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還請殿下明示,可是臣弟膽大妄為,竟有冒犯了殿下之處?” 太子起身負手,踱到周連政身邊,低聲道:“周連平調戲了你六弟媳身邊丫頭的事,你可知道?” 周連政悚然而驚,周身冒出薄薄一層冷汗:“臣——臣知道,內子私下告知過我,我訓誡過四弟,警示過他絕不可再犯?!?/br> “莫緊張,孤沒有興趣私窺大臣家事?!碧雍苊靼姿氲搅耸裁?,安慰了一句,續道,“所以知道此事,是周連平與元文爭吵時說出來的,元文十分氣憤,來密告與孤,必要揍他一頓出氣方可?!?/br> 太子口中的“元文”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兒子雷元文,周連營還在世時,與他相交莫逆。 雷元文是個直腸子,脾氣和自家姓氏十分般配,他要知道好友遺孀被欺負了,會有這個反應是很正常的事,才不會管這么干會不會摻和進人家家事里去了。 疑慮略有開釋,但周連政并未放松下來——周連平愚蠢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明明已經嚴厲地警告過了,他竟還敢到外頭去胡說,他那條腿真的斷得太遲。 “請問殿下,四弟當時都說了些什么?還有哪些人在場?” 太子道:“卿放心罷,周連平是私下與元文起的口角,他兩個原不對付,爭吵間扯上了連營,然后又扯上了連營的遺孀。至于原話,元文情緒激動,沒有完整復述與孤,孤也不好細問。你若想知道,回頭可去問他?!?/br> 周連政忙道:“不曾外傳就好,臣不再多問?!彼粋€做大伯子的,也不好細問關于弟媳的事,想來不管說了什么,相罵無好話,總是關乎弟媳閨譽了,他知道了同樣尷尬得很。 太子“唔”了一聲:“孤知道竟有此事一樣生氣,連營因為護衛孤出了事,如今他的遺孀遭人欺辱,孤豈能冷眼坐視?所以撥了人手給元文,再三囑咐了他,人是必要教訓的,只是不可著急,須得等個好時機,不能叫人聯想到未亡人身上去?!?/br> 他說著一笑:“卿看這時機可是選的恰到好處?即便叫人查出來知道了與孤有關,也只會想到孤是不忿周家左右逢源,斷不會想到后院女眷之事?!?/br> “……”周連政心情十分復雜。從理智角度來說,他該勸誡太子身份貴重,不當行此險舉,但從感情角度來說,太子對屬下情誼深重,恩澤饋及眷屬,不惜甘冒自己名聲有損的風險,又實在令他震動。 如果小六還在,身為近臣,輔佐這樣的儲君一路上攀,將來君臣相得,前程該有多么光明遠大?可惜,終究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總是微臣無能,未能處置好家事,令殿下勞心?!弊罱K,周連政道,“但請殿下保重自身,不可再如此了,若因臣家之故,使殿下聲名有損,招致皇上責備,則,臣全家百身莫贖?!?/br> “卿也想的太重——好罷,聽你的就是了?!?/br> 太子話到一半轉了圜,言辭從善如流,那股子不以為然的勁卻沒跟著轉過來,周連政不好再窮追猛打,倒顯得自家把太子的一片心都抹去了,聽出來了也只好當做沒聽出,行禮退出。 他前腳剛走,太子正要回去正殿讀書,從宮門處跑進來個華服少年,人高馬大,年約弱冠,一副濃眉大眼的相貌。 “殿下!”少年哭喪著臉攔在了殿門前,道:“事發了?!?/br> 太子挑眉:“嗯?” “我辦事粗心,被弘紹那個陰險的貨看見了,他當時憋著壞不說,今早一狀告我家里去了,我爹氣死了,說我蠢?!鄙倌昕逯樥f,“當時就找棍子要打我,幸虧我娘攔著了,叫我快跑?!?