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就這樣,陸振英和錢衛東兩下里高高興興說定了,這幾天陸香葉就把小寶送到娘家來斷奶,斷奶之后,就讓陸香穗搬去錢衛東家里住,幫著看孩子。 ****************** 當天下午,錢衛東就把小寶送到陸家來“戒奶”了。小寶也就十四個月大,剛會走路,還走不穩當。斷奶的滋味自然不好受,送來沒多會子,小寶就開始哭鬧著找mama,陸振英把小寶交給了陸香穗,讓她照管。 陸香穗只好抱著小寶,晃呀哄呀,別的倒還好,這小東西哭鬧起來,饞奶饞的急了,就把小腦袋往陸香穗剛剛發育的胸脯上拱,兩只小爪子也亂摸,弄的陸香穗又羞又惱。當天晚上小寶哭鬧了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陸香穗頂著兩個黑眼圈起了床,便抱著小寶在院子里溜達,晃悠著哄他。 小寶哇哇地哭,陸振英一早出去也不知忙些什么,就沒看見人影,小寶丟給陸香穗問都不問,一個哭鬧不停的小奶孩子就這么丟給她,縱然陸香穗性子沉靜脾氣好,也忍不住煩躁了。 讓她退學就退學,讓她看孩子就看孩子,他們當她是菜園里的番瓜、茄子,沒有思想沒有血rou,想怎么擰就怎么擰是吧? 王中春一早忙著澆園,陸高遠照例起的晚些,這父子倆收拾停當準備吃早飯,才端起飯碗,陸振英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掛著臉,咣當一聲把兩扇木板大門一關,進屋往飯桌旁一坐,煩唧唧地生氣。 “一大早上,你又怎的了?”王中春問。 “高遠,你說你到底看中的什么人家!拿她家閨女當哪來的貴小姐呢!”陸振英沒搭理王中春,卻指著陸高遠發起了火。 陸高遠放下飯碗,忙問道:“媽,又怎的了?” “怎的了?你知道女方那頭跟我要多少錢?小啟禮要三百六,大聘禮要一千六,還說什么六六大順,我呸!她以為錢是地里的地瓜葉,拿手一劃拉一大把是不是?也不看看她閨女那個樣兒,連毛帶皮沒有八十斤,娶來家也干不動大活?!?/br> 原來,陸振英一大早去找媒人,商量陸高遠訂親的彩禮,哪想到女方那邊開口要了三百六十塊的小喜禮,另外還有大聘要一千六。 “媽,誰家姑娘不要彩禮?”陸高遠嘟囔了一句,“這也不算多啊,現在差不離都這么多?!?/br> “我那不是還得給你蓋房子嗎?一個錢兩個錢的事?”陸振英沒好氣地說。蓋房子她舍得,蓋好了是自家的,可這彩禮,進了女方家,就不一定能回來了。 在當地,殷實大方的人家,結婚時會把彩禮給閨女帶回婆家,給小夫妻當家底子,可娘家留下不給的,也大有人在。 “那你怎么回人家的?”陸高遠追問道。 “我怎么回?我說不行,減點兒。兩條腿的女人多得是?!?/br> “哎,媽,你怎么能這樣??!你可壞了事了?!标懜哌h一聽就急了,“你也不想想,前前后后我相看過的幾個對象,就這個姑娘還算像樣,再讓你弄黃了,你讓我打光棍去?” “沒出息的!”陸振英狠狠瞪了陸高遠一眼。 “他媽,我看這彩禮怕躲不了,要不,家里湊湊,再去找他姐夫借點兒?”王中春在一旁說,又沖院里的陸香穗努努嘴,“他姐夫不是都答應了嗎?” 院里的陸香穗正抱著小寶,走來走去晃著哄,這時大門被拍了幾下,陸香穗忙抬頭喊了一聲:“誰呀?家里有人,進來吧!” ☆、絮語合歡 大門被拍了幾下,陸香穗忙抬頭喊了一聲:“誰呀?家里有人,進來吧!” 兩扇木板門吱呀一聲,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推開門走了進來,這女人陸香穗并不認識,只見她一副普通農婦的打扮,一張臉卻透著一股精明利落,手里還拎著兩包點心。 “這是陸振英家吧?” “啊,是?!标懴闼朊c點頭。農村里說誰家誰家,一般都說的男人的名字,但陸家不同,村里人稱呼他們家基本上都說“陸振英家”,大約是因為陸振英太強勢了,軟塌塌的王中春基本上是個被忽視掉的男人。這女人看著不是本村人,但開口就說“陸振英家”,看來是對陸家有所了解的。 “你是陸家的閨女?叫香穗是吧?”那女人熱情地說著,銳利的眼睛在陸香穗身上逡巡了一圈,笑著說:“我呀,到你家來溜個門子,找你媽有點事兒?!?/br> “哦,你快進來坐?!标懴闼胍贿吙蜌獾鼗亓藗€微笑,一邊回頭沖屋里喊道:“媽,有客人來了?!?/br> “誰呀?”陸振英從屋里出來,看了看那女人,也不認識,遲疑地問道:“你是……” “你不認識我?”那女人笑瞇瞇地說,“我呀,是圖河鎮上的,姓許,娘家倒是不遠,許溝村的,你家大閨女的姑婆婆跟我娘家還沾親呢?!?/br> “啊,你到我家來,是有什么事?”陸振英站在院子里,倒沒有請那女人進屋坐的意思,畢竟不認識的人,先問清楚再說不遲。 “還真是無事不登門?!蹦桥诵卣f,“有兒有女千家問,我呀,看著你家孩子好,一高興就冒昧跑來了?!?/br> 說媒的?陸振英“哦”了一聲,了然地笑笑。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來給大兒子陸高遠說媒的,畢竟陸高遠十八歲,正是“有兒有女千家問”的年齡。盡管陸高遠正打算跟劉家姑娘訂親,然而上門來說媒,總算是好事,不好冷待了人家,再說……陸振英心里打起了小算盤,她剛才還因為陸高遠訂親彩禮的事生氣呢,這就上趕著來說媒的了,真是想吃窟窿菜,來個賣藕的! 陸振英心里盤算著,反正旺莊劉家那邊還沒訂親,要是這女人介紹的姑娘人物相貌過得去,劉家那頭干脆就吹了算了,誰讓他們要那么多彩禮! 想到這兒,陸振英臉上的笑容便帶了三分得意,忙把那女人往堂屋里讓。屋里的王中春和陸高遠忙站了起來,把客人往屋里讓。 “香穗,倒杯水來!”陸振英進門時扭頭喊了一聲,瞅見陸香穗手上正抱著小寶,便又轉而吩咐王中春:“你去?!?/br> “不用不用,一大早上,不渴?!蹦桥藬[手說。 陸振英端個板凳給那女人,兩人各自坐下了,陸振英笑著說道:“你是要介紹哪家的閨女?我家高遠啊,這前前后后的,來給介紹的怪多,相親倒也相了不少姑娘,可也沒遇上完全合意的,現在還沒訂親呢,合適咱就先見見面?!?/br> 不管怎樣,先把自家兒子虛夸一番再說。 誰知那女人一拍大腿說:“嗐,我要說的不是你家大兒子。是有人瞧中你家閨女了?!?/br> “香穗?”陸振英愣了愣,忽然站起來走到門邊,探身出來沖陸香穗一揮手,“香穗,小寶這樣哇哇地哭,你怎么看孩子的?你抱他去外面轉轉溜溜去,好好哄哄,哭得人腦子疼?!?/br> 事關自己,陸香穗很想聽一聽她們說什么,可陸振英當著客人面這么一攆,她也只好抱著小寶往外走。走出不遠,陸香穗又轉身回來,借故去西屋給小寶拿了頂遮陽帽。小寶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哇哇著,陸香穗拍著小寶,一邊慢吞吞走出西屋,一邊努力豎起耳朵,只聽見陸振英說: “原來你說香穗啊,不行不行,她才多大?今年才十五,哪里就要找婆家了?我還打算多留她幾年,多幫家里干幾年活呢。家里有些事兒,一時半會還真離不了她。你不知道,我這家里負擔重……” 那女人馬上就接道:“是不算大,不過找婆家也能找了。咱這農村,十六七歲說親是大溜兒,十五找婆家也不少見,十四的都有呢!再說我介紹的這門親事,情況可有點不一樣……” 陸香穗正側耳聽著,小寶忽然又扯出一聲高亢的啼哭,陸振英喝斥的聲音隨即追過來:“香穗,你耳朵聾了?沒叫你抱出去溜溜嗎?” 