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而且那層霜正一點點地朝手背、手腕處蔓延。 他的另一只手垂在身側,并沒有摟懷里的小黑貓,怕把那小東西凍壞。結果小黑貓非但沒有被氣溫凍傻,反倒在謝白身上爬上爬下,忙得不行。它咬著謝白的袖口,想把謝白的手往上拽。結果用力過猛,非但沒把謝白的手拽上來,反把自己摔了個倒仰,肚皮朝上地橫尸在謝白盤坐的腿上。 它這么一摔,一直在找方位的謝白終于注意到它了,把垂在身側已經結滿了白霜的左手遞到它面前,低聲問道:“拉我干什么?” 小黑貓仰頭沖他瞇了瞇眼,終于滿意了。 它撥弄了一下謝白手的位置,而后扒上謝白胸口,艱難地翻了個身,頭沖下腳沖上地掛下來,四只爪子死死勾著謝白的衣服,一邊用最暖和柔軟的肚皮去焐謝白的心口,一邊拼命地伸著脖子去舔謝白結了霜的手指尖。 謝白看著它那堪比雜技的姿態,默然無語:“……” 過了半晌,忍不住訓了一句:“也不怕把舌頭凍上?!?/br> 他有些看不下去這小東西費勁的姿態,干脆還是抬手托住了它,以免它掛一會兒累了,直接栽下來。 謝白向來骨頭硬,但是再硬的骨頭冷到極致的時候,也還是會痛得難忍。 偏偏這里鬼門難辨,怎么都找不到正確的方位,簡直煎熬至極。 就在他連脖頸都開始結霜時,那汪孔雀湖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很低很低的女聲,被來往的風吹得斷斷續續的,輕而縹緲。 第36章 謝白撩起眼皮朝孔雀湖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水依舊藍得驚心,在夜色下的沙海中有種妖異的美感,微微起伏的沙丘半遮半掩,使人看不到那聲音的來處。 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在那種一看就妖氣深重的湖附近,怎么可能有正常人存在?用腦子想想都不可能。 他靜靜地盯著那個方向,斂住呼吸,一手按住了還在舔他手指的小黑貓,另一手壓在唇上比了個噓聲的動作。 小黑貓很通人性,眨了眨眼,俯下身來整個兒抱住他的手臂,細細的尾巴十分粘人地纏在他的手腕上,一動不動,沒發出半點兒聲音。 謝白垂目掃了它一眼,便沒再管了。他確實從殷無書那里繼承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哪里都敢獨闖。但現在,他的身體狀況差極了,體內一丁點兒熱氣都聚不起來,連火都搓不出一團,在這種境況下還什么都不顧,只身去查看情況,那就不是膽子大而是傻了。 不過在這種時候,他這種體質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謝白用體內散出的寒氣把自己和小黑貓籠在其中,把活物的氣息降到最低,幾乎和低溫的沙地融為一體。 果不其然,當他們把活物的氣息全部掩蓋住之后,那陣輕微縹緲的女聲漸漸消失了,整個沙海又歸于沉寂。 盡管如此,謝白也沒有全然放松警惕,他不動聲色地移動著目光,一點點地將周圍的景物和羅盤對上,同時不忘注意著湖那邊的情況,以防出現什么變數。 他在心中默算了一遍,終于定準了鬼門方位,剛好向著孔雀湖的方向。只是他現在的狀態暫時祭不出黑霧開不了陰門,還得再調息一會兒。 就在謝白半闔上眼,打算聚一波力的時候,原本靜謐無聲的孔雀湖突然撩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直潑向謝白的方向。原本漸漸低微消失不見的女聲又突然響了起來,夾雜在水花聲中,像是一種蠱惑人心的韻律。 謝白皺著已經蒙了一層薄霜的眉,干脆地抬手揮出寒氣,頃刻間將一片水霧直接凍成了霜,撲簌撲簌地直落下來。 然而在那之后,更大的水花像一面張力極大的網,在謝白揮出第二波寒氣之前,兜頭籠罩下來,將他連人帶貓一起裹進了孔雀湖里。 整個人入水的那么一瞬間,謝白居然覺得有些好笑——孔雀湖的溫度比沙地的溫度高一些,他這種冷到極致的掉進湖里,居然覺得要比之前好受一些。 謝白二話不說,在觸水的一瞬就調轉了體內氣息的流動方向。 眨眼間的工夫,孔雀湖里殘存的熱量全部朝他涌過來,透過四肢筋脈,被他迅速吸進了身體里,一丁點兒也沒有放過。 因為有他的存在,整個孔雀湖動蕩不已,水流瘋狂旋轉傾覆,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那陣低低吟唱的聲音微微打了個頓,就開始變得更大了,除了最初的女聲,又加入了四五種其他的聲音,有男有女,像是數重奏一樣,有高有低,飄渺不定,聽得人腦中一片混沌,神智迷離。 謝白本就冷得骨rou刺痛,被這吟唱聲鉆了空子,一時間,居然真的了意識不清的趨勢。 