/br> 太子看了他一會,扶住了額頭:“連營一去,孤身邊果然沒有可用的人了?!?/br> 少年不大服氣:“殿下怎么這樣說,我就是為了給子晉出氣,才招來的這頓打??!殿下別看我爹一把年紀了,打起我來可狠了,他說我把周老四的腿敲斷了,他要把我的腿也打斷,再綁去給周老四賠罪,呸!賠個鳥,我才不去!” 太子嘆了口氣:“你爹能打死你不?” “那應該不能吧,”少年雷元文有點聽呆,道,“虎毒還不食子呢?!?/br> “……”太子感覺到了周連政剛才聽他說話時的復雜心情,道,“你這句話千萬別去你爹面前說,本來要打斷你一條腿的,聽了這話,定要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br> 雷元文訴苦歸訴苦,心還挺寬的,說:“應當不會,我娘肯定會來救我?!?/br> “那你就快回去罷,”太子下了臺階,邊走邊道,“橫豎你這頓打跑不掉,早些挨了,早了了這樁心事?!?/br> “挨打就挨打了,我替子晉挨的,倒也甘心?!崩自哪ツゲ洳涞馗谂赃?,“只是還叫我去給周老四賠禮,我不樂意,他不要臉極了,連欺負寡婦的事都干得出來,我看見他只想揍他?!?/br> “這不敢勞駕你,我替你去?!?/br> “???!”雷元文驚叫起來,在太子微瞪過來的目光中忙重新壓低了嗓門,悄悄道,“殿下,我沒供出你來呀,我嘴可緊了,連我爹都沒說,我就一口咬定是我自己氣不忿周老四跟二殿下混一塊去了,所以才揍了他?!?/br> 太子停了腳步,斜他一眼:“你都叫人看見了,說不說的又有什么差別?有幾個信我的伴讀出去打人是自作主張,不是出自我的指使?行了,別啰嗦了,你去挨你的打,我下午閑了,去永寧侯府上賠禮,各干各的罷?!?/br> 雷元文聽這么說了,才知道太子不是玩笑也不是嚇唬他,竟是認真的,就有點傻眼:“殿下,我、我真連累了你呀?要不,還是我去給周老四賠禮吧,我就當自己是忍辱負重了?!?/br> “你要去,就得真瘸著一條腿去,不然顯不出賠禮的誠意,你想好了,確定去?” 雷元文糾結極了,濃眉擰來擰去,眼看太子重新抬腳,快走到正殿門口了,一咬牙,拉住太子的衣袖道,滿臉悲壯道:“瘸就瘸!我這是為主盡忠,太子記得我的一片忠心就成!” 太子一甩衣袖把他的手抖開了,笑罵:“呸,你倒會討巧,明明是你辦事不利,把孤都拖了下水,說了一圈倒成了你的忠心了?滾,我看你就欠你爹狠捶你一頓?!?/br> 雷元文茫然抓著頭發:“我不是這意思——我也不知怎么繞過來了,殿下,真不要我去賠禮?” 太子已邁步進了正殿,手背在后面向他搖了搖。 里面有教太子讀書的大儒在,雷元文這陣子在家備戰明年的鄉試,已不跟著太子讀書了,不敢跟進去,只好垂了頭,怏怏去了。 ** 午后,永寧侯府。 太子的降臨來得低調而又突然,周侯爺都沒來得及換上見客的衣裳,被迫直接穿著家常道袍拜見了太子。 他向太子告罪了自己的失禮,太子反過來向他賠禮,說自己的伴讀年輕氣盛,不懂事打傷了周連平,如今在家受了家法處置,被打得動彈不得,太子特替他來向周侯爺賠罪。 周侯爺本已令家人不要再查下去,卻沒想到行兇的人自己冒出來了,愣了片刻,忙說打的好,是自家孽子糊涂欠教訓,就是雷元文不打他,家里知道了也要家法責他,又略含蓄地表了表自家忠心,表示此事是周連平個人行為,與家族風向全不相干,周家絕不會干另投他主之事。 太子表示全都接受到,又表了表歉意,提出要去看看周連平,親給他再賠個禮。 “那孽子哪里當得起!”周侯爺一口回絕了,“殿下不必理會他,老臣已禁了他的足,叫他好好反省,這一兩年都不許出去惹事了?!?