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段嶺示意沒關系,只是在睡午覺,與牧磬并肩出來,問:“回來忙前忙后的,忙得也沒時間與你說話,經史館中如何?” 段嶺名義上仍是牧磬的師兄,黃堅則排行最大,牧曠達沒空時便將兒子交給黃堅管教。黃堅為人嚴肅,不及段嶺靈活,牧磬每次挨了黃堅的教訓,便想起段嶺來。 “靜得很?!蹦另嗾f,“天天在那兒就想睡覺,正好沒人管,便提前回來了?!?/br> 段嶺與牧磬依舊從后門進牧府里去,在廊下坐著。牧磬吩咐人擺茶,段嶺便笑道:“這么大個人了,還要人‘管’,若沒人來管你,你就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了不成?” “你和黃堅說的話怎么這么像?!蹦另嗫扌Σ坏玫?,并學著父親點茶,二人坐在廊前喝茶。 看著牧磬點茶的動作,段嶺便有種奇異的感覺。每個小孩長大以后,都會像曾經朝夕相處的人。從前牧磬是不喝茶的,只喝蜂蜜調的水,但慢慢地長大了,竟也習慣性地學著牧曠達,開始擺弄茶具,仿佛被潛移默化一般。 那他,也會漸漸地變得像李漸鴻么? “去見過你爹了么?”段嶺雖然知道牧曠達不會把多少秘密告訴牧磬,但仍想從他口中套點消息出來。 “他又進宮去了?!蹦另嗌裆衩孛氐卣f,“王山,告訴你一個秘密,小姑懷孕了。我要有個弟弟了?!?/br> 段嶺瞬間震驚道:“弟弟?” “表弟?!蹦另嗾f,“是陛下生前留下來的?!?/br>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段嶺險些還以為牧磬知道了“父親”與“姑母”私通的事,但牧曠達既然不是牧磬的生父,便也都是別人家的事,算不得什么。奈何牧磬現在還蒙在鼓里……想想當真是一本爛賬。 “你怎么知道是弟弟的?”段嶺說,“萬一是個小公主呢?” “我猜是弟弟?!蹦另嚯S口道。 段嶺點了點頭,問:“最近府里有誰常來么?” “沒有?!蹦另嗾f,“除夕那夜后,便沒什么客人了,王山,有時候我有點怕?!?/br> “怕什么?”段嶺隨口道。 牧磬嘆了口氣,說:“今年自年初起,陛下很不待見我爹?!?/br> 段嶺心頭一凜,果然還是感覺到了。牧磬向來心大,且仍然是少年人心性,但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是傻子。朝廷中的看法、經史館中的議論,包括大臣們對牧家的態度,都會令他察覺。 “不會的?!倍螏X安慰道,“你想多了?!?/br> 牧磬又說:“昌流君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你也正是因為這個才回來的,是不是?” “不是?!倍螏X答道。 牧磬看著段嶺雙眼,眼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說:“王山,咱們家是不是有麻煩了?” “沒有?!倍螏X皺眉,說,“怎么會這么想呢?” “三個月前,我聽見經史閣的師兄們說話,他們都說咱們家快完了?!蹦另嗾f,“你外放到河北,黃堅巡稅,江州就沒幾個自己人?!?/br>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段嶺說,“黃師兄也快回來了吧?!?/br> “可是陛下既然對牧家不大好?!蹦另嘤终f,“小姑為什么還會有孕?以前他們說陛下一直……沒有子嗣,應當是生不出來的?!?/br> 段嶺登時一震,心臟狂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牧磬還是很聰明的,問完這句話后便神色黯然,不再多說。 “她懷孕的事還有誰知道?”段嶺問。 牧磬搖搖頭,答道:“只有太醫和爹知道,他讓我誰也別說?!?