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確有幾個?!?/br> 一聽這話,賀老爺胡姨娘連著雪娘都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起來,望著周連營的目光好似在望一座寶藏,聽他一一把財寶歷數來。 大理寺卿家的幼子啦,靖國公府的大爺啦,京衛指揮使家的次子啦……隨隨便便就報了五六人出來,個個不但身世顯赫,而且本人爭氣上進。以大理寺卿家的幼子為例,他只比周連營大一歲,去年已考中了舉人,極有升值空間的潛力股一枚。 雪娘眼都聽直了,這比大姐給她說過的幾個不知靠譜上多少倍了??!她只覺得都沒法挑了,聽了前頭的剛覺得好,再聽后頭的,又覺得更好,真真是眼花繚亂,心花怒放。 想到這姐夫為人這么實誠,對她這么好,雪娘很覺得自己應該客套一下,就努力抑制著快噴薄而出的笑意,道:“我看他們都未必有姐夫好?!?/br> 周連營搖頭:“我比不上他們?!?/br> 霜娘坐在旁邊,也在努力抑制著笑意——周連營那個介紹人的說法太奇怪了,她沒怎么聽他給她介紹過人,但憑對他的了解,除非是特意要解說家譜,否則他不可能是那種一開口就“他爹是誰誰誰”的腔調,違和感太重,他肯定有后招沒出。 胡姨娘比雪娘淡定不到哪去,十分慶幸自己賠禮賠得及時,這要是惹惱了周連營,這么多好女婿人選她不是一個都摸不著邊了? 怕周連營多少還記恨著她,胡姨娘心里盡管急迫到不得了,硬是忍了沒有出聲,殷切地望向賀老爺,等他發話。 賀老爺比她們的心情復雜一些,欣喜之外,更有一層自得——他這個老丈人說話還是管用的嘛,都不用使什么手段,就問了一聲,女婿就毫不藏私地都說了,真是知禮。 眼見著事情變得這么有把握,他倒不想著急了,要顯一顯長輩的矜持,就捋著胡須道:“賢婿自己有出息,交往的也都是有為之人,可見古話說得不錯,正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了?!?/br> 胡姨娘急得整個人快向他那邊傾過去:關鍵時刻,不趕緊把事敲定下來,說這沒用的干什么? 好在賀老爺的矜持額度也只夠用這一句話的,跟著他就道:“賢婿的這些朋友,我都不大熟悉,還要請賢婿幫著分析分析,哪個更堪配雪娘呢?要是有機會,能請來家里坐一坐就最好了?!?/br> 話說到此,雪娘再怎么也該閃避了,她倒也沒有糊涂到這個道理都不知曉,只是被霜娘晃點了兩年多,實在是焦躁得很了,這時怎么也舍不得避嫌,且怕周連營不知她的喜好,給推薦的人選不能盡如己意,更大膽提示了一句:“我也不要多高貴的王孫公子,像姐夫一樣的就夠了?!?/br> 她話音落下,霜娘不由在椅上動了動身子,她尷尬癥都犯了,怎么說得出口的呀,簡直要替她臉紅。 周連營全當沒聽見雪娘的話,只是向賀老爺揚眉,面上是個詫異的表情:“什么堪配?我才說的幾個人都已成親了,這話是不可亂提的?!?/br> “什么?!”出離震驚的三重奏。 ——怎么會有這么慘無人道的事,看好了堆在那里的財寶,數量分量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就要唾手可得了,忽然發現那都是有主的! “咳,咳咳……”霜娘實在憋不住,但這時笑出來太拉仇恨,只好拿帕子掩了半張臉,拼命咳嗽,把笑聲咳出去。 她扶到和周連營相鄰的那邊椅把上,一邊咳一邊忍不住看他,他怎么能忍住不笑的,太神奇的自制力了。 毫無預兆地從云端摔下來,賀老爺暈得話都說不清了:“你、這——成了親的人,你說這么多干什么!” 