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她膝蓋剛彎下去就又站起來,霜娘淡淡讓開,忍了沒有說話。 安老太太又訓安五太太:“這點子小事,哭什么!二丫頭不懂事沒禮數,就怨你這個做母親的面慈心軟,當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縱成什么樣子了。我這一把年歲了,你不管,難道還叫我親自耗費心神煩這些事?” 這話意傻子也聽明白了,安五太太大喜,就吩咐左右立著的丫頭:“請二姑娘下去,禁足一個——”她一邊說一邊覷著安老太太的臉色,見她眉頭微微皺了皺,立刻大膽地翻了一倍,“禁足兩個月!每天抄一份女誡,好好反省一下?!?/br> 安二姑娘傻了眼,這下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驁臉面了,沖出來要說些什么,這堂里的丫頭多半都是安老太太的,哪給她這個機會,她只來得及喊出一聲“老太太”,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太太心懷大暢,上前賠笑道:“老太太,我從今往后一定嚴加約束著二丫頭,不叫她再在親戚面前丟人了?!?/br> 安老太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你們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沒有心思問了,自己看著辦罷。行了,客也見過了,都去吧,忙你們的去,中午也不必過來了,我跟外孫媳婦安安靜靜說一會話?!?/br> 眾人便魚貫起身,向安老太太依次行禮后接連退出。 霜娘早已讓過一旁,待人都去盡了,安老太太向霜娘招手:“過來?!?/br> 待霜娘過去,安老太太便重拉了她坐到身邊,笑道:“你這孩子,未免老實得太過了,二丫頭當著面這么說你,你都不會回她兩句?有什么怕的,她還能怎么著你不成?!?/br> 霜娘聽她話音,這會的“老實”可沒有夸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說她太呆木了。 她想了想,安老太太怎么也不會看庶房比親生女兒家的親眷強,就實話說道:“我并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說話了,我就覺得,我不說話比說話要好。我不說話,人就只當是她們母女兩個生出矛盾對掐起來,我一說話,反把事招回我身上來了,二姑娘的話不好聽,卻也是事實,我能避就避了,硬頂上去,便駁回去,我也難落得什么好?!?/br> “唔,”安老太太眼神一亮,這會的笑意就真切多了,“好孩子,難為你心里明白,倒是我看岔了?!?/br> 就扭頭向身后站著的一個丫頭伸出手來:“昨天叫你準備的見面禮呢?再不拿出來,孫媳婦面上裝憨,心里不知要怎么埋怨我這個做外祖母的小氣了?!?/br> 霜娘忙笑道“不敢”,那丫頭也笑著,雙手奉上捧著的一個描金雕花的紅木小匣子來。 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謝,安老太太拉著不叫她起來:“坐著罷,沒外人在,哪里這么多禮。你收起來,家去悄悄看,別叫小六知道了?!?/br> 霜娘知道是玩笑話,也帶兩分玩笑的意思應了:“多謝老太太,我一準背著六爺,做私房收起來?!?/br> 安老太太見她也有些風趣,更添歡喜,拉著她同她敘起話來。 ☆、第52章 周連營和霜娘在國公府呆了整整一上午,陪著安老太太用過了午飯,方在老太太不斷的“閑了常過來的”叮囑中坐車離開了。 