陸香穗忙應了一聲,加快腳步走了出去。 陸香穗抱著小寶走出院門,繞到村邊溜達了一圈,想著剛才的事情,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不覺就走上了挨著村邊的小山坡。太陽升高了,開始釋放出盛夏的熱力。小寶大約是哭鬧得累了,這會子趴在她懷里睡著了。家里殺豬的孩子,比一般孩子都胖,陸香穗費力地把小寶抱高些,讓他的小腦袋趴在自己肩上睡,便循著有樹蔭的地方漫無目的走去。 走著走著,陸香穗看見前邊一棵大樹下坐著個人,那人側身對著她,身體靠著樹干,一條腿伸一條腿蜷著,樣子很隨意,他微微仰著頭,似乎正在欣賞樹上紅艷艷、粉嘟嘟的絨花。 看上去,是個年輕的男人,陸香穗謹慎地停住腳,打算轉回去。她才要轉身,那人卻正好扭過頭來,看見她便微微一笑,隨即身形一挺,站了起來。 陸香穗認出來了,是那天避雨時遇到的年輕人,還給她喝過蜂蜜呢。 不過,畢竟也算不上多熟悉,這地方僻靜,沒什么人來,陸香穗不敢貿然接觸一個年輕男人。見他沖自己笑,陸香穗便也回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心里猶豫著走還是留,對方卻已經大步走了過來。 ****************** “香穗兒……”許清明走到她兩步遠站住,叫著她的名字,滿足于這名字在唇齒間縈繞的感覺。他今天一早來到這片山坡,本來也是覺著離她近些,真沒想到這么快就能遇見她,簡直是十分驚喜了。 心有靈犀?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陸香穗有些拘謹地望著他,小聲問了一句。 “那天避雨,聽到你同學這么叫你?!痹S清明從容地說。其實……沒有的事吧?果然,陸香穗回想了一下,帶著一絲困惑問:“有嗎?” “有啊?!痹S清明微笑,目光沿著她秀氣的眉眼眷戀地描畫,“難不成,我聽錯了?” “那倒沒錯?!标懴闼肜蠈嵆姓J了,眼前這人,雖然喜歡盯著她看,卻并沒有任何輕浮的感覺,更不像有惡意的樣子,那目光里反倒有某種深沉的、說不清的東西,讓她感到安心。 “你在這兒放蜂子?” “嗯,你看這樹上的合歡花都開了,山林里也有很多金銀花,蜜蜂喜歡采這些花?!痹S清明解釋,雖然這兒的合歡和金銀花比較分散,不夠多,但都是很好的蜜源植物,再說,他又不是真沖著蜜源來的。 “合歡花?”陸香穗嘴角揚起,展開一朵淺淺的笑渦,“我們都叫它絨花,毛絨絨的,像絲線一樣?!?/br> 這片坡地長了不少合歡樹,這邊三棵、那邊兩棵地點綴著山嶺。這時節綠葉滴翠、花蕾瀉紅,滿樹柔美粉嫩的花兒,花絲形成了一團秀氣的絨球,緋紅的花朵似乎流動在翠葉之上。 “我們這地方俗稱是叫絨花,學名應該叫合歡?!痹S清明說。他凝望著陸香穗一閃即逝的笑顏,隨手摘下一朵合歡花,遞給她?!斑@花很香的,香得發甜,蜂子采了這種花,釀出的蜜比一般的蜂蜜更甜美,而且花朵和花蜜都能入藥?!?/br> 合歡花,自古就象征著永遠相愛,夫妻好合,許清明心里默默地念著。 上一世,他四處漂泊,追逐花期,算是把各種花都了解透了。 “這花還有個名字,叫苦情花?!?/br> 許清明輕聲低語,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陸香穗聽著,卻哪里能明白他這話背后的愛恨悲喜。但“苦情花”三個字用他醇厚的聲音說出來,在這樣的環境中,卻讓她有某種說不清的觸動。 “苦情花……”陸香穗重復著,“還有這名字?這名字聽著就苦兮兮的,還是叫合歡花,這名字多好?!?/br> “對,還是叫合歡好?!