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許清明一轉臉,目光中掠過一股懊惱,他畢竟不忍心當著陸香穗的面說那些叫她難堪的話,便只是面無表情地轉身看著她,溫聲勸道:“香穗,你身體不舒服,趕緊回去歇著,你姐就隨便轉轉,正要走呢?!?/br> “我姐來,你做什么堵著不給她進?”陸香穗微微擰起了秀氣的眉毛,她此刻哪里能知道,許清明因為對錢衛東的憎恨,連帶著也厭惡看見陸香葉了。 陸香葉眼見陸香穗走出來,忙趁機對許清明說:“清明,我就跟香穗說兩句話行不?就兩句?!?/br> 許清明瞅了陸香葉一眼,再看看陸香穗,不悅地轉身往里走,邊走邊交代陸香葉:“兩句話就趕緊說,香穗身體可還沒好,耐不住在這兒站著?!?/br> 許清明沒進堂屋,卻半路折進了鍋屋,陸香葉望著許清明的背影,忙一把拉過陸香穗,擔憂地小聲問她: “三妹,你沒事吧?他有沒有怎么的你?” “沒啊?!标懴闼胝f,“他對我說話倒還行,能怎么的我?” “哎呀,你個傻丫頭,他一個大男人,還怎么不了你?”陸香葉一著急,抓著陸香穗小聲問道,“他……都跟你怎么說的?” “也沒說什么呀?!标懴闼胝f。 “唉,香穗,他給咱爸媽要去了五千塊錢呢,少不了把氣撒在你身上?!标懴闳~一臉擔憂,“香穗,你問沒問,他哪來的錢?千萬不會來路不正吧?萬一來路不正,犯了事,你跟著他可就倒霉了?!?/br> “沒問?!标懴闼肜蠈嵒卮?,她倒是想問,可這一時半會,她心里頭還別扭著呢,自從來到許清明家,話都不愿意多說,也就沒主動問他。 “唉,男人要瞞著你,問了也沒有用??汕f別有什么事兒!”陸香葉自己嘀咕,話頭一轉又問:“香穗,你倆住一塊兒?” “嗯?!标懴闼雺焊蜎]去想“住一塊”的另一層含義,小山村保守閉塞,那年代更沒有任何性教育之類的,陸香穗這樣一個小姑娘,單純得像山泉水一樣,對她姐這句話根本就沒聽懂。她隨口說道:“他說了,他住外間屋,我住里間?!?/br> “唉,你這丫頭……怎的不懂呢!男人說這話能靠的???”陸香葉跺腳,拉著陸香穗小聲交代:“香穗,你記住了,他一個大男人,晚上他要是做什么,你可別硬逆著他,免得吃苦頭。男人要壞起來,哪里容得你逆著他?” 陸香葉這算是經驗之談,她對于錢衛東,處處順著,處處由著,逆來順受,早已經習慣了??上?,陸香穗并不能真懂她這些話。 陸香穗懵懵懂懂看了陸香葉一眼,她只知道,結了婚辦了喜事的兩口子,是睡在一起的,她跟許清明又沒結婚,沒辦喜事,當然是分開睡,并且許清明也說了,讓她住里屋。 就在這時,許清明手里拿著個笊籬,從鍋屋里出來,沖著陸香葉揚聲說:“兩句話該說完了吧?有什么好話還背著人悄悄講?” “說完了,說完了?!标懴闳~忙松開陸香穗,“那什么……香穗,我就先回去了,另天來看你?!?/br> “你等等,另天是哪天?我剛才可都跟你說了,你當我白說?”許清明叫住陸香葉,面無表情地走到她面前,“你要是真怕我哪兒對她不好,你就少往我們家走動,叫你家旁的人也少往來,陸家答應我了的。都跟你說了,香穗她來到我家,就歸我管。我不喜歡的事情,你們最好就別干?!?/br> 陸香葉連聲應著,覷著許清明冷冷的臉色,擔憂地看了陸香穗一眼,轉臉小跑著走了。 “你怎么這樣?我姐來看看我也不行?”陸香葉一走,陸香穗一張小臉就帶了些氣憤。任誰看了這事,大概都會覺著許清明做的過了,根本就是不近人情嘛,哪里能理解他心里對錢衛東和陸家的那種憎恨? “香穗,你得分清楚,誰對你真好誰對你假好?!笔玛P原則,許清明也不想做出讓步,“你自己想想,她是你親姐,你姐夫逼著你退學給他家看孩子,考慮過你嗎?他憑什么讓你退學給他家看孩子?你姐她維護過你嗎?她什么也沒有做,話都沒幫你說一句,說不定這樣使喚你她心里還挺高興呢!香穗,你爸你媽,還有你姐夫、你姐,到底是對你好呢還是不好?” 陸香穗聽了垂下眼簾,小臉上掩飾不住的落寞。 “我姐她……她當不了我姐夫和我媽的家,也是無能為力,她就是性子太面?!