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指了指自己,“就是這件啊?!?/br> “快扒下來?!?/br> “你、你要做什么?”他雙手護胸,瞪著一雙淚光盈盈的大眼睛看著我,那形容好似良家婦女遭到了調戲,驚慌之中若帶幾分無辜,真真是我見猶憐。 我簡直被他氣笑了,扶額道:“這都什么時候了,您腦子里能不能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我就讓您脫個外套而已,這青天白日的,外面還有那么多守衛,我好不容易混進來,我除了幫您還能做什么?非禮?逼|jian?” 他撇了撇嘴,“哦”了聲,默默地開始脫外套。小安子在一旁竭力忍笑,表情十分扭曲,整張臉憋得通紅。傅諒齜牙咧嘴地嚇唬他,他立即肅顏站好,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 我撲哧一聲笑了,傅諒也跟著嘿嘿笑了,將衣服交到我手上,諂笑道:“玉瓊,衣服?!?/br> 我三下五除二將那衣服包裹好,塞進空食盒,復叮囑他道:“您記住,這幾日沒事做的時候就多哭幾聲,制造點動靜,千萬不要再悄無聲息地畫圈圈了,您就算把東宮的地畫穿了都沒用!不論誰來看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冤,一口咬定您是被人陷害的,明白嗎?” 很顯然,元皇后既然能在第一時間趕過來,便不會毫無作為。昨天她被攔在外面,勢必會直接找皇上求情。畢竟突厥使臣還在宮里,皇上怎么也得給突厥王幾分薄面,若我沒猜錯,她不就之后便能拿到皇上的特許通牒,進來看望傅諒。 傅諒滿口答應,又好奇道:“玉瓊,你拿了我的衣服就能為我洗刷冤屈嗎?” 我暗自掂量一瞬,以為先不告訴他為妥,他素來咋咋呼呼,說不好什么時候嘴一漏就說出去了,屆時打了草驚了蛇,恐怕便沒那么容易查出真相了。 我胡亂地敷衍了幾句,便說:“行了,微臣要走了,您記住微臣的話?!?/br> 他拽住我的衣袖,弱弱道:“那你什么時候再來看我?” 我這么跟他說:“殿下,微臣進來一趟十分不容易,恐怕最近沒有機會再來看您了。但是,您若配合得好,皇上早日放您出去,屆時一切恢復正常,微臣還能陪您逛夜市?!?/br> 傅諒眼前一亮,連連道好,哈哈笑道:“玉瓊,你放心,我肯定認真喊冤,每天早中晚三次,一次不少!”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贊許地點了點頭,提起食盒隨小安子走了。 說曹cao曹cao就到。這廂前腳將將踏出東宮大門,便聽見一聲唱喏:“皇后娘娘駕到——” 小安子忙拉著我退避到一旁的小道上跪下,我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只見鳳輦停在東宮門前,元皇后在宮婢的攙扶下緩緩步下輦車,一襲明黃色蠶衣宮裝盡顯雍容。 雖已近不惑之年,她卻依然明眸皓齒、美艷動人,仿佛歲月不曾再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轉身對宮婢說了句什么,神色頗有些憔悴,大約是因傅諒的事而憂心。 三年過去了,她倒是一點沒變。 我心中冷笑,左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攥起,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卻感覺不到半分疼痛。我的左手指關節以下的部位沒有任何知覺,與被廢無異,全都是拜她所賜呢。 小安子似是發覺我異樣,一臉驚恐道:“戚大人,您、您怎么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把自己的臉,忙笑道:“沒什么,大概是擔心太子殿下吧?!?/br> 侍衛仍舊鐵面無私地將元皇后攔住,她身旁的宮婢遞上一張通牒,脆生生道:“皇上有旨,準許皇后娘娘進東宮探望太子殿下,爾等還速速不放行!” 侍衛查看過通牒,不敢再有遲疑,迅速打開大門。 我站起身,瞧了一眼元皇后緩緩消失的身影,問小安子:“皇后娘娘極疼太子殿下,對吧?” 小安子點點頭,小聲道:“奴才從小服侍殿下,殿下十二歲以前都和皇后娘娘一起住在太和殿,娘娘對殿下那叫一個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完全是有求必應!哎,殿下這次被罰思過半年,只怕娘娘的心都要疼碎了……” 我掂了掂手中的食盒,心道,疼碎了才好,疼碎了好辦事。 果不其然,元皇后剛進東宮沒多久,便聽得一陣撕心裂肺地哭喊聲破空傳來…… “母后,兒臣冤?。。?!” 小安子虎軀一陣,我滿意地拊掌,在心里默默地向他豎起大拇指——嚎得漂亮! *** 回到府中,我以最快的速度洗去臉上的鍋底灰,換了身干凈的衣裳,復取出白玉耳墜戴上。準備好之后,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萬事俱備,只欠……那件東西! 