除掉安二姑娘抽風似地一段小插曲外,霜娘的初次登門做客還是很圓滿的,現在心情很好地坐在車上,她把那幾個荷包都交給了春雨收著,紅木小匣子則還留在自己手里。 霜娘有點好奇,不知安老太太送的是什么,聽她當時口氣,應該不是什么金銀錁子之類的小玩意兒。她想著撥開小小的插銷,卻見里面是一摞紙。 “一、二、三……五?!?/br> 一共五張銀票,一張一百兩,合起來就是五百兩。 霜娘拿著銀票有點合不攏嘴——這位外祖母送的好實在的見面禮??! 周連營坐在對面,示意她低頭看匣子:“里面還有一張?!?/br> 霜娘忙低頭,一看,果然還有一張紙貼在里面,疊起來的,樣子看上去和先拿出來的銀票不大一樣。霜娘提著心跳先把銀票放到身邊的坐褥上,騰出手來把那張紙摳出來一看,她連眼都睜大了:“地、地契?!” 不能怪她露出這么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來,打從穿來,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時代的土地證實物呢,一般人家這東西都是牢牢壓箱底的,除非逢著買賣或有別的需要換契,輕易不會拿出來。萬沒想到安老太太出手這么豪闊,她那時候說“做私房”之語不過是陪著開一句玩笑,哪知道安老太太是貨真價實地送了她一份私房? 雖然曾經日思夜想發橫財,可真的有這么一筆橫財掉到眼前了,霜娘第一個反應卻不是興奮,而是燙手:她何德何能?白收人家這么大筆財物? 這時候她小門小戶的習氣就暴露無遺了,因為周連營把地契接過來看了看,就笑道:“一個小莊子,外祖母送你的脂粉錢,你留著玩罷?!?/br> 五十畝的小莊子……霜娘有點腿軟,她代管家事那一個月里,也略微接觸過一些永寧侯府的賬務,跟侯府擁有的土地比起來,她這個確實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莊子了。 可事實上這是不能成對照組的,打個最簡單的比方,銀行里有成堆成堆的錢,但正常人看見都不會有什么額外的感覺,頂多感嘆一聲:哇,好多錢。后面就沒了,不會有更多激動不能自抑的情緒——沒錯,那是好多好多的財富,可是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霜娘的感想就是這樣,侯府再富貴潑天,也不是她的,她對于曾經從她手里流淌過的賬目銀錢其實很漠然。一定要說的話,她最大的感想其實是害怕,沒做過,怕出錯,丟人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以她當時的身份,是不怎么能出得起錯的,家世太低原始分值太少,出了錯就是往下扣分,她有多少分經得起扣?所以最后把權力還給侯夫人的時候,她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氣。 這個小莊子的意義就完全不同——安老太太贈與之后,這是完全屬于她的呀!看見銀票的時候她還只是咋舌,看見地契她甚而都有點暈眩了。 雖然從價值上來說,五十畝地和五百兩銀子應該差不許多,但對土地的執著根植在國人幾千年流淌的血液里,哪怕是后世,人們對于土地的依賴性比之此時已經降低了不知多少倍,但一旦有錢,第一個剛需仍然是買房,有更多余錢之后,首選的投資項目是買二套房。 霜娘也不例外,而以上是其一,還有其二,作為只用平方衡量自己資產的人來說,忽然把單位升級到了“畝”,這種一夜暴富的土豪感太沖擊人了,頭一回,霜娘感覺到了自己頭頂上的主角光環。 ——雖然在對面真正的土豪看起來,這就是一個用于零花的小莊子。 腦子里亂七八糟轉了一堆,過足了癮后,霜娘把地契從周連營手里拿回來,疊好,依依不舍地放回了匣子里,才遞向他道:“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六爺,請你尋個機會替我還給老太太吧?!?