标懴闼胭M力地給陸香葉辯護,“她心眼不壞,起碼比我哥強?!?/br> “光心眼不壞有什么用?一肚子良善害死人的,多了去了。害死人還滿嘴滿臉的無辜呢!說什么無能為力全都是借口。香穗,你記住,除了信我,往后別隨便去信誰?!?/br> “你當然能這樣說,又不是你親姐?!标懴闼霅瀽灥胤瘩g,“我也知道家里拿著我不重視,可再怎么說,親姐妹倆一個村子住著,還能不搭腔不說話?” 不搭腔?許清明心說,沖著那些人前世干的事情,老死也不要往來。 “你只要記住,頂著親人的名義來害你,只會比旁人坑得你更慘,因為你顧及親情,可他們卻不會顧及你,理直氣壯害你卻不覺得有錯,你自己給他們機會?!鼻笆辣嗟囊荒荒桓‖F心頭,許清明微微閉了雙眼,眼底一片陰霾。 他無法不忌諱,哪怕讓旁人覺得偏激過分。偏激也罷冷硬也罷,這一世他是為自己和香穗而活的,旁人的眼光何必在乎,任何人也不能再損害他和香穗兩個。 不過,他不顧一切地把陸香穗帶來自己身邊,不是跟她吵架爭辯的,是帶她來疼她護著她的,不必為那些人不高興。往后日子還長,他多多注意就是了,陸香穗七竅玲瓏的聰明,相信她自己會慢慢明白的。 “香穗,咱們不爭了?!痹S清明微閉的雙眼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了一片清明,笑著問陸香穗:“香穗兒,咱晚上吃面條好不好?手搟面,條條順溜?!?/br> 走,搟面條去,從今往后的日子,就是要條條順溜! ****************** 他們剛才吵過架嗎? 夕陽揮灑在西邊的山頂上,陸香穗吃著面條,看著對面的許清明納悶。她自己心里明明悶堵著呢,卻叫他幾句話說得沒了應對。是啊,都是親人,想起她媽和她哥,她心里就發冷。 不過兩人畢竟是爭執起來了,怎么一轉身,他就笑瞇瞇地跑去搟面條了?真得說他一個大小伙子,做飯卻不外行,這面條搟得細細長長,軟滑筋道,面湯里放了蔥花、蒜片兒,配著脆生生的番瓜梗兒,居然十分好吃。 番瓜的葉梗也是可以吃的,都是農家莊戶人,番瓜葉梗做菜也算是一種貧乏生活中的創造,陸香穗原先也知道。番瓜葉梗刺生生的,要先撕去外皮,開水焯軟了,涼拌著吃,也算是夏天里一道可口的小涼菜。再有,用來搭配面食,做湯,都是可以的。但是許清明做的這個番瓜葉梗,脆生生的,特別鮮嫩,還格外入味兒,酸脆的口味帶著些微辣,十分爽口。 “好吃不?” “嗯?!标懴闼胄睦飳λ€畢竟生分呢,但大夏天鉆鍋屋搟面條可不容易,又熱又費勁,陸香穗嘴里吃著面條,忙應了一聲。 “我弄的,當然好吃啦?!痹S清明一聽得意起來,“這東西要是直接放湯里,不脆生,還掛不住味道,我把它撕了外皮,放鍋里大火熗炒,加了醋和一個紅辣椒,再澆到面條上,可不就好吃嘛?!?/br> 看他那眉開眼笑的樣子,陸香穗偷偷在心里撇撇嘴,一個大小伙子家,還真會吃。 作者有話要說: 嗯,橙子是吃貨,吃貨,吃貨,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哈。 ☆、有客來訪 陸香穗和許清明正在吃飯,當天的第二個訪客到了,來人拄著拐杖,挪著小腳進了大門,站在大門里頭喊:“清明,清明?” 許清明放下飯碗,沖陸香穗眨眨眼睛笑:“我們家的老姑奶奶來了,她年紀大了脾氣有點怪,整天絮絮叨叨的,說什么你也不用搭話,不用管她,她自己嘮叨一會子也就該走了?!?/br> 老姑奶奶?陸香穗正有些好奇,許清明已經站起身來走出堂屋,陸香穗便也趕緊放下碗,跟在許清明身后出了屋門。院子里站著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穿一件傳統的青布偏襟大褂子,褂子上縫著老式盤扣,雪白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在腦后窩了個圓髻,居然還插著一根黃燦燦的簪子,估計是銅的。 最引人注意的是,這老太太一雙小腳,真真的堪稱三寸金蓮,尖尖的小小的,頂多一扎長,腳上穿著青布的小鞋,褲腿扎在襪腳里。