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 不多時,皇上駕到,百官入殿上朝。 皇上的心情很不好,陰沉著一張臉,一言不發地掃視殿下眾臣。眾臣如臨大敵,腦袋一個壓得比一個低,恨不能直接埋進地里。周遭的氣氛無比壓抑,九龍殿內幾乎落針可聞。 我捏緊笏板,心中暗自盤算:看樣子皇上還在為昨夜的事生氣,我必須謹言慎行,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倘若我現在就為傅諒求情,只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弄巧成拙。屆時,不僅傅諒的儲君之位難保,我自己也會受到牽連。 大約集體罰站了一炷香的光景,皇上終于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br> 兵部尚書出列,道:“啟奏皇上,兵部昨日收到加急文書,稱最近一段時間,宋國在揚子江畔陳兵五萬,大量造船,且在全國范圍內征收新兵,募集糧草,備戰跡象十分明顯。微臣認為宋國有意對我朝用兵,宜及早有所防范?!闭f罷,命太監呈上文書。 親宋派官員立刻出來反駁:“齊宋休戰已有二十余年,期間雖發生過一些爭端與摩擦,但總體相安無事?,F任國主宋榮書生性慵懶懦弱,愛美人不愛朝政,他為何要突然對我朝用兵?不合常理?!?/br> 兵部尚書道:“大人有所不知,宋國新上任的兵部尚書魏瑾乃是鎮國將軍魏懷遠之子,上一次齊宋戰爭時,魏懷遠因大意輕敵而被我朝將士斬殺于揚子江畔。說起來,魏瑾與我朝有殺父之仇。他上任后勾結寵妃張氏,鼓動宋主伐齊,偏偏那宋主又是個沒主見的,聽信于他也不奇怪?!?/br> 皇上看完文書,道:“諸位愛卿怎么看?” 朝堂上頓時議論紛紛,有人認為應當加強邊防,有人認為應當以靜制動,還有人認為應當盡快敲定與妍歌公主的婚事,拉攏突厥…… 恰在此時,有一人緩步走到大殿中央,其聲落落疏朗,道:“啟奏皇上,宋國據長江天險與我朝相鄰,如今宋主陳兵江畔,伐齊之心已是昭然若揭,無需贅言。倘若我朝不采取措施應對,無異于坐以待斃。微臣斗膽,懇請皇上及早起兵征宋,統一南北!” ☆、第19章 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3) 一石激起千層浪,話音落下,眾人驚呆,倒抽冷氣聲此起彼伏。 此人正是方才在殿外與傅惟交談的那名年輕官員,若我沒記錯的話,他乃是今科武狀元楊夙,官拜兵部七品主事,入朝不過三月有余。傅惟為何會選擇這樣一個毫無根基的人出來說話? 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傅惟,但見他垂眸斂目,面色沉靜如水,仿佛此事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有人嗤笑道:“小小兵部主事也敢在此胡言亂語,說開戰便開戰,你以為戰爭是兒戲嗎?”親宋派群情激奮,七嘴八舌地聲討楊夙,指責他殘忍不仁,不知輕重。 皇上微瞇著眼睛,上下打量楊夙,“要朕征宋,理由呢?” 楊夙全然不理會周遭的非議,神情不卑不亢,道:“回皇上,理由有三。其一,敵弱我強。我大齊從立國后便一貫推行休養生息的政策,輕爻薄役,韜光養晦。時至今日,我朝非但已坐穩北方江山,更是天下清明、國富兵強。反觀南朝宋國,雖根基深厚,然皇帝疏于朝政,權臣寵妃當道,國祚氣數將盡。況且,宋國素來兵弱,我朝卻是以武立國,要戰勝宋國實非難事。 “其二,我朝得道多助,宋國失道寡助。吾皇英明仁慈,愛民若子,百姓皆贊皇上為明君圣主。而宋主昏庸無能,貪官污吏橫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江南早已民怨沸騰。論民心,孰勝孰負再明顯不過。 “其三,所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自永嘉之亂、西晉南渡以來,中原大地藩鎮割據,連年混戰,長達三百余年之久。微臣以為,如今大一統的時機再度來臨,征宋乃是順應天道,皇上必能成為繼秦皇漢高之后,第三位一統天下的君王!”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九龍殿內瞬間便安靜了下來。親宋派一個兩個全都傻了眼,好像完全沒料到對手的水平如此之高,一時竟無法反駁。 我不禁嘖嘖稱贊,不愧是傅惟相中的人,果然有兩把刷子,很善于抓住人心,不動聲色的將皇上狠狠地夸了一番。連我這個對征宋持保留意見的人都聽得熱血沸騰,更何況是皇上?試問哪個皇帝不想一統江山,不想彪炳史冊呢? 果不其然,皇上沉吟片刻,道:“楊愛卿言之有理,其實朕也早就有征宋的打算,一直苦于沒有時機。畢竟貿貿然發動戰爭,師出無名,是為侵略,恐上天不佑。如今宋國陳兵揚子江畔,是他們挑釁在先。不論宋容書是不是有意對我朝用兵,起碼朕有了出兵的理由。然則,征戰并非小事,不可草率,諸位愛卿,你們怎么看?起先反對征宋的,出來說說理由呢?” 親宋派面面相覷,幾位老臣氣得老臉通紅,卻又不敢隨開口。