/br> 李衍秋早就知道了,什么都瞞不過他。 但牧錦之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段嶺也沒敢多問。 “你不會有事的?!倍螏X安慰道。 “還好你回來了?!蹦另鄰陀中α似饋?。 看來這半年里,牧家的形勢確實非常嚴峻,牧曠達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而朝廷所有人都等著看這個家族倒下。牧家已在大陳叱咤風云接近二十年,氣數將盡。 卻沒想到最后一刻,牧曠達仍然來了個咸魚翻身,蘇閥等人才如此緊張。 段嶺又安慰了幾句,突然感覺到了什么,抬頭時倏見一個全身黑衣的蒙面男子,站在門外看著他倆。 他不知道來了多久,就是這么靜靜站著,看見牧磬的時候,蒙面巾下的眼睛瞇了起來,正在笑。 “昌流君!”牧磬驚呼道,并沖上前去,撲住了昌流君。 牧磬比昌流君個頭小了不少,一躍而起,騎在他的背上,高興得不住叫。 “回來了?”段嶺問。 昌流君點點頭,解開腰間的盤纏兜,把牧磬整個撈了下來橫扛著,帶到廊前,朝他說:“我給你帶了些好玩的?!?/br> 牧磬突然摘了昌流君的蒙面布,哈哈大笑。昌流君臉一紅,忙說:“別鬧別鬧?!?/br> 昌流君伸手去拿,牧磬便又抱著他,說:“你上哪兒去了!怎么也不寫封信回來!” “我的字丑?!辈骶f,“托王少爺給您捎了口信,他沒說?” 段嶺笑了起來,牧磬懷疑地看段嶺,居然瞞著自己,不過人既然回來了,也就罷了。 昌流君再次系上蒙面布,趁著那么一會兒,段嶺瞥見昌流君面容,眉眼間確實依稀有幾分與牧磬相似,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眼睛的神態,只是臉上的白虎刺青太過搶眼,初見之時,不太容易令人在意。 段嶺記得昌流君說過,當年他也是隱姓埋名,拜入白虎堂中的。在臉上刺青,常年蒙面,也許正是因為不想被人認出來。 昌流君小時候應該和牧磬長得一般的好看。 “費先生呢?”段嶺問。 “門房里呢?!辈骶f,“武獨呢?” “受了傷,正床上躺著休息?!倍螏X答道,又說:“我去看看費先生?!?/br> 昌流君點頭,段嶺便起身去接待費宏德,離開時聽見昌流君與牧磬在背后對話。 “你從哪兒回來的?”牧磬又問,“去了什么地方?” “待會兒再慢慢說?!辈骶f,“這次回來就不走了?!?/br> “真的?”牧磬說,“你可得說話算話,哪兒都不許去了……” “一定一定……” 段嶺聽到這話時,依稀想起上京的那個春天,淚水仿佛要從心底涌出來,他扶著墻,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沒有去門房,而是去看武獨。 武獨正躺著休息,聽見聲音時也沒睜眼睛,只是朝里頭讓了讓。 段嶺過去抱著他,武獨奇怪地問:“怎么了?” “沒什么?!倍螏X注視武獨的眼睛,又在他唇上親了親,說,“想你了,費宏德先生到了,我去看看他?!?/br> “一同去吧?!蔽洫毱鹕?,穿上外衣,問,“昌流君也回來了?” 段嶺點點頭,這下牧府實力大增,牧曠達已經有底氣與太子周旋對抗了。只是眼下雙方還不知道,真正在等待時機的,竟然是段嶺。 費宏德一路風塵仆仆,當著牧府的門房,也不好與段嶺說什么,只是交談了幾句路上之事。段嶺為免牧曠達疑他倆對口供,便不帶他進去,只在門房里陪他喝茶,直等到牧曠達回來。 當天黃昏,牧曠達得知費宏德來了,忙設宴以上賓之禮相待。雙方寒暄數句后,費宏德便主動開口。 “這些年中,師侄常言若有人能結束這亂世,定是南方人?!辟M宏德說,“我在遼、在元、在西涼奔走了好些年,漸漸明白到他的深意?!?/br> 牧曠達嘆道:“沒想到,一眨眼也有好些年了。先生當年說過的話,也終于全部應驗,無有料錯,只可惜我等目光短淺,心無宏才大略,不像先生站得高,看得遠?!?