這老太太,就像是從解放前的舊畫書里走出來的。 “姑奶奶,你怎么來啦?”許清明幾步走過去扶住老太太,大聲在老姑奶耳邊問,老姑奶便也大聲喊著說:“我自己溜溜。我聽說你把媳婦領來家啦?哎呦村里好多人告訴我呢,說我孫媳婦來了,這不我來瞅瞅?!?/br> “姑奶奶,不是媳婦,現在當我meimei,人家還沒正經過門呢!”許清明扶著老姑奶往屋里走,一邊問道:“姑奶奶,你吃飯了沒?我今晚搟的面條,沒吃給你盛一碗?” “什么?馬菜?” “面條?!痹S清明靠近她耳朵大聲重復一遍。 “面條啊,不吃,不吃,這個天熱乎老燥的,吃什么面條?!崩瞎媚虜[著手,在許清明的攙扶下進了堂屋,順手還推開許清明,“不用你扶我,我能走,我腿腳又不壞,就是這耳朵聾了。你說說,什么也聽不見,光看見人家嘴動,不知道人家到底說什么?!?/br> 進了屋,老姑奶瞅了一眼小飯桌,照舊大聲地問許清明:“喃,你家里子呢?” 這老太太雖然耳朵沉,可看來神志清著呢,許清明剛剛跟她說陸香穗沒過門,不能說是媳婦,老太太立刻就改口說“家里子”了?!凹依镒印痹诋數胤窖灾?,大約就是媳婦或者對象的意思,既可以指結了婚的媳婦,也可以稱呼訂了親但沒過門的對象。 “姑奶奶,都跟你說了,人家姑娘臉皮薄,你叫她香穗就行了?!痹S清明再一次糾正老姑奶,抬手往自己身后一指,“吶,這不是嘛,在你身后迎你呢,她就是香穗?!?/br> 老姑奶立刻就挪著小腳原地轉了個圈,這才看到跟在許清明后頭的陸香穗。結果這老太太瞇著眼睛盯著陸香穗看了半天,撇著沒牙的癟嘴說了句:“太瘦了,干巴巴的沒有rou。像你媽、你大嫂那樣,身架子大大的才好,有力氣能干活?!?/br> 說完,老姑奶就往板凳上一坐,擺著手叫許清明:“你吃你的飯,別管我?!?/br> “對,吃飯?!痹S清明轉身叫陸香穗,“香穗,你吃你的飯,姑奶奶自家人?!?/br> 說著許清明自己也坐了下來,端起碗來,不急不忙繼續吃自己的飯。陸香穗遲疑了一下,便也坐下繼續吃飯。那老姑奶卻兀自坐在板凳上,嘰里咕嚕說起話來,陸香穗聽了聽,老姑奶在抱怨什么天熱啊,什么蚊子多啊,誰家的小娃兒愛哭鬧啊,誰家的狗吠得太兇啊,反正是一個人說了半天,許清明就笑微微地吃著飯,也不回應。 年紀大了,就喜歡說說話兒,讓她盡管說就好了。等到兩人吃完飯,那老姑奶大概也說累了,歇口氣,就站起來要走。 “姑奶奶,這就走了???” “走了走了,你別送我,我不用誰扶?!崩瞎媚桃贿厰[手,一邊像來時一樣,拄著拐杖挪著小腳走了,三寸金蓮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速度居然還不慢。 “這是我爸的堂姑姑,七十八了都?!痹S清明送走老姑奶,回到屋里跟陸香穗閑聊起來,“解放前家里算是個地主,算不得多大地主,就是個有些田產的小地主,嫁的老姑爺爺是個富農,解.放前在鎮上住,據說也算是有些家產的。后來兒子跟著國.民.黨撤退去臺.灣了,因為這事兒,文.革時候老姑爺爺讓紅.衛兵給斗死了,她寡婦一個,就搬回村里來靠著娘家侄子生活,原先我爸和我堂伯經常照顧她,現在我爸和我堂伯都去世了,沒旁的親人了,我跟我大哥順帶就照應她一下。對了,老姑爺爺也姓陸,跟你一個姓,聽說民國時候還念過大學呢?!?/br> 原來這樣啊,怪不得裹著那么小的小腳呢!這山區窮人家的閨女,上山割草下田種地,基本沒有裹小腳的,裹了小腳還怎么干農活?即便要裹,也不會裹成這么小小的三寸金蓮。 陸香穗此刻只以為是個沾親戚的老太太來串門子罷了,她哪里想得到,今后她跟這老姑奶會成為關系十分“密切”的人,甚至影響到她的整個生活。 ****************** “香穗,我出去溜達消消食,你自己收拾吧,外頭水缸里有水?!?/br> 天色一黑,許清明便交代了陸香穗一聲,自己帶上大門出去了。陸香穗會意,他這是躲出去讓自己洗澡沖涼。陸香穗在陸家時,每到晚上,陸振英也會把男人和兒子趕出去,自己和閨女可以在家沖澡。 