周連營道:“您問我的知交,我才說出來的,我怎么知道您還特意要挑沒成親的?!?/br> 賀老爺扶著腦袋,好容易定下神來,往前回想,發現他是沒有明確說出這句話來,但他都提到“和雪娘年歲相當”這樣的詞了,意思明擺得不能再明擺了??! 可周連營就要咬這個字眼,他也翻不起臉,老丈人的威風在心里過過癮罷了,哪里真擺得出來。這個女婿往那一坐,一身顯貴氣質,他打眼一看就要矮一截。 只好和緩著聲氣重新往更明了問:“那沒成親的呢?可有一兩個——一個也夠了,賢婿的知交,想來都是好的?!?/br> “沒有——”周連營說了兩個字,賀老爺的臉色剛剛發白,他又想起什么似地,改口道,“其實有一個,只是岳父必定看不上眼,還是不用說了?!?/br> 賀老爺忙迭聲道:“看得上,看得上,賢婿快說!”聽他之前報出來的那一串就知道了,哪個都比他家高上好幾個層級,憑他自家本事,是肯定攀不上去,連認識一下都難。 周連營就道:“是我在邊關衛所里認識的,姓岳,是條我極佩服的好漢子?,F在雖只是個百戶,但我相信憑著他的本事,必有出頭的一天?!?/br> 賀老爺聽到開頭“邊關”兩個字,心就沉了沉,再往后一聽,現在還是個百戶,真是快把一顆心都涼透了,只還不死心地懷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說不定是哪個將門里出來的虎子呢?文臣還是武將,只要門第夠高,他不太挑的啊。 就聽周連營繼續往下說:“他今年不知是二十四還是二十五了,因為一直在軍中,又是個孤兒,家里沒人能替他張羅,就拖下來了。岳父要是不嫌他歲數大了些,我就修書一封,寄去衛所里給他——” “我不要!”雪娘尖叫。 賀老爺是沒叫,但同樣的三個字明明白白地寫他臉上了。 周連營絲毫沒受雪娘的魔音影響,鎮定地道:“我早說了罷,岳父看不上眼的。只是除了他,我再不認識沒成親的了,我的年歲擺在這里,我的知交里又哪有十六七的,岳父先前問我,就是問錯人了?!?/br> 賀老爺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心間,咽不下吐不出,一次次希望又失望,到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原想指責這女婿有拿人戲弄的嫌疑,話沒來得及出口,先被糊了一臉,還難以駁他——他這么說沒錯啊,少年間差了四五歲,就算差不少了,一般是玩不到一塊去的。 霜娘原來止了“咳”,被他最后這倒打一耙,引得又“咳”了起來。 周連營伸手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怎么總是咳嗽?可是吹了風?” 霜娘知機,邊咳邊道:“是我不好,咳,難得出一回門,掀了一路車簾,只顧著貪看風景了?!?/br> 周連營道:“不舒服該早說,何必硬撐著,又不是在外人家?!本屠饋?,向賀老爺和賀太太告辭,說要回府請大夫去。 雪娘怒極了,跳起來道:“六月里有什么風能把人吹病了,大姐明明是憋著笑話我才咳的!” “我不是病,咳,是嗆著風了?!八飻[手,道,“不過是找不著人家罷了,我有什么可笑話你的?!?/br> 這句貌似解釋的話如尖刀一樣刺入雪娘心胸,她再也受不了更多刺激了,哇地一聲,哭著向廳外跑走了。 胡姨娘看一眼女兒背影,想追又硬止住,氣急敗壞地沖霜娘:“這是你親meimei,大姑奶奶怎么說這么戳人心的話!” 霜娘甚無辜:“難道我該順著雪娘的意思說我就是在笑話她?” 胡姨娘抖著手:“你!” 賀老爺顧不得她們間的斗嘴,他向著周連營還想做最后一把努力,道:“你知交里沒有,關系普通一點的朋友呢?