/br> 太子不過客套客套,也不是真心想去給欺負弟媳的貨賠禮,就罷了,轉而問起侯夫人的身體來,要去看望。 這點周侯爺不好拒絕,再者也是面上有光的事,就站起身來,引著太子往后院而去。 ☆、第33章 作為該次事件源頭的霜娘,對整樁事卻都全然不知。 她坐困后院,沒有外界渠道,眼界放得再開也只能看這一府之中,關于太子駕臨侯府的事,她只是聽小丫頭們傳了一嘴,說太子長相如何俊美,舉止如何高雅,而為人又多么和氣體貼,去看望侯夫人時還親手給侯夫人端了藥碗,溫言安慰了侯夫人好一會。 霜娘聽這些的時候,心情大約等同于后世路人聽說有個大明星來了,激動是會激動一下,但并不可能以為會與自己有什么切身干系。 ——隔了兩天后,她發現也許有那么一點。 早上例行公事地請安,原以為仍舊是走個過場,霜娘在臺階下等著,已在和金盞嘀咕等下的朝食想要吃一碗雞湯銀絲面了,金櫻掀了簾籠重新出來,笑道:“六奶奶請進?!?/br> 霜娘直愣住了,金盞輕推了她一把,她才反應過來今日情形不同,侯夫人竟是要見她了,心里閃過一句“太子端的藥真比丫頭端的藥靈驗?”就忙把思緒打住,低頭把自己打量了下,見無不妥,疾步上前去進了屋。 這是霜娘第二次進入這座侯府女主人的房間,她往后的生死榮辱,很大程度上都拿捏在這房間主人的手里。 霜娘不敢亂張亂看,進去規規矩矩行了禮,請了安。 侯夫人安氏靠在床頭,“嗯”了一聲,吩咐小丫頭:“搬張椅子過來,請你六奶奶坐?!?/br> 小丫頭聽令抬了張椅子過來到床前,霜娘移步過去坐了,因不知侯夫人何意,未敢輕易搭話。 安氏一時也沒開口,她的目光在霜娘微微垂下的臉龐上定了片刻,順著下滑打量過她挺得筆直的背脊,交握放在膝上的雙手,裙擺下并直了露出的一點鞋尖,看了一圈,重新回到她臉上。 方道:“我這一向病著,顧不得你們,都沒得空問你,你來了這些時候,諸事可還習慣?” 霜娘略緊張,回道:“都挺好的,大嫂很照顧我?!?/br> “丫頭婆子可有不服管教的?” 霜娘聽侯夫人問出這句就知道南香的事她應該不知道,想來因她病著,這些事梅氏一概都瞞下沒說。就道:“并沒有,都很勤勉,太太撥給我的金盞尤其得力,我凡事有不明白不清楚的,都靠她提點著?!?/br> 侯夫人緩緩點了點頭:“你那里原該再有個經年知事能掌總的嬤嬤在,因事辦得急,當時一時沒尋摸出來,恐怕隨意指個去,幫不上你的忙,倒要仗著資歷欺負你是新媳婦進門,反壓你一頭。如今我病好了些,可以騰出手來替你選個好的了,只是不知你覺得需不需要再添這么個人?” 霜娘第一個反應是她不想要。 她跟金盞處得很好,雙方已磨合出了一些默契,因周連平那事,有了共同的秘密更覺親切,這會再空降一個老嬤嬤來,固然金盞要退后一步,連她都不得不容讓三分,無緣無故的,誰想多這份不自在?何況,丫頭處不來可以尋借口打發了,就不尋,忍幾年到了年紀也就出去配人了,她起初所以沒有管南香,就有幾分這個緣故在,由著她作,反正她那個年紀也作不了幾年了。嬤嬤就不一樣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滿心不愿意惹上這么個麻煩。 見侯夫人的口風聽上去并不是一定要派她,霜娘遂大著膽子道:“太太先給我的金盞就很能干,我那院子又清靜,我瞧她很照管得過來,并不要太太再格外替我cao心。我孑然一身地來,已是叫太太煩了許多神了,如今太太病雖好了些,還是該以養身為重?!?/br> 安氏聽了,待要說什么,金櫻捧了一方小托案從外間進來,笑道:“太太,先喝了藥,再和六奶奶說話罷?!?/br> 她走到霜娘身邊時頓一頓,霜娘心領神會地站起身來,端了藥碗,試了試溫度,感覺溫熱正好,應該是在外間放置到適宜溫度才端進來的,就傾了身去喂侯夫人。 