咱們褚家,這輩子他還能去哪里?” 終于,爹爹還是走了。他本來是偷偷走的,她那一陣子偷偷留意著爹爹的一舉一動,因此他才帶了秀一出門,她便立即察覺了,飛快地跟在他們后頭追了出去。她本來也想跟著去的,但是爹爹卻不帶她,爹爹不敢回頭看她,拖著秀一的手走得飛快。 秀一哭喊得聲兒都岔了,腔兒也黃了。秀一那年已經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了,他從前練功不用功,被爹爹打罵時也常??蘅尢涮涞?,他從小便是個愛哭鬼。然而那一日,他哭得喘不上氣,嗓子沙啞,臉也漲得通紅,哭聲之凄楚,任誰聽了都要肝腸寸斷。他頻頻回頭大聲叫喊她的名字,走兩步退一步,爹爹便拍打他的腦袋,大聲喝罵他,不許他回頭。 ☆、第30章 褚青葉(二十八) 娘親與外祖父后來在海邊找到光著腳的她,她那時已經在海邊坐了整整一日,外祖父沒有說什么,默默地把她背回了家。她的一只鞋子跑丟了,腳掌已被海邊的貝殼石子等扎得鮮血淋漓,其后好長一段日子都無法下地走路。 娘親對于爹爹突然拋家出走一事并未哭喊抱怨。其實仔細想想,從那一日起,一直到她病逝,對于那個人,她都沒再提到過一個字。她只是突然身子垮了下來,不過才十天半個月,已經虛弱到連飯館的幫工都做不了了。然而最先承受不住的那個人卻是外祖父。外祖父第二日起便病倒在床,最終未能撐到她過十一歲的生日。 再接下來的日子,她與她娘親走的也是世間最常見的家破人亡的悲慘老路。父親拋棄妻女,外祖一病而死,母親體弱多病,養活不了兩個人,便嫁了鄰鎮的大戶為妾,那大戶家不要拖油瓶,她便被寄養于姨婆家。 姨婆是娘親的姨母,到了她這一輩,兩家早已不大來往,已是形同陌路了。然而褚家只有這門親戚,別無他人可以投靠,而且恰好同住在這七里塘鎮上,走走便到,因此娘親便把她托付給了姨婆家。而姨婆家愿意收養她,自然是娘親每月給他們銀子的緣故。 她自爹爹走后,大約有一年左右一直未開口說話,變成了小啞巴一個。 姨婆八十三歲,兒孫滿堂,新孫媳婦菊官是個能生的,一年一個。家里人口多,雜活兒也多。她雖然不說話,心里頭卻曉得自家處境艱難,須得看人的臉色過活。在姨婆家,領小孩兒,燒火做飯,洗衣裳等一應雜活兒都落在了十一歲的她的頭上。她從早忙到晚,卻還是擔心這一家人不喜歡她。 姨婆已經做不動活兒,也走不動路了,只能一天到晚在門口的酸棗樹下搖著缺了口的蒲扇閑坐。姨婆年輕時是個潑辣能干的,在鎮街上做個小生意,養一家子人都不在話下。據說一不高興還要當著公婆的面將姨公拉過來狠狠打上一頓??傊幢闶悄昙o大了,一家子老小還都對這個掉了牙的姨婆敬畏有加。 姨婆有時喊她過去,往她手中塞一塊小點心,她不要,姨婆就會往她嘴里塞。姨婆有時會對招手:“青葉,過來陪姨婆坐一會兒?!彼闹懈屑?,知道姨婆是想要叫她歇息一會兒。姨婆年紀大了,啰嗦,一家子人嫌煩,只有她愿意坐在姨婆身旁,聽姨婆啰嗦個一會兒。 她在姨婆家雖然忙累,但好在有姨婆看顧,娘親也時常幫補些銀子給這一大家子,她的日子倒也算不上太難過,至少溫飽不愁。 她的日子在姨婆過世后開始一點點地難過了起來。姨婆家男弱女強,家風里來如此。姨父病弱,常年臥床,姨母與姨兄都是老好人,從不管事,家中大小事都是菊官說了算。幾個小孩兒也都喜歡跟著她,然而姨嫂菊官卻是個頂難相處的人。 人說“相由心生”,這句話頂頂有理。菊官五大三粗,眉毛黑濃,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眼珠子微微有些鼓出來,顴骨下兩團橫rou。她那時即使年紀小小,幾乎沒有什么閱歷,但光憑姨嫂的這副長相也曉得這人是個不好相處的。 姨婆過世后,菊官便常常與左鄰右舍的長舌婦人跟炒飯似的將她家的這些悲慘事翻來覆去地議論個不停,還時不時地過來跟她搭話,明知道她少言寡語,幾乎不怎么說話,卻還笑咪咪地問她:“你爹走時可說過什么時候來接你們母女兩個了?他想必是去賺銀子來給你們母女兩個花了?!彼焕聿徊?,裝作沒聽見。 