又或請親家母幫幫忙,總不至于都沒有一點頭緒吧!” 畢竟心里有氣,雖則不敢鬧翻,“賢婿”是不肯叫了,口氣也硬了些。 但很遺憾對周連營沒有任何威懾力,他轉過頭來,語聲更硬:“岳父有別的事吩咐我也罷了,這樣保媒拉纖的事,我陪著說一次已是礙著岳父的顏面了,正經還是該找媒婆才對!” 再不停頓,拉著霜娘徑自走了。 胡姨娘急得想追,又不敢——周連營連賀老爺的面子都不給了,何況是她?只好忙忙往賀老爺那趨了幾步,里外兩邊來回著看:“老爺,這、這怎么是好,您給拿個主意呀!” 賀老爺的臉色黑如鍋底,他還能有什么主意?周連營最后那一句雖然不客氣,但一點都沒錯,哪有拿著女婿當媒婆使喚的?說到哪里都是他這個做丈人的不占理。 一腔火氣正沒處噴發,胡姨娘湊上來,正好就噴她頭上去,道:“什么怎么是好,還不都是你生的女兒不爭氣,一天就知道要吃要穿,別的什么本事也沒有,找不著好女婿,連累著老爺跟你們丟臉!” 這是什么話呀,好似雪娘該自己把婚事解決了一樣,可哪家正經女兒自己出去勾男人的?賀太太雖然不喜歡雪娘,但聽見丈夫這個話也聽不下去了,死皺著眉頭,轉身往廂房去看兒子去了。 ** 和廳里的氣氛迥異,一出廳門,霜娘就露出了快活的笑意。 她本來離著周連營就近,忍不住又往他身邊貼了貼。在狼窩里孤軍奮戰已久,這是頭一回有了依靠,事事攔在頭里,她不用耗神,只要跟著隨便敲敲邊鼓就成,鼓敲破了都不怕,反正有人給兜著。 她貼得太近,手臂磨蹭在一起,周連營順手牽了她。 很受教啊。霜娘更開心了,直走到門外分開,坐上了車她的笑意都沒消掉。 車駕出了街口,卻沒繼續向前,霜娘正疑惑,周連營的手伸來掀了簾子,在馬上微微俯身,向她道:“巳時中了,回府還要一個多時辰,我們在路上找家干凈的酒樓用了午飯再回去吧?” 霜娘自然沒有意見,點了頭,跟著車簾放下,卻聽周連營又吩咐旁人,把一些不要緊的跟車丫頭和小廝等都叫先回去了。 他們來時一共兩輛車,霜娘帶著春雨坐了一輛,后邊還有一輛小些的,主要用于擺放回門禮物,還坐了兩個丫頭。如今禮物已經送出,那輛車又空了些,多余的人都跟著那輛車走了。 霜娘聽動靜不休,自己又掀簾看,只見人都已被打發光了,最后連她這輛車趕車的車夫都換成了周連營的貼身小廝,原車夫一并叫走了。 馬車這才重新駛動。 ☆、第76章 車廂里,隨著車輪吱呀前行的微微震動,春雨陸續在小幾上擺滿了茶點蜜餞等物,每樣數量都不多,但種類之豐富,遠勝賀太太準備的那幾樣。 霜娘真渴了,先捧起茶盅來,一氣喝得幾乎見底,笑道:“剛才光顧著吵架了,水都沒想起喝?!?/br> 春雨默了下,道:“奶奶別傷心,往后有六爺呢?!?/br> 霜娘想搖頭說她一點也不傷心,還覺得好笑得很——她起先真沒想到這樣就能結束走人了,光知道賀老爺欺軟,多年來對著他能做主的家眷任意逞威;可誰知道他還怕硬到了這種程度,周連營這么促狹他,他也沒敢怎么樣,古人造詞真是有道理,怪不得這兩詞能連到一起變成個成語呢。 話語臨到嘴邊,跟著又想到,別人眼里,賀老爺是她親爹,和親爹鬧成這樣,她不傷心倒顯得她薄涼寡情了,事實上也確實沒錯,她要真是和親爹破裂至此,不可能還輕松得起來。就改為點頭,“你說得對?!?/br> 自己提起小茶壺來另倒一杯,掀開車簾,小心地舉著那杯茶問周連營:“你要喝水嗎?” 周連營聞聲轉頭,策馬往車廂這邊靠近了,側身俯下來,伸手接過茶盅,他的手極穩,那茶盅在霜娘手里還撒了幾滴落在她手背上,到周連營手里水面只微晃了晃,一滴未傾,叫他仰頭一口喝干,空杯遞回來。 霜娘拉著車簾沒放,又想遞塊綠豆糕給他,這回周連營沒要,笑著搖了搖頭,道:“我還不餓,你自己吃罷?!?