/br> “有時身在局中,確實無法看透?!辟M宏德說,“以牧相之能,一力cao持南方,已實屬不易?!?/br> 第210章 白虎 段嶺與牧磬坐在一旁,昌流君與武獨坐在兩人身后,大家都沒有說話,安靜聽著牧曠達與費宏德講論天下局勢。 段嶺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覺,他知道費宏德在遼時,實際上是站在耶律宗真那邊,幫助他與韓唯庸周旋的?,F在來到江州,只不知與韓唯庸暗中結盟的牧曠達如何作想。 費宏德一定對牧曠達有相當的提防,他游歷于諸國之間,能活到現在,實在是非常地不容易。費宏德知道太多國家內部的秘密,段嶺想,換了自己是耶律宗真,就不會放他離開遼國。 只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提防自己……段嶺聽著費宏德分析未來的局勢,腦海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似乎從初見開始,費宏德就一直不曾提防過自己,他就不怕他最后殺人滅口么? 費宏德似乎很了解每一個人,并且知道他們會做什么事。 “未來的五年里是不大可能開戰的?!辟M宏德說,“于牧相看來,此乃多事之秋;于在下看來,這場持續多年的血雨腥風,卻總該告一段落了?!?/br> “我倒是想讓它告一段落?!蹦習邕_嘆道,“人力有時而窮,就怕力有不逮?!?/br> “都快結束了?!辟M宏德答道,“亂局看似毫無章法,其實卻俱有跡可循。南方的經濟、民生正在緩慢復蘇,遼、陳兩國也相對進入了一個穩定的時間段?,F在陳國需要的,正是時間?!?/br> 牧曠達沉吟不語,緩緩點頭,先前段嶺朝他回報的情況是:費宏德已約略猜到情況,畢竟上次鄴城調兵,李衍秋親至的動靜實在太大,對于聰明人來說,是瞞不過的。 但牧曠達為免落人口舌,仍未朝費宏德明言,在牧曠達心中,段嶺這小子前去救駕,定是費宏德出的主意,讓他賭一把,說不定聽到李衍秋的死訊后,費宏德又指點自己的徒弟,依舊回來投奔相府。 “那么接下來,就請先生在府中稍作盤桓?!蹦習邕_說,“待陛下發喪后,再做打算?!?/br> 費宏德答道好說,段嶺便帶他去住下,余下昌流君留在房中,接受牧曠達的盤問。 “先生路上朝他說了什么?”段嶺問道。 “該說的都說了?!辟M宏德答道,“如今局勢兇險,你須得千萬當心?!?/br> 段嶺只是極低聲道:“還活著?!?/br> 費宏德一怔,繼而轉念一想,便撫須而笑,頻頻點頭,大致猜到了李衍秋的計劃。段嶺本來也不想說太多,但他有許多用得著費宏德的地方,若瞞著他這點,萬一誤判了局勢,反而更危險。 “你們走后,耶律陛下送來一封信,告知八月廿二,”費宏德低聲說,“將有各國使臣前來江州吊唁。屆時遼、西涼都會暗中協助你,只不知元人是否會來?!?/br> 段嶺點了點頭,那應當是耶律宗真會派人協助他,為他做證了。 “多謝先生?!倍螏X說。 “成敗在此一舉?!辟M宏德朝段嶺行禮,段嶺忙也朝他回禮。 三更時分,昌流君才從牧曠達的書房內出來,沉默片刻,依舊去找牧磬。牧曠達又召管家,讓人預備安排中秋夜筵席事宜。 段嶺心道昌流君這一關,應當也過了,回到房中睡下,又忍不住地想起李衍秋。 三更時窗子被輕輕敲響,武獨開了窗,窗外卻是一身黑衣的鄭彥。 段嶺馬上做了個“噓”的手勢,讓他不要說話。鄭彥指指外頭,示意他們與自己走,武獨便橫抱起段嶺,從窗外躍了出去。 江州一輪秋月,近中秋時明亮皎潔。武獨飛檐走壁,沿屋頂落入李衍秋隱居的院中。落地之時,李衍秋披著一襲白袍,正在喝茶吃桂花糕賞月。 段嶺道:“還以為有什么事?!?/br> “沒什么事?!崩钛芮锎鸬?,“就是想你了,坐吧,晚飯吃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