菊官便又會笑吟吟地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說你娘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成日里要喝藥,跟你一樣,嘴不甜,不愛說話,因此三五不時地便被那家的老夫人叫去說上幾句……” 她那時才十二三歲,尚不明白這世上為何會有菊官這種人。但這世上偏偏就有菊官這種人,并且多得很。這種人不至于十惡不赦,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jian人壞人,不過是喜歡拜高踩低,恃強凌弱而已。欺負了旁人,自家也不見得能撈到什么見得著的好處,但心里卻會為此而覺得適意非常。 她十四歲那一年,娘親還是熬不住,眼見著是不行了,于是便求了夫主,放自己回家與女兒團聚。那家人竟然也答應了。娘親回了老屋后,她便離了姨婆家去伺候病重的娘親。母女兩個并不說什么話,只是長長久久地坐在一起,相互拉著手。 不過三兩日,娘親連藥也喝不下去了,便摸著她的臉,拉住她的手,同她說:“娘親也要走啦,早早地拋下你,實在是對不住你。今后你只能靠自己了,等你大了,千萬要找個可靠的人,休要走娘的老路,可記住了?” 她點頭,隨即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娘親再嫁,把她送到姨婆家,如今眼看著又要離她而去,她心里不是不怨不痛的,然而她也知道,今后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了。 次日清晨,娘親咽下最后一口氣。她還不死心,想著也許能把娘親喚醒,于是拉著娘親的手,一聲聲地喚了許久。娘親不答應,原本還有一絲溫熱的手卻漸漸變得冰涼,她緊緊地握住娘親的手,把臉埋在娘親的手掌中,又過了許久,總是捂不暖。她心里便知道娘親這是真的走了。 她掉的眼淚都蹭到娘親的手掌上了。她從前曾聽姨婆說過,生者的眼淚不可掉到過世之人身上,否則,過世之人必會留戀人間,不愿離去,保不齊還要詐尸??赡镉H手掌上的她的眼淚都干了,娘親還是一動不動。 她便為娘親穿了衣裳,梳好頭發,蓋好被子,其后便守在娘親的床頭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也不曉得去找人來幫忙料理后事。如此坐了整整一日。 直到珠仙來找她說話,看到眼前的情形及她的模樣,頓時嚇得三魂丟了六魄,心疼得哭哭啼啼,飛也似地去找來情郎黃漠沙及她的姨兄等一幫子人,這一幫子人忙前忙后,好歹將她娘親安了葬。娘親的墳塋挨著外祖父的。娘親落葬時,她指著外祖父的另一邊的空地,向珠仙道:“我將來也要葬在這里陪我娘親同外祖父?!?/br> 娘親走后,姨兄又將她領回了家,她便又過上了跟從前幾年一般無二的日子,每日里忙忙碌碌,其時,菊官已生了五個小孩兒。 娘親的五七尚未過時,從前同她定親的那家人家便來退了親。說是退親,也不過是找人來捎個話,給了些銀子以作封口之用。 她聽菊官同姨兄悄悄嘀咕,說那家人家有個親戚這兩年官運亨通,京官做得順風順水,那一家子人便都進京投奔那親戚去了,人家的兒子自然也跟了去,如今在京里讀著書。據說小小年紀便已中了秀才,是個會讀書的、有前途的才子。如此,人便是瞎了眼也看不上她家這樣破落得不像話的人家了,總之即便被退親也是活該。 她聽后,也不過是惆悵了一瞬。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外祖父,因為那家的祖父乃是她外祖父多年故交。但過后想想,她心里便又有些慶幸外祖父早早過世了,如此,他老人家便不必承受女兒病死的痛楚與外孫女被人退親的屈辱。 至于她自己,一來她沒見過那家人家的兒子,二來因為年紀尚小,眼下能吃飽飯,不至于餓肚子已是萬幸,哪里還有余力去想諸如成親那樣久遠的事。那家人家的兒子讀書也罷做官也罷前途有望也罷,于她而言,都太過遙遠,無從想象。 總之因為沒了姨婆看顧,也沒了娘親的銀子幫補,菊官的臉色便一日賽過一日地難看了起來。 