/br> 就重新策馬離遠了些,霜娘只好罷了,想想又騰出個白瓷小碟來,每樣點心各取了一個,便要掀前面的車簾,春雨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看著,這時會意過來,忙道:“奶奶放著,我來遞給他就好?!?/br> 就接過快堆滿了的小碟,把簾子掀了個角,遞出去道:“望山,奶奶賞你的?!?/br> 正趕著車的望山聽見話,一轉頭看見只蔥白手掌舉著的滿碟糕點,不由咽了口口水,忙道:“多謝六奶奶?!?/br> 就接過來放到身邊,一手控著馬韁,空著的那只手一口一個,一條街才走一半,他已經全吃完了,把空了的碟子從車簾底下推回來。 快到午飯時辰,霜娘沒有他的好胃口,未敢多吃,只撿了兩塊略墊一墊就停手了。春雨把剩的重新收拾起來,霜娘則把旁邊的簾子掀開一角往外看街景。 從嫁進侯府起,這還是她第一回上街——往靖國公府那一回不能算,直接從這個府進那個府,她的鞋底連大門外的塵土都沒機會沾著。好似坐監三年才得著頭一回放風,正是看什么都稀罕,最尋常的街景在她眼里都顯得有趣。 春雨收拾好了,在她對面坐下,往前蹭了蹭,脖子有些伸長,從她掀的那縫里往外望。 霜娘先看入神了,好一會才察覺到她,心下不由惻隱:跟著她這么個不能出門的主子,丫頭們也都被連累成了井底的蛙。 就想讓春雨把自己那邊的簾角掀開看景,但又一想,以她板正的性子應該不肯,最后霜娘就只把自己這邊掀得更開了點。 看了一陣,馬車拐了彎,轉進另一條更繁華的街市來,又行一陣,慢慢停下了。 料著到了地方,春雨忙起身,拿過帷帽來,這種物件不管有沒有可能用上,層級高一點的女眷出門是一定會備上的。 霜娘低了頭,由著她給戴上,剛把結系好,周連營過來掀簾道:“到了,就是這里?!?/br> 隔著一層帷幕,霜娘望出去的視野就變得朦朦朧朧了,春雨要攙扶她,周連營的手先握過來,拉著她一路進去,上樓進了雅間坐下。 小二進來,知道有女客,在屏風后就站住,問了好,跟著咬字清晰聲音洪亮地報出一長串各色菜名來。 等他住了口,周連營便問:“你有什么愛吃的?叫人做來?!?/br> “???”霜娘愣了愣,她現在接觸什么都覺得稀罕,聽個小二報菜名也聽住了,其實往前回想,根本想不起他報了什么。但應付這個情況有萬能絕招,她就道,“我沒來過,不知他家什么做得好,撿幾道招牌菜來罷,可好?” 周連營點頭,轉向小二吩咐,額外又點了幾樣。 一時飯菜上來,手藝其實未必真比侯府小廚房的好,但勝在口味有別,霜娘嘗著每一道菜都覺得有胃口,更有一道香酥鴿子,一盤上來共兩只,炸得焦香撲鼻,一看就是個外酥里嫩的賣相。 霜娘先顧慮形象,不想當著周連營的面吃這種需要啃咬的食物,但把菜都嘗了一圈,還是沒禁得住那鴿子香味的誘惑,默默伸筷子夾了一只,默默啃完了。 過一會,周連營把那還剩一只的盤子直接移到了她面前。 “……”霜娘有點扭捏,但還是把另一個也夾到碗里啃掉了。 除此之外,整個用餐過程基本沒有別的交流,包括之后又坐了一會消食。霜娘直覺意識到周連營似乎心里有事,她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他面上如常,那就是沒打算和她說,或是和她沒有關系,或是和她說了也沒用,霜娘也不去問,由著他靜坐默想。 一盞茶后,下樓打道回府。 吃飽喝足之后,霜娘再上了馬車時就有點昏昏欲睡了,她歇慣了午覺,到點眼皮就自動粘連起來。 不知車外是真的安靜下來,還是因她快要睡著,只覺得路上那些嘈雜的聲響都漸漸遠去,飄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