/br> 周連營沒接,微揚了眉:“外祖母給你,你收著就是,亂想什么呢?!?/br> 霜娘堅持:“無功不受祿?!便y票也罷了,地契真的超出見面禮的范疇,她收著太心虛了。 周連營聽了一笑,從她手里把匣子接了去,卻是轉手交給了春雨:“替你們奶奶好好收著?!?/br> 霜娘還未反應過來,周連營卻又問她:“你有能去接手田莊的人手沒有?” 霜娘呆呆搖頭——她注意力停在春雨手里的匣子上,想去拿回來,可周連營已經直接給她做了決定,再推拒下去場面就不大好看了,她猶豫著要不要這么干。 “那不要你管了,”周連營道,“我以前的幾個小廝如今回來了,有一個的爹正巧閑著,叫他去替你管罷,以后每年來跟你交一回賬?!?/br> 話說到這個地步,霜娘沒法了,周連營溫和的時候是很溫和,可他強勢起來也是真強勢,三言兩語直接定音,根本就沒再給她留討價還價的余地。 但、但一點也不反感,還覺得他很可靠,好像她的顧慮都沒關系,只聽他的就可以了——霜娘莫名其妙地就心猿意馬起來,不大敢看他了。 “多謝六爺——” 她垂著頭的一句謝語未完,馬車忽然震動了一下,隨著外頭車夫急速的喊叫勒馬聲,馬車猛地停住了。 事出突然,霜娘沒扛住慣性,一頭向前面車壁上栽去,她心中正閃過一瞬的慌亂,預備迎接疼痛,對面伸過一只手來,牢牢扣著她的肩膀抓住了她,使得她轉了方向,向后栽倒在一個寬厚硬實的胸膛里。 “你沒事吧?” “沒事?!?/br> 霜娘說著,慌慌張張地伸手撐著個東西就要爬起來——她這時慌的不是撞車了,而是和他的距離太近了,她直接栽到了他的懷里,他問話的溫熱吐息就在她的耳畔。 但手一按下去她就更慌了,那觸感分明是周連營的大腿,她觸電般收回了手,結果就是剛撐離了他的胸膛,旋即又倒了回去。 “我擰疼你了?”周連營誤解了,居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 他是真有點擔心,因為沒想到她的骨頭那么小巧,他剛才剛扣上去就吃了一驚,忙收回了三分力道,怕自己真用勁會直接捏折了她。 “沒沒沒有?!彼锉幻靡活?,臉熱到快冒煙了,旁邊重新站穩的春雨伸來了協助之手,總算把她扶回了對面,重新坐好。 周連營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她怎么會那么軟?光看著可看不出來是這樣的觸感啊。 這念頭一閃過就被他收斂住了,往車門處移去要去看看外面發生了什么事,誰知咚咚咚的腳步聲在車外停住,跟著車簾先被人一把掀開了:“周子晉,王八蛋,給我下來!你還裝起大姑娘了——” 響亮的男子嗓門猛然頓住,站在車下濃眉大眼的青年看見了霜娘,刷一下把車簾撩回去了。 “弟妹對不住,我不知道你在?!蹦乔嗄甑穆曇粢幌碌土税硕?,因為霜娘的臉還紅著,他以為是自己莽撞地掀簾羞著了她,又道一遍歉,還惴惴解釋道:“我找周子晉這個小混蛋算賬,不是存心對你無禮的?!?/br> “……無事?!彼镎f著看周連營,這人對他來勢洶洶像是來尋仇的,可對她卻奇怪地客氣極了,到底什么來頭? “我好友?!敝苓B營露出十分明朗的笑容來,先向她解釋一句,“他就是這個性子,有些急躁?!?/br> 又道,“我原打算把你送回家后就去找他的,沒想到他先聽到了消息,半路上堵來了。這肯定不會再放我走了,你家去和娘說一聲,我多半要晚上才回去了?!?/br> 霜娘點頭應道:“我知道了?!?/br> 周連營就掀簾跳下車去,外頭的人見了他,抱怨的大嗓門立刻就響起來:“你家的門子太不靠譜了,我去堵你,光告訴我你去外公家走親戚去了,就不告訴我是帶著媳婦去的,害我把人嚇著了?!?