那一日,珠仙要出嫁,她去珠仙家幫著做些事,珠仙哭哭啼啼,同爹娘吵鬧。她又勸慰了好一會兒,因此耽誤了好些工夫,待珠仙裝扮停當,蓋上蓋頭之后,她便被擠到一旁無事可做了。忽然想起菊官早起便交代了一堆雜活兒給她做,若是不早些回去,只怕又要擺臉色給自己看,于是同珠仙說了一聲,緊趕慢趕往家跑。到家一看,果然,菊官正在家里打雞罵狗,臉色已難看至極。 姨兄悄悄地勸菊官:“不過是些零碎活兒,明兒再叫她做也不是不成,你何至于氣成這樣……” 菊官索性跳腳叫喊:“……我是怕她學壞!那個珠仙豈是什么好人?年紀小小便與那家姓黃的兒子勾三搭四,把人家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末了嫌人家窮,轉眼又許給了許知縣做填房!她娘是什么下場你不知道?她如今又跟珠仙要好,我怕她也跟著不學好,到時連我家的臉都丟了去!”姨兄攔也攔不住,姨母怕她聽了要多想,趕緊將她拉到門外去。 ☆、第31章 褚青葉(二十九) 因為今日青葉不在,三四個小孩兒都交給了菊官帶,小孩兒們哭喊吵鬧,要吃要喝要拉要尿,一件才上身沒幾回的新衣裳也被吐奶吐得污跡斑斑,菊官心煩氣躁,因此越說越來氣,緊跟著又追到門外,叫嚷道:“說到底都是你娘不識好歹,不帶眼識人,你一家子才走到這個地步!也都是你沒了爹娘,成了出名的破落戶,才又被人家退了親的!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若是再跟不正經的人混到一處去——” 她推開姨母的手,擠開站在門檻外的菊官,扭身進了屋子,三兩下收拾了幾件衣裳出來。︾|臨走前,與菊官冷笑道:“我娘如何,我家如何,我將來如何,一切都與你無關。你先看看自家的嘴臉,你是什么人!也配提我娘、編排我的不是?你爹娘難道從來沒有教過你做人不好背后議人長短,論人是非么?我是無父無母,破落戶一個,難道你也沒有爹娘、沒有個正經人教養么?” 菊官倒沒想到她會還口,張了張口,才要說話。她已給姨母姨兄行了個禮,說了一聲“我走了”,又向菊官道,“惟愿姨嫂你今后一生順遂,長命百歲,好護佑自己的子女不必去看旁人的臉色,也不必受我今日這樣的罪?!毖粤T,冷冷一笑,揚長而去。 自幼與她親厚的珠仙已乘了許知縣的花轎,吹吹打打地走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在珠仙家門口躑躅彷徨了許久,這才抱著包袱去找黃漠沙。 黃家此時也是一片凄風楚雨,黃母坐在門檻上哀哀地哭,黃漠沙正蹲在土砌的灶房門口磨刀霍霍,他身旁燒了一只火盆,火盆里的一堆新書舊書,書也多,火也旺。她怯怯地問:“漠沙哥你要做什么?” 黃漠沙抬頭,兩眼竟然布滿血絲,看著甚是猙獰,他嘿嘿一笑:“你漠沙哥要去搶親!” 漠沙大哥從來都是一身長衫,書不離身,開口之乎者也,孔子曰老子云的,與人說話時也是未語先笑,一派溫文爾雅的模樣,因著珠仙出嫁,他竟像是變了個人。 她心中愁苦,便抱著包袱,坐到黃母身旁的門檻上,與黃母一左一右,捧著臉,也嗚嗚地哭了出來。 黃漠沙磨好了刀,拔下根頭發放到刀口上去吹,頭發絲果真吹斷了。他這才起身,立于火盆邊上,眼看著一堆書都燒成灰燼后,他才想起問她:“從你姨母家出來啦?” 她點頭。他便又問:“可想好今后要去哪里了?” 她搖頭。他便道:“不怕,有你漠沙哥在,”抬頭看看天色,道,“你漠沙哥的家明日起就不在了,也無法收留你,我先帶你去個好地方罷?!?/br> 黃漠沙將刀包好,小心地藏在身上,一路將她領到了神仙浴肆。 朱琴官甩著帕子出來,見著黃漠沙,先假笑一聲:“喲,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你讀書人一個,跑到咱們家來,不怕被人看見壞了名聲?” 黃漠沙捏了一把朱琴官的臉蛋,笑道:“這是我親meimei,姓褚名青葉。叫她在你家跟著大廚學些手藝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