不過即便意識有些渾濁,他依舊沒有停止汲取每一絲熱氣。 整個孔雀湖的溫度直線下降,直片刻的工夫,邊緣部分便開始出現了浮冰,越結越厚,且逐漸朝謝白所處的中心蔓延。 在翻攪的水花和蠱惑人心的低聲吟唱中,謝白恍然看到了幾條從水里甩出來的深色魚尾,和孔雀湖一樣顏色,在夜幕里泛著詭美的光。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 鮫人性惡,善以吟唱魅人,即便是妖靈大能栽到鮫人手里也是要吃點苦頭的。鮫人的吟唱能勾起心底最深最渴望的東西,能編織最美好的夢境……除非真的無欲無求,否則必然是要中招的。 不過中招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了應對的方法——就是在鮫人吟唱魅人的時候,順其道而行,干脆先沉入夢里,等鮫人以為自己得手,放松收聲的時候,再抓住時機破局反擊。 只是……本該在海里的鮫人怎么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這是謝白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個疑問。 其實,這是謝白第二次碰見鮫人,所以他知道自己會夢見什么……而這夢并不全是假的,大半都是記憶里真實發生過的…… 正如他所料,詭藍的湖水消失不見后,取而代之的是他曾經很熟悉的房間。 靠窗的地上放著一個小火爐,爐膛里不知燒著什么東西,發出嗶剝的輕響,沒有煙味也不嗆人。 火爐上擱著一只砂陶鍋,咕咕地煮著什么東西,散著一股淡淡的竹香,和著暖融融的熱氣,浮散在屋子里。 這是丙申年的隆冬,是謝白跟殷無書一起生活的第六十二個年頭,臘月里下了十來年里最大的一場雪,斷斷續續下了好多天,積壓了厚厚一層,屋檐上掛著一排長長短短的冰凌,倒錐一樣。 謝白正站在火爐旁,彎腰將砂陶鍋的蓋子揭開一條縫,滾滾的熱氣便從縫里瀉了出來。 他重新蓋嚴實鍋蓋,又坐回到窗邊的椅子上,拿起擱下的書,打算繼續看。只是沒看兩頁,目光就落到了旁邊的靠榻上——殷無書正闔著眼坐靠在那里,寬肩大袍,手肘擱在軟墊扶手上,瘦長的手指彎曲著,懶懶地支著頭,長而黑的頭發沒有束起,松松地垂落下來鋪在榻上,姿態閑散極了,像是小憩一樣。 可實際上,殷無書并不是在小憩,而是在大修。 有靈力的人只要仔細看一眼,就會發現,殷無書周圍正繞著一圈又一圈的金線,威壓深重。 這種大修,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年紀大了,時不時需要自我調理一番,以保持最好的狀態”。在謝白看來,就是每隔十來年大睡一覺,每次持續六到八天不等。 在調理的幾天里,殷無書會把自己跟外界徹底隔絕開,感官全封,以免受到打擾。 每次調理前,他都會叮囑謝白:“我若是中途醒了,你只管把門關上,從外頭鎖好了,去別處逛上兩圈再回來,耗個一盞茶的工夫就差不多了,不論如何,不許留在屋內?!?/br> 至于剩下的時間,謝白須得在屋子里,用小爐火,架上殷無書事先備好的砂陶鍋和一鍋不知什么來由的水,細細烹煮,從殷無書閉眼一直烹煮到他調息結束,始終保持著沸而不滿的狀態。 不過叮囑歸叮囑,實際上殷無書并不是回回都會半途睜眼。 謝白跟著他的這六十多年,陪他調息過五次,只有兩次是在第三天左右醒過來片刻。謝白遵照他的話,在他睜眼的瞬間就果斷鎖門去了院里,過一盞茶回來再看,殷無書就已經重新閉上了眼,屋里也一切如舊,好像他除了睜眼并沒有過任何其他動作。 這回的大修也同樣如此,在第三天短暫地睜了一下眼后,殷無書就再無動作,一直到現在,已經第六天了。以往的這個時候,他就該要結束大修了。 謝白每掃兩行書,就看一眼殷無書,幾乎時刻注意著他的動靜,好在他醒過來的第一時間,照習慣,盛一碗鍋里烹煮的水給他喝下去。 就在他好不容易又翻了一頁書的時候,窗外院里突然起了一陣風,身旁那半扇雕花窗不知怎么的沒關嚴實,被風吹得“吱呀”一聲打開了一點。 窗邊的枯葉被卷下來一片,滑進了屋里,飄飄忽忽地碰到那常人看不見的金線上,眨眼間就碎成了齏粉,落在地上堆成了小小的一撮。 謝白眉毛一動,重新放下書,把窗子關好后干脆又拍一了張符紙在上面,徹底鎖了個嚴實。 就在他轉過身來,打算把那堆枯葉齏粉也輕掃掉的時候,靠坐在榻上的殷無書突然睜開眼。 “醒了?”謝白算了算時間,道:“這回怎么比上回還長了半日……” 他這么說著,便取了擱在那里的一只青瓷碗,舀了一碗砂陶鍋里的水,用勺子攪了攪又捂涼了幾分,這才走到榻邊,挑了挑下巴道:“金線不收,我怎么遞過去?” 殷無書抬眸看著他,沒有立刻收掉金線,也沒說話。 那目光過于專注,因為光線被擋了的原因,烏沉沉的眼珠發暗,莫名透著股邪勁,跟他平日里閑閑撩一眼的懶相一點兒也不同。 