安氏沒有拒絕,就了她的手一勺勺慢慢喝了。霜娘背身把空碗放回去的時候微微松了口氣——她第一回干這種活,表現還不錯,手穩穩的,一滴都沒有撒。 金櫻覺察出了,嘴角向她抿出個小小的弧度來,端著托案出去了。 “那就由得你罷?!卑彩现匦麻_口說話,沒有勉強她,轉而道,“你家常都做些什么打發時間?” 霜娘道:“就做做繡活?!逼鋵嵥陆鼝凵狭水嫯?,南香的事好運地悄悄解決之后,她沒了心思,拿著鄭氏那天畫的畫做教材,已是學著畫了兩天的荷葉了。 她發現自己其實挺想附庸風雅的,以前所以寫畫個兩筆就沒興趣了,主要是因為沒有名師傳授,她畫來畫去都差不多,老沒有進步就不想畫,而越不想畫越沒有進步,整個成了惡性循環。 被鄭氏指點過之后,她感覺自己好像打開了某扇小門,畫作的進步rou眼可見,讓她對畫畫的興趣陡然大漲。只是那一點進步跟鄭氏比起來還是個渣,所以不好意思說出來。 不料安氏道:“我聽說,你這兩天都在學畫?” 轉眼就被暴露,霜娘一下臉紅了——她沒去想侯夫人是聽誰說的,跟她這個外來戶比,整個府里誰都可以成為侯夫人的眼睛,她不去多想這個,想了也只是給自己添堵,沒有意義。 “我就是畫著玩?!彼锱刂谱约翰灰Y巴,她好怕侯夫人叫她去露一手畫張來看看,她這個花樣子的水準,怎么好到領導面前獻丑呀? 好在安氏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道:“你既有興趣,學一學是不錯的?!?/br> 霜娘剛松了心弦,聽安氏又道:“你還識字?” 就霜娘那個階層的出身來說,識字是個挺稀罕的技能,金盞剛發現的時候就驚訝過,現在侯夫人問,霜娘把那個“繡佛經”的理由又搬出來用了用。 安氏點頭:“你去外間,叫金櫻伺候筆墨,寫幾個字來我瞧?!?/br> “……” 意外來得太快,霜娘差點同手同腳地出去了。她的字沒比畫高明到哪去,字是要練的,她在賀家時的時間全被繡活占滿了,哪擠得出來去練字?再者,胡姨娘也不可能舍得筆墨叫她去敗??! 然而這又是推脫不得的,侯夫人的語氣可不是跟她打個商量,直接是下的命令。 站到書案前的時候,她腦子都是空白的,不知該寫什么。 金櫻小聲笑道:“奶奶不拘寫個什么,又不是考科舉,怕什么?!?/br> 對她來說,這就是跟考科舉差不多啊……霜娘僵硬著回了個笑容,強迫自己收了胡思亂想,認真思考該寫什么字。 過了一會落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只能從佛經里選句,而她所有繡過的佛經里,記得最深刻也最有感悟的就是這一偈了。對她來說,假如不能作如是觀,她又該如何面對她多出來的這一段人生呢? 寫完擱筆,她都沒有仔細端詳一下的勇氣,破罐子破摔,直接捧了進去,雙手遞給了侯夫人。 安氏拿著看了一會,還給了她,道:“你若是同老四家的一樣,不識字也就罷了,現在再叫你學未免為難了你。但你既然識得,空閑下來,還是該把字練練,不求寫得多好,能有個端正整齊就夠了,總是多一樁好處?!?/br> 侯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現在的字連“端正整齊”都算不上了,霜娘控制不住又紅了臉,但因侯夫人說話的態度倒很溫和,她沒覺得自己被為難了或者被挑了刺,老老實實地應道:“我聽太太的,以后每天都抽出兩個時辰來練?!?/br> “也不用這么發奮,”安氏道,“每天寫一個時辰就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