/br> 周連營笑道:“正是靠譜才不告訴你,你只問了我去哪,人家多嘴說我媳婦的行蹤作甚?” “呸,少說廢話,我告訴你,你這下欠我的帳可欠大發了……” 兩個人一路謔笑著走了,馬車重新駛動起來。 ** 回到侯府后,霜娘先去正院見安氏回話。 卻也湊巧,安氏午歇剛起,霜娘請了安,就把上午在國公府時的事撿要緊的說了幾句,又把那個匣子拿給她看,說了地契的事。 安氏擺擺手,沒接,道:“母親給你的,你收著就是,我有什么看的?!?/br> 霜娘便又說了周連營半路被人拉走的事,安氏聽了形容,就笑道:“那是雷大人家的小兒子,和連營一向處得好,由他們去罷?!?/br> 看看再無別話,霜娘就要告辭回去,金櫻忽然走進來道:“太太,才剛二門上有個婆子來報說,二姑奶奶回家來了,看神色很不好,現在直接往大奶奶院子走去了?!?/br> 安氏聽霜娘說了好一會的話,臉色一直都很和煦,這時冷淡下來,道:“這必是惹了事了。速叫人把她攔我這里來,沅娘現養著胎,別叫這些沒要緊的人事煩著她?!?/br> 金櫻答應著匆匆轉身去了。 霜娘見安氏只是坐著,沒叫她走,她也不好主動提出要走了,只得陪坐著,等著周嬌蘭過來。 ☆、第53章 周嬌蘭扶著個丫頭走進來的時候,霜娘著實吃了一驚。 她發現“神色很不好”這種形容已經是經過修飾的了,事實上周嬌蘭那個倉惶的模樣,簡直可以用喪家之犬來形容,她連衣襟都是歪斜的,頭發毛糙糙的,左鬢的金掩鬢都少了一只,像被打劫過一般。 連原本漠不關心的安氏都坐直了身子,問:“怎么回事?” 周嬌蘭進了門就腿軟了,要不是那丫頭扶著她,她直接就滑地上去了。金櫻見勢不好,忙過去一起扶著她,兩個丫頭一起吃力地把她扶去椅子里坐著。 金櫻轉去倒了杯茶來,想塞到周嬌蘭手里,卻發現她軟得連茶盅都握不住,沒奈何,只好湊到她唇邊,親給她一口口喂了下去。 一盅熱茶吃盡了,周嬌蘭才像是緩了過來,原本眼神都有些發直的,這會重新有了神采,眼淚嘩啦就流淌下來。 “太太,太太,”她握著冰涼的椅子把手,撐起身子來喊道,“你一定要救我!” 安氏皺了皺眉,眼看她還是不中用,不像是個能把事情說清楚的樣子,就沒理她,看一眼那丫頭,認出是陪著周嬌蘭一起嫁到成襄侯府去的陪嫁丫頭,就向她道:“瓊云,你說,到底怎么了?” 瓊云跪下來,抹了把眼淚,伏在地上道:“太太,大哥兒沒了?!?/br> 霜娘不由變色——她記得,大哥兒就是成襄侯府瞞下來的那個庶長子,為那孩子當初周嬌蘭還回來哭訴狠鬧了一場,最后梅氏出面去談判,把那孩子抱到了周嬌蘭的院里教養。一晃三年過去,那孩子該當快四歲了,這是忽然出了什么事? 安氏問出了她的疑問:“沒了?是不留神叫人拐走了,還是死了?” “死了?!杯傇婆θ讨耷?,道,“今天上午我們奶奶往碧云寺去上香,在那里用了齋飯后回來,結果一進門,就聽說大哥兒掉荷花池里了,撈上來就沒了氣。那府里太太瘋了,見我們奶奶回來,趕著就撲上來,非說是我們奶奶治死了大哥兒——太太,我們奶奶人都沒在,這怎么能賴到奶奶身上呢?” 安氏和霜娘聽聞,不約而同都去打量周嬌蘭。 講真,不管大哥兒的夭亡是不是周嬌蘭的手筆,瓊云那個理由是很站不住腳的:周嬌蘭這樣仆婦如云圍繞的貴婦人,她假如真想對庶子下手,難道還用親自把大哥兒丟到荷花池里去?在這方面,她的不在場證明有和沒有一個樣。 安氏顯然和她一個想法,她盯著周嬌蘭:“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 周嬌蘭哭道:“不是,做什么都賴我,真的和我沒關系!” 她嗓門尖利,一喊起來霜娘都不大受得了,再看安氏,眉頭皺得緊緊的,顯然不勝其煩。 這庶女真夠糟心的,要不是梅氏有孕,安氏壓根不會理她吧?,F在迫不得已理了,也沒個好耐性和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