常叔見我忙前忙后,莫名其妙道:“小姐,您這是做什么?” 我說:“常叔,那年我爹升任刑部侍郎,我們舉家搬來大興,離開洛陽前,他的一位好友送給他一盒據說十分名貴的香料作為別禮,你還記得放哪兒了嗎?” 常叔思忖良久,很快取來一只瓔珞八寶盒,道:“小姐,您是說這個嗎?”說著,他打開盒子,只見里面放著三只碧玉小瓷瓶。我取出其中一只,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一股清幽淡雅的香味頓時盈滿心胸,教人沉醉不已。 我喜道:“就是它了!” 常叔奇道:“小姐,您要它做什么?” “有求于人,總得投其所好吧?!蔽翌H有些憂傷地嘆了口氣,將一張紙遞給他,道:“常叔,這里有一張方子,麻煩你去幫我把這五味藥買來。還有,替我備車,我要去一趟瑤山別院?!?/br> 常叔不再多問,很快下去準備。 我抱著那只八寶錦盒,心下不由忐忑——就憑這三只小瓶,也不知元君意會不會賣我這個人情啊。不過他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驗,眼下也只有他能幫我了。 閣樓內光線昏暗,燭火跳躍不息。爹娘的遺像高高懸掛在墻上,畫像中的他們笑容依舊和藹慈祥,同在世的時候沒有任何分別。過往種種,仿若昨日,真不敢相信他們竟已離開我三年。 三年了,好像什么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 我拈香跪拜,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爹,娘,女兒不孝,支持皇上伐宋。只因宋主昏庸無道,女兒不忍見爹娘守護了一輩子的江南敗落在一個昏君手里,傅惟人品肖重,女兒相信,若他掛帥南征,必會善待江南百姓,所以,希望爹娘能夠諒解。 我點燃紙錢,扔進火盆里,“入朝三年,女兒一天也不敢忘記家仇,喪門之痛,錐心刻骨。哪怕是拼上性命,女兒也要手刃仇人,告慰爹娘在天之靈。但是現在,女兒必須先把傅諒救出來,爹娘,你們會支持我的,對吧……” ☆、第21章 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5) 瑤山別院在大興城東面,依山傍水而建,乃是前朝哀帝的行宮。 這位哀帝愛美人不愛江山,國都亡得差不多了,他還一門心思要敕造一座舉世無雙的行宮,與美人尋歡作樂?,幧絼e院以黃金筑梁,以白玉鋪地,以翡翠為階,其奢華程度令人瞠目結舌,只因哀帝說什么金屋才配藏嬌,簡直荒唐至極。 傳聞,哀帝雖有三千后宮佳麗,卻仍不滿足,曾大肆搜刮民間美女,但凡稍微有點姿色的女人,不管有沒有夫家統統抓進瑤山別院。據不完全統計,哀帝在位期間,后妃共有五千人之多。他有時不知該寵幸誰,便乘坐羊車在別院里游蕩,羊在哪間宮殿前停下,他就寵幸哪位美人……我也是深深地醉了。 曾幾何時,瑤山別院內絲竹靡靡,夜夜笙歌。先帝立國后,大力整頓奢靡之風,提倡節儉,瑤山別院便沉寂了下來,一直空置。直至今上登基才重新修葺,用以接待各國使臣。但凡住過瑤山別院的別國使臣,回國之后皆不約而同地稱贊:齊國,壕也! 像我這種耿直不阿(咦?)的清官自然是不喜歡這個地方,總覺得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股國之將亡的倒霉氣息。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遞上拜帖,摸了摸耳墜,抬腳進去。 烈日當空,夏意漸盛。有風輕送,別院中宮柳搖曳,荷香醉人。 我在門前徘徊許久,深吸一口氣,正欲敲門,卻聽里面傳來一陣絮絮人語聲,伴隨著元君意微弱的輕咳。 病了?我頓時心生疑竇,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在此時,只聽“吱呀——”一聲,門自己開了。 迎面而出的那人先是一愣,繼而秀眉一挑,別有深意道:“這么著急趕我走,我還當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原來是佳人有約?!弊詈笏膫€字說得極是曖昧,若帶了幾分窺破天機的了然。 元君意身著中衣,披著一件外袍緩步走出來,俊臉蒼白,雙唇亦毫無血色,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目光在我耳畔停留一瞬,旋即落到錦盒上,唇畔含了一絲笑意,卻是什么話都沒有說,仿佛默認了妍歌的猜測。 看來是真病了。 我淡定地微笑,順水推舟道:“公主說笑了,微臣聽說元公子身體不適,怕招待不周,特意前來探望。沒想到打擾了公主與元公子談事,是微臣的疏忽,微臣改日再來拜訪?!?/br> “沒事,我能有什么事?!卞杩戳搜墼?,不冷不熱地笑了聲,道:“聽說昨日太子又闖禍了,少傅大人不擔心太子的安危,反而擔心你的身體,嘖,難怪你不愿意回突厥……” 元君意打斷她:“公主該午休了?!?/br> “嫌我礙事了?好,我走便是,你們慢慢聊吧?!闭f罷,妍歌睨我一眼,拂袖翩然而去。 