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段嶺知道拔都答應了,松了口氣,但心里愈發沉重起來。 拔都穿上衣服,跟著段嶺出來,段嶺便吩咐還他匕首,通知武獨。 “送他出城?!倍螏X吩咐道。 拔都一句話也沒有說,被送到鄴城北門,便翻身上馬。段嶺要讓述律端護送他,拔都卻擺手示意不用,說:“記得三天后過來?!?/br> 拔都策馬離開鄴城,朝著北方去了。 “他答應了?”武獨問。 “三年?!倍螏X答道,“我把這場比試延到了三年后的今天?!?/br> “還行?!蔽洫氄f,“三年太長了,最好明年開春?!?/br> 段嶺轉身看著武獨,哭笑不得道:“我答應了他,如果我輸了……” “不可能輸?!蔽洫毚鸬?,甚至沒有問段嶺的條件是什么,牽起他的手,與他一同回城去。 段嶺的忐忑心情在武獨的面前盡數煙消云散。 “三年太短了?!币勺谡媛犕甓螏X的轉述后說,“應該訂十年。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未晚’?!?/br> “到底是太長還是太短?!倍螏X說,“你們先討論出一個結果吧?!?/br> “送信給姚侯?!辟M宏德說,“不必再求援了吧?” “再等等吧?!倍螏X仍不太放心,生怕拔都那兒又出什么狀況。及至三天后,他讓人準備了羊,到了潯水畔,信使已報過幾輪,告知潯水北岸全是黑壓壓的元軍,漫山遍野,卻未曾過河。 潯水中間有一片淺灘,夏季時河水漫過灘面,如今入冬后河水枯竭,便又露了出來,先前士兵們正在此處等候上游過來的滾木。 對面就是五萬元軍,拔都帶著阿木古過來,段嶺則與武獨、耶律宗真涉水過去。 “耶律宗真,你正好做證人?!卑味汲勺谡嬲f,繼而回身向己方軍陣大聲道:“這里有遼國皇帝為證。在我面前的這個人,與我一同長大,曾在上京救過我父親和我的性命,我落敗為俘,他釋放我自由,我決定與他結為安答!” 河那邊的人鴉雀無聲,聽著拔都的聲音。 段嶺這邊只有自己與武獨、耶律宗真三人。 拔都又說:“三年以后的今天,我與他約好一戰!地點另行約定!他放我性命,我還他的城三年不受侵擾。三年后的一戰他若輸了,潯水任我鐵蹄踏過,絕不再來攔阻!” 北岸元軍齊齊舉起兵器,喊了一聲,查罕則騎在馬上,打量淺灘中的兩人,似乎非常不情愿。但元人結拜,乃是最神圣的事,誰也不能干涉,拔都成為戰俘,雖是屈辱,但以這樣的方式來解決,反而令人心生敬佩。 “若我輸了!”拔都又喊道,“我將自刎死去,將性命交給我的安答!” 段嶺:“……” “你……”段嶺道,“你沒說過這句話!” 拔都退后一步,眼里帶著笑意,一刀捅進羊脖,鮮血噴了滿地,耶律宗真的手下拿來兩個酒碗,接滿烈酒,再接了些羊血。 拔都遞給段嶺一碗酒,說:“喝吧,你有條件,我當然也有?!?/br> 段嶺接過酒碗,注視著拔都靛藍色的雙目,拔都則看著段嶺黑色的眼睛。 段嶺將酒一飲而盡,烈酒帶來的灼燒感沿著喉嚨上涌,激得他流出眼淚來。 “這三年里?!卑味加终f,“我要來見我的安答,你們都不能攔阻?!?/br> 說著拔都躬身,撿了兩塊浸了羊血的鵝卵石,遞給段嶺一塊,說:“權當信物,好好保管?!?/br> 段嶺走上前去,抱了下拔都,低聲說:“保重,拔都?!?/br> 拔都不再說話,上馬轉身離去,到查罕面前時說了一會兒話,查罕便下令,全軍動身,撤出了潯水岸畔。 這一天鄴城軍如臨大敵,接連派出信報,前往元軍撤離的方向查探。