那年月窮,農村人家都沒有專門的洗澡間,冬天還好,這大熱的夏天,不洗澡身上粘粘糊糊的沒法睡呀,因此各家都會在院子里放上一口水缸,早晨打滿水,太陽曬上一天,到晚上那水就溫熱的了,正好沖澡。 不過在家里洗澡的都是女人,大姑娘小媳婦,必然是躲在家里洗,至于男人,溝渠河道哪兒都能洗,那時候環境好啊,還沒污染呢,隨便哪條小河水都很干凈。許清明出了院門,隨手把門關了,本打算往西到常去的池塘洗一洗,走出幾步又不放心,陸香穗一個姑娘獨自在家洗澡,萬一有什么人來sao擾呢?村里人現在也都知道他把陸香穗帶回家來了,旁的不說,村里那些頑劣的半大小子,爬墻掏鳥的事情經常干。 許清明索性就先不去了,站在大門口納涼兼站崗。經歷過失去的痛,再擁有,對一切便都格外小心翼翼了。 陸香穗看著許清明出去,趁著夜色,便趕緊舀水洗澡??吭鹤游鱾确胖豢诖蟠筛?,里頭滿缸溫熱的水,水缸旁邊搭著一個石臺,幾塊石頭支撐著一塊長條形石板,耐用又方便。初來到陌生的地方,雖然知道門關的好好的,可陸香穗還是羞于脫了衣裳洗,便把水盆放在石臺上,穿著貼身的小衣,拿了毛巾擦澡。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家今天第三個訪客到了。聽得出來人是一個年輕婦女,聲音脆生生的,透著一股子潑辣。 “他二叔,你站這兒做什么吶?” “我就涼快涼快。大嫂,你回來了?” “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本事,不聲不響就把小媳婦領來家啦?不是我說你,你一聲不吭,自己倒是能當家作主,把我倒嚇了一跳?!?/br> “大嫂,對不住啊,不是我瞞著你,實在是這幾天你沒在家,要在家,哪能不跟你商量!” “他二叔,真不是我說你,就算你把人家姑娘看對眼了,好歹也別這么猴急吧?那陸家嘴真大,五千,她還真敢開這個口,你還真敢給!說你什么好呢!我前陣子給你說那小官莊的姑娘,高高大大的,一看就能干,人家女家日子也好,就沒打算跟你多要什么彩禮,可你呢?都不搭理我,原來在這兒埋伏著呢?!?/br> “大嫂,錢是人掙的,有人不就有錢了嗎?”許清明的輕笑聲。 “說得輕巧,我還不是替你急!”片刻停頓,“吶,那姑娘呢?咱進去看看去。聽說小模樣長得可俊巴呢!” “她……她可能正在洗漱收拾?!?/br> “噢,在洗澡呢!……哎我說你,自己個媳婦,領都領來家了,洗個澡你躲什么躲,還躲到門口來了,出息?!?/br> “大嫂,說什么呢你!香穗她年紀小,我帶她回來,養幾年不就養熟了嗎,你呀,往后多照顧她,有什么事也多擔待?!?/br> “行了行了,別說這樣官面話,等你哥來家,少不了還得說你?!昧?,看樣子今晚我也看不著了,你呀就在這站著吧,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再來,可沒工夫陪你這站崗?!?/br> 一墻之隔,陸香穗就在院子里呢,聽的個清清楚楚,心里忍不住又擔憂起來,他這個大嫂,看起來可不像他說的那么好相處。 ☆、一簾之隔 陸香穗洗完了澡,滿腹心事地回到里屋。下午許清明給她把蚊帳掛好了,陸香穗換了一身花布褲褂,上了床躲進蚊帳里,抱著膝蓋坐著發呆。她上午本來體溫低,渾身乏力來著,這會子感覺好了些,可還是乏乏的不想動。 耳邊聽到木板門吱呀打開的聲音,她知道許清明回來了。陸香穗長著么大,頭一回在陸家以外的地方過宿,地方不熟悉,人也不算熟悉,天一黑,忍不住就有些害怕,一個人呆在屋子里的時候,她希望許清明快點兒回來,可聽見他回來了,又忍不住忐忑。隔著這么一條掛在門上的布簾子,聽著他弄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響,少女本能的戒備讓她惶惑不安了。 “香穗,睡了沒?”隔著門簾子,許清明輕聲試探地問。 “啊,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