乍見之時,驚鴻一瞥,她美艷不可方物,若天仙下凡。而今再看,越發覺得她像是一只驕傲的孔雀,美則美矣,卻永遠成不了鳳凰。 我望著她冷艷高貴的背影,深深為我和傅惟的未來感到擔憂。 “少傅大人,”元君意喚我,“進來坐吧?!?/br> 我回過神,隨他一同進屋。 瑤山別院在建造時,每一座宮殿內四周都挖了小渠,做成小橋流水的樣式。每逢嚴冬臘月時,便有引熱水進來,作取暖之用。而盛夏時節,則在里面放置冰塊與冰水,可消暑解乏,因而屋內別有一番清涼之意。 博山爐中煙霧冉冉,淡淡的花香若有似無。踏入其中,仿若步入陽春三月,教人神清氣爽。 我在案邊坐定,搓了搓手,笑瞇瞇地噓寒問暖道:“元公子,身體不礙事吧?要不要請大夫來看一下?” “想來是昨晚吹了風,有些受寒罷了,沒什么大礙?!痹怆m笑得溫文爾雅,臉上卻分明寫著:要不要這么虛情假意? 好吧,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假==# 他從柜中取出茶葉,沖了一壺茶替我斟上,道:“聽聞大人喜愛茶道,想必喝過不少好茶。這鹿苑毛尖乃友人相贈,大人嘗嘗味道如何?!?/br> “多謝?!蔽倚∴芤豢?,贊道:“鹿苑茶我喝得不多,但十分喜愛。其香馥郁,其味醇厚,回甘無窮,乃是荊楚茶中之佳品?!?/br> 他指著我的拜帖,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大人不會當真是來探病的吧?” 我放下茶杯,打開八寶瓔珞盒放到他面前,道:“上次我受傷時,元公子費勁找了兩罐桉樹蜜送給我,雖然后來轉贈給太子殿下,但元公子的心意我一直銘記在心。聽聞令堂乃是聞名突厥的調香師,想必公子對香料頗有研究,于是我便自作主張選了一盒香料作為回禮送給公子,還望公子笑納?!?/br> 元君意微微一愣,眸光之中似有一絲訝然。他打開一只碧玉瓶,放在鼻前輕輕轉了個圈,笑意深了幾分,“這是前朝哀帝的貴妃花蕊夫人親手所制的衙香,可通經開竅,安神養性,因配料過于考究,存量本就十分稀少。哀帝亡國后,花蕊夫人以身殉國,配方失傳,衙香便舉世難尋,我也只在書本上讀過?!彼嗔说啻善?,“少傅大人送的這三瓶,少說也有二三兩,如此珍貴,我真是惶恐啊……” 我誠實道:“真的這么珍貴嗎?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狈凑旁诩依镆卜胖?。 元君意:“……” 我哈哈笑道:“不過你喜歡便好?!?/br> “喜歡,自然是喜歡??上医裉煲呀浄倭藙e的香,不能再試衙香了,否則香味混淆,便品不出衙香本來的味道了。改日大人若是有空,再一起焚香煮茶,如何?”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心道誰要跟你一起焚香煮茶,面上卻微笑道:“如此甚好?!?/br> 元君意將碧玉瓶放回八寶盒中,狀似漫不經心道:“回禮我收了,大人有話也不妨直說?!?/br> 那么我就進入正題了,“其實是這樣的,本官有一事想請元公子幫忙?!?/br> “哦?”他來了興致,掩口輕咳幾聲,道:“與太子殿下有關?” 我點頭道是。 “其實我更好奇,你竟然會為了太子的事奔波,我以為……”言盡于此,他迎上我的目光,笑容變得高深莫測。 “你以為什么?”我心下一跳,忙穩住心緒,義正言辭道:“正所謂在其位謀其職,我身為太子少傅,自然要以匡扶太子為己任,如今太子有難,我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元君意輕聲一笑,道:“大人忠心耿耿,兢兢業業,果真是國之棟梁啊。齊國的宮廷爭斗,我本不打算參與,但既然大人開口……”他看了一眼我的耳墜,繼續道:“我怎么也得給大人面子。說吧,想要我怎么幫?” 我打開包裹,將那五味藥和傅諒的外袍一齊遞給他,道:“本官想請元公子聞一聞,太子殿下這件衣服上可有這五種藥材的味道?” “鐘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磺、赤石脂……”元君意將五種藥材一一聞過,復拿起傅諒的外袍研究一番,旋即劍眉微蹙,似有些不敢置信,“五石散?” 我奇道:“你知道五石散?” “略有耳聞。聽說這種藥可令人喪失心智,性情大變,難道太子殿下昨夜被人下了五石散?” 既然有求于他,我也不打算隱瞞,遂點頭道:“我懷疑是。怎么樣,殿下衣服上有沒有五石散的味道?” 他篤定道:“有,不過味道很淡,應當是極少量的?!?/br> 我說:“這玩意兒吃死過很多人,當然不能多了,多了太子就不是遣送回東宮思過那么輕巧了,恐怕是直接進皇陵了?!?/br> “可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無憑無據,皇上會聽信于你嗎?” 我將藥材和衣服收拾好,“皇上信不信并不重要,只要皇后娘娘信了,他便不得不信?!?/br> 元君意托腮問我:“少傅大人跟我說這么多,難道就不怕我跟那下毒人是一伙兒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