拔都果然說話算話,不到一天時間,已撤回黑山谷,再撤向汝南,最后朝著北方走了。 耶律宗真終于松了口氣,段嶺則疲憊不堪,大家都沒想到,最后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來落幕。 “不要擔心?!币勺谡嬲f,“到時候我會發兵助你,如果我沒被韓唯庸干掉的話?!?/br> “我沒在擔心?!倍螏X說,“那天夜里,我想了足足一晚上,如果我是我爹,該如何解決,我知道這一仗遲早是要打的,只是不可能現在就打?!?/br> 案幾上擺放著浸血的鵝卵石,段嶺還在寫信,想派人送去給姚復,告知他兵不用借了,鄴城的困境暫時解決。 “接下來是你的戰場了,宗真?!倍螏X說。 “你打算怎么辦?”耶律宗真問。 “等待時機?!倍螏X低聲道,“你一定要幫我找到當年上京的證據,還有傳國之劍?!?/br> 耶律宗真決定再住一天就回去,當夜兩人聊了許多細節,包括推斷南陳的局勢。段嶺也不把宗真當外人,索性叫來費宏德與武獨,四人把該說的大致都說了,只須注意國中政事不要對耶律宗真提及就行。 第170章 機鋒 彼此分別時,段嶺騎著馬,與耶律宗真并肩而行,沿西城門離開鄴城,來到他與武獨入城時經過的丘陵地帶。 昨夜下過一場雪,綿延起伏的丘陵、山巒,一下被白雪覆蓋,變得十分漂亮,仿佛荒涼的曠野一被大雪掩蓋,便不會再看見。 段嶺與耶律宗真來到丘陵盡頭,過了這一地段,遠方就是平原與裂谷,沿著官道走,三天后他將進入山西郡。 風起雪原,潯水支流凍結成冰,蒼白的日頭照著綿延萬里的冰河。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倍螏X在河邊停下腳步,心中涌起復雜的情愫。 “你還有一件事要做?!弊詈?,耶律宗真朝段嶺說。 “我明白?!倍螏X答道。 他知道這將是最重要的事——他必須設法去說服郎俊俠,才能在不久的將來中重登太子之位。 這也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對的記憶之一。 “如果我沒猜錯?!币勺谡嬲f,“你這段時日里,還沒有去找過他?!?/br> “你沒猜錯?!倍螏X無奈道,“要不是咱倆長得一點也不像,我都快懷疑你也是我爹生的了?!?/br> 耶律宗真哈哈哈地大笑,段嶺這話雖然很沒禮貌,但耶律宗真明白他的內心之意。 “若不是你已與拔都結為安答?!币勺谡骛堄腥の兜?,“我倒想與你叩天拜地,結為八拜之交?!?/br> 段嶺說:“我從小沒有哥哥,要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兄長,我想也不敢想?!?/br> “你就像一塊美玉一般,有你這樣的弟弟,我也不敢想?!币勺谡姘咽址旁诙螏X的肩上,落日將他們的身影拖長了,投在冰河表面,兩人相對沉默。 段嶺心想,就算我與拔都是安答,也是很想和你結拜為兄弟的,但耶律宗真不是拔都,他們依舊代表著兩個國家,感情歸感情,國事歸國事,彼此心知肚明,若大家是尋常人等,倒是無所謂的。 但耶律宗真并不這么說,段嶺也就識趣地不再提,彼此心里清楚,也就夠了。 “你說這是咱們這一生的最后一面嗎?”段嶺笑著問。 “我希望是?!币勺谡娲鸬?。 帝君之身,是絕不能輕易離開各自京城的,除卻戰敗被俘,唯一合理離京的緣由,自古以來就只有一個——御駕親征。 