謝白被看得一愣,直覺有些不對,忍不住頓住遞碗的手問道:“怎么了?” 殷無書依舊沒有開口,只是微微瞇了瞇眼。 不對! 謝白猛然反應過來:此時的殷無書根本就沒有調息完畢,他只是在臨結束前又睜開了眼! 他想起之前殷無書的叮囑,立刻閉了嘴再不多言,轉身便要掠出門去。 誰知一直沒有出聲的殷無書在此刻突然有了動作,他目光一動,搭在身側的左手突然抬起五指一勾。謝白只覺得雙肩一痛,整個人便被一股極大的力道猛地拽到了殷無書面前。 他一時反應不及,膝蓋猛地磕到了榻邊,發出“咚”的一聲重響。那一下剛好磕在膝蓋骨那塊軟筋上,他小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腳下一軟,整個人跪壓到了榻上。 第37章 等謝白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見殷無書周圍的金線已經散開又合上了,嚴絲合縫地繞在殷無書和他的身周,找不到任何缺口。 他從沒見過殷無書這種模樣,一時間不敢妄動,驚疑不定地調整了一下跪在榻上的膝蓋,又收回撐在殷無書身上的手,在不碰到金線的情況下,整個人朝后略微讓了讓。 但是金線圈出來的地方實在太小了,本就只圈了殷無書一個人,現在硬是多了他,隨便伸一下手,動一下腳,都可能觸到金線被打成灰。 殷無書卻絲毫沒注意到這種情況,他依舊瞇著眼,意味不清的眸光掃下來,落在謝白臉上。 這種表情于謝白來說陌生得很,就像在打量著什么有意思的東西一樣,讓謝白不太舒服,也不太自在。 他忍不住別過臉,假裝看那些鎏金的絲線,皺了皺眉道:“你先把——” 結果話沒說完,就被殷無書捏著下巴把臉重新擰正了。 他拇指和中指不輕不重地捏著謝白臉頰的兩側,食指則順勢托在下巴之下,有意無意地抵著他的喉嚨,只要再用力一些,就會讓他呼吸受阻,難受至極。 謝白不確定現在的殷無書究竟是走火入魔還是別的什么,也不確定他如果反應過激會不會影響到殷無書的大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樣的殷無書脾氣不算太好…… 所以他只得順從地任他捏著,心中卻在飛快地算計著怎么才能勸說殷無書把金線打開,放他出去。 結果卻見殷無書看夠了他的臉,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聲音低沉沉的,聽得謝白更加不自在。他嘴角噙著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捏著謝白的下巴,把他的臉勾到了近處。 那真是近極了,鼻尖幾乎碰著鼻尖,呼吸都交錯在了一起。 謝白心臟猛地一跳。 剛才還在謀算著的大腦一片空白,好像火爐上一直烹煮著的水就在腦中汩汩而響,蒸汽氤氳,一片混沌。 平日里,殷無書的呼吸輕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到,這種時候,卻一下一下輕輕地碰在謝白的嘴唇上,清晰極了。 捏在下巴上的手指力道并不算重,謝白如果堅決一些,其實完全可以掙脫開來。但他卻并不想動,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脫離了意識的控制一樣,徹底定在那里,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被動的僵持。 此時的謝白可以完全確定,殷無書連半點兒正常的意識都不存在,一星殘留都沒有,否則他絕對不會做出這么曖昧的動作。 但是有那么一瞬間,僵持中的謝白又隱隱希望殷無書在這種時候真的醒過來,他想看看清醒的殷無書會作何反應?是會毫不猶豫地撒開手把他推出圈,還是…… 就在他僵著身體的時候,面前的殷無書似乎覺得他的態度很值得玩味,嘴角噙著的笑又深了一層。他手指又加了些力道,將謝白又拉近了一些…… 呼吸的交錯更糾纏了幾分,殷無書溫涼的鼻尖從他鼻梁上輕擦過去,幾乎要碰到他的臉。他雙眼淺闔,只余下兩筆狹長的眼縫,在眼尾處收出好看又鋒利的弧度,意味不明的眸光就從眼睫的陰影下投落在謝白眼里。 雙唇之間的距離多不過幾張薄紙,只要稍微一動,就碰上了。 一直以來,他對殷無書的感情始終很復雜,最初是陌生和懼怕,后來漸漸轉成了依賴和仰慕,等到真正親近起來,之前的那些又慢慢淡化了……但這種獨一無二的親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味的,謝白自己也說不清楚—— 是二十來歲被殷無書牽著逛完的那次人間花燈會,還是十八九歲尸陣不穩渾身凍傷被殷無書照顧的那幾天,又或者還要更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