痹S清明笑,心里隨之就釋然了,感謝上天,他回來了,而她此刻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站在這合歡樹下,真實的,鮮活而又生動。 “你今天沒去上學?”許清明揮開心頭酸楚的記憶,轉移了話題。 “啊,沒?!标懴闼氲皖^看著腳尖,“不念了?!春⒆??!?/br> 果然! 看著她落寞的神情,許清明心里一痛,忍不住一步跨到她跟前,幾乎是跟她四目相對了。這樣的舉動立刻又讓陸香穗戒備起來,她猛地退了一步,有些忐忑地望著他說: “你……你忙你的,我要回去了?!?/br> 許清明了然一笑,他的香穗向來是玲瓏謹慎??粗叱鲆欢尉嚯x,許清明揚聲說道:“香穗,我知道你名字,你還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陸香穗頓住腳,轉身,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卻不說話。 “我叫許清明,記住了?!?/br> ☆、不速之客 陸香穗抱著小寶回到家中,進門沒看到剛才來的那說媒的女人,只見陸振英和王中春、陸高遠坐在堂屋,正小聲說著什么。見許香穗進來,三個人臉上的神色便都有些古怪,六只眼睛一起盯著她看。 陸香穗本來打算把小寶抱進里屋床上睡的,被看得硬生生頓住腳,她望著眼前的爸媽和她哥,忍不住問道: “媽,爸,怎的了?” 陸振英沒搭腔,反倒跟王中春對了下眼色。一旁陸高遠卻耐不住了,急吼吼站起來問道:“香穗,你在外頭處了什么人了?怪不得你那樣聽話就答應退學了,原來這里頭還有事兒??!” 陸香穗聽得莫名其妙,立刻反問道:“哥,你說什么呢?什么處了人?你要說退學的事情,家里決定了的,又能由著我嗎?” “香穗,剛才來人來給你說媒呢,你知道不?”陸振英問陸香穗,一雙眼睛緊盯著她,想從她臉上看出答案來。 “媽,你不是叫我抱小寶出去哄哄,我哪知道??!” 陸香穗一邊說,一邊心里忐忑著,雖說她只有十五歲,但“說婆家”這樣的話題也不會覺得太震憾,畢竟農村里的姑娘十六七歲幾乎都會找婆家,村里比她大上一兩歲的姑娘,好多都開始相親或者有婆家了。 農村的孩子懂事早,尤其陸家,然而早熟卻并不代表陸香穗愿意這么早找婆家。八十年代的偏僻農村,自由戀愛還是個躲躲閃閃的話題,真沒那么自由的。何況陸家。她姐當初嫁給錢衛東,也都是她媽當家做的主,輪到她,自然也不可能由著她的心意來。 一個姑娘家,在小小年紀自己又做不了主的情況下,找婆家嫁人便等于嫁給了一個未知的命運,根本就是拿自己去賭一場。所以,說到這話題,陸香穗直覺而來的不是羞澀,反而是不安。 “香穗,你不知道?裝的吧?我就不信,你要真不知道,人家能指名道姓來咱家說媒求親?” “哥!你瞎說什么呢!”陸香穗不禁氣惱了,陸振英自己是坐家女,上一輩就只生女沒生男,才把陸振英留在家里招贅,陸振英自然就格外重視“男丁”。她這個哥,叫她媽驕縱的只有兩樣本領最強:好吃和懶做。 “高遠,那是你妹,你混說什么!”陸振英扭頭瞪了陸高遠一眼,又飛快地給王中春遞了個眼色。 “香穗,按說你現在才十五,說這些事的確早了,不過……”王中春猶豫了一下,看了眼陸振英又接著說,“不過呢,既然有人上門來說媒,咱也不能問都不問就一口回絕。這畢竟是你的事情,還是要聽聽你自己的想法?!?/br> “爸,我能有什么想法?!标懴闼胄÷曕止玖艘痪?,七竅玲瓏如她,聽了這些話,心念便飛速轉動起來。剛才她出去時,明明陸振英還嫌她小來著,本來決定了讓她去給她姐看孩子,哪里肯讓她找婆家?畢竟早早訂了親,就意味著她會早兩年嫁出去,家里還打算多留她幾年干活出出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