若他們各自回到遼與陳,一輩子不再見面,也就意味著,這兩個國家之間將不再有刀兵之患。 “那……”段嶺說,“人生不相見?!?/br> “……動如參與商?!币勺谡嫖⑿χf,“就此別過,但話終究不能說得太滿,興許過個幾年,又碰面了?!?/br> 段嶺正在傷感,卻被耶律宗真逗得笑了起來。 “你會是個好皇帝?!倍螏X說,“祝你萬萬歲?!?/br> “你也是?!币勺谡娣砩像R,說,“等我的好消息,駕!” 耶律宗真率領眾衛士,渡過冰河,消失在夕陽之下。河對岸的平原上,段嶺裹著毛氅,帽翎在風里飄揚,站在河岸邊,拖出了長長的影子,沉默不語。直到夕陽逐漸變成暗紅色,再一點點地沉入長河盡頭,方慢慢地轉身,走向武獨。 武獨牽著奔霄,始終在岸畔等候,身后則是他的親衛隊。 那一刻,段嶺忽然覺得,自己才是這世間萬里河山真正的主人。 “他什么時候能到玉璧關?”武獨問。 “改道潼關?!倍螏X答道,“先前他的手下送出信件,赫連會派一隊兵,到潼關前來接他,只要抵達潼關他就安全了?!?/br> 武獨讓段嶺上馬,回到鄴城時,已是小雪紛飛,入九后,河北郡正式進入冬季,小雪之下,城里亮著溫暖的燈光。 段嶺又有點舍不得這里了。 “什么時候回去?”段嶺問武獨。 “等你那皇帝朋友的消息?!蔽洫毴圆淮笮湃巫谡?,但耶律宗真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得十分克制,比起那“元人蠻子”和“黨項傻子”,武獨還未對耶律宗真生出明顯的敵意。 現在外人差不多都走了,剩下的,幾乎都是自己人了。 “出去走走?”武獨說,“正好去南方過冬?!?/br> 段嶺叫苦道:“你開什么玩笑?太守不在自己的城里,和校尉跑去南方過冬,當心被朝廷殺頭?!?/br> “誰敢說?”武獨反問道。 “不是說不說的問題?!倍螏X說,“元軍雖然退了,事兒還多得很呢,做都做不完?!?/br> “我替你做?!蔽洫毚鸬?,“能有多少事?” 段嶺數道:“回到府里,先要查賬,聽他們匯報入冬計劃,審施戚提交的冬季預算、開春的規劃。你募軍的陳情書呢?先得算清楚募多少人,再提給朝廷一并過了。鹽鐵欽差須得任命,昌城雖然免了稅,也得去巡視,周邊村鎮,派撫民官去看看,聽回報不聽?” “好了?!蔽洫汃R上改口道,“當我沒說?!?/br> “姚侯那邊得去寫信感謝吧?”段嶺又說,“還有丞相……” “我替你寫了?!编崗┱驹陂T口,見段嶺回來,便抬頭道。 “謝了?!倍螏X吁了口氣,與鄭彥并肩坐在門檻上,武獨徑自轉過走廊,回房去換衣服。 “不謝?!编崗┐蛄慷螏X,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說,“外人都送走了?” “總算送走了?!倍螏X答道,“得預備過冬了?!?/br> 鄭彥又說:“那可輪到我了,見你國事政事的輪著來,夜里也沒個好覺睡?!?/br> 段嶺想到這些天里幾乎沒怎么招待過鄭彥,心中愧疚,說:“姚侯的兵沒來吧?” “我讓人勸回去了?!编崗┱f,“今天稍早時發的信,多半已經派出來了,路上碰見信使,只得又回去,你就整我吧?!?/br> 段嶺哈哈笑,搭著鄭彥肩膀,說:“你的鎮山河要沒了?!?/br> “正想與你說這事?!编崗M不在乎地說,起身讓段嶺進去,順手關上了門。 段嶺預感到鄭彥會說一些很重要的事,一顆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