楊夙的三條理由分別為國強、君明、順天道,即便他們再反對征宋,也萬萬不能對此進行反駁,說國不強、君不明、逆天道。 我本以為傅惟會出來說兩句,沒想到他依然一言不發,連最喜歡湊熱鬧的傅邕都破天荒地保持緘默。 “沒人反對?”皇上犀利的視線掃過殿上眾人,最后落到我身上,問:“戚愛卿,你怎么看?” 我一驚,立馬挺直腰桿,出列,道:“回皇上,微臣認為,可以一戰?!?/br> 我剛說完,立刻有言官跳出來反對:“此言差矣,我朝與宋國互通貿易多年,我朝所需的茶葉、絲綢、瓷器等,幾乎有七成是要從宋國購買,而我朝生產的煤炭、生鐵也多半銷往宋國,這部分收入占每年國庫總收入的二成。一旦開戰,貿易立刻中斷,茶葉絲綢將無處購買,煤炭生鐵也將滯銷,物價大亂,則必有大患。這一點,戚大人考慮過沒有?” 此人是言官團體的首腦,名叫馬德旺,為人……說好聽了叫耿直,說難聽了叫迂腐,最不滿意我的就是他,僅僅因為我是女人。每次要發配邊疆時,也數他喊得最起勁。 在馬德旺的帶領下,言官簡直把跟我斗當成了一種樂趣,每日上朝前,他們都會聚在一起,商討類似于“每次上朝都看到戚玉瓊這個小賤人在作死”、“如何讓戚玉瓊迅速被發配邊疆挖煤九九八十一招”之類的問題。我說這樣這樣,他們非要說那樣那樣,哪天不跟我過不去一下下,恐怕他們便渾身不痛快,吃嘛嘛不香。 我走到馬德旺跟前,笑瞇瞇道:“本官想請問這位大人,您不喝茶葉會死嗎?” 馬德旺一噎,不待他回答,我又問:“不穿絲綢會死嗎?” 他瞪大眼睛,一臉驚恐地望著我,我繼續問:“不用瓷器會死嗎?” 他倒抽一口冷氣,額間速速掛下一滴冷汗。 我伸出一根手指,晃了兩下,不緊不慢道:“當然不會。不喝茶葉,喝白水便是;不穿絲綢,穿棉麻也可;不用瓷器,用陶器不行嗎?所以說,茶葉絲綢瓷器都不是生活必需品。戰爭是特殊時期,艱苦一段時間咯,本官相信百姓都能理解,皇上得民心嘛。而煤炭生鐵呢?沒有這些,宋國幾乎所有行業都要癱瘓,沒有煤炭便無法生火,沒有生鐵便無法冶煉兵器,請問,后果孰輕孰重呢?況且,待攻下宋國,茶葉絲綢瓷器這些都從外貿轉成內供,連貿易所需的稅費都免了,豈非一舉兩得?” 皇上捋須道:“說得不錯。說起來,宋容書雖是個蠢人,可那張貴妃還算得上精明,知道要保護冶鐵業的發展。從去年起,我朝銷往宋國的煤炭生鐵全部都要加收三成的稅費,長此以往,宋國的冶鐵業若是果真發展壯大了,這筆貿易照樣要斷。戰也是斷,不戰也是斷,還不如一舉拿下宋國?!?/br> 馬德旺的臉霎時變作鍋底色,口稱“皇上英明”,悻悻地退了下去。 皇上默了默,嘆了口氣,道:“此事事關重大,朕會審慎考慮,容后再議吧。退朝?!?/br> *** 散朝時,馬德旺還不忘留給我一個幽怨的小眼神,那神情仿佛在說:嚶嚶嚶戚玉瓊你給我等著…… 我作嬉皮笑臉狀沖他挑了下眉,告訴他:哈哈哈馬德旺你也有今天…… 他登時氣得老臉煞白,捂著胸口連連喘息,一面哭喊“先帝啊您帶我去吧”,一面在一群言官的攙扶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刻意放慢腳步跟在傅惟身旁,原以為他至少會給我一個微笑,不曾料想他竟像是沒看見我那般,自顧自與傅邕說話,很快便上了輦車。 我失望地駐足,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雖然知道這是避嫌的需要,可失落與難過還是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頭。 這廂我正當怔忡,忽聞身后有人喊我:“戚少傅?!?/br> 我回頭一看,原是楊夙。他緩步走到我跟前,向我作一揖,微笑道:“戚少傅,久聞大名?!?/br> 我苦笑道:“是久聞臭名吧?!?/br> 楊夙哈哈大笑,“少傅大人太過自謙了,史上第一女官必定不是一般人能勝任的,些許非議不足掛齒,大人何必妄自菲???方才大人在朝堂上舌戰言官,可謂巾幗不讓須眉,下官佩服佩服?!?/br> 我知道他是傅惟的人,但此刻我沒有心情與他聊天,遂拱了拱手,“多謝楊大人夸獎,本官有事先走一步,大人請便?!?/br> “也好?!睏钯砜戳丝此闹?,忽然側過身,壓低聲音道:“多謝,定不負卿意?!?/br> 我先是一愣,緊接著面上一燙,一顆心砰砰直跳起來。先前的悵然若失悉數化作了甜蜜欣喜,我強壓住顫抖的聲音,問道:“這是他說的?” 楊夙微微點頭,似有深意道:“下朝前他再三叮囑我,一定要第一時間轉告你。嘖,我與他自幼相識,卻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br> 我奇道:“自幼相識?可我從未聽他提過你啊……” 他解釋道:“我家世代經商,為了拓展生意,十二歲時隨父母移居西洋大不列顛國,今年年初因祖父過世,需要父親繼承家業,這才回到大齊?!?/br> 我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如此?!?/br> “不過,大人重點是不是偏了啊……” “什么意思?” 楊夙掩口輕咳,笑意之中似有一絲揶揄:“我方才說‘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按照常理,大人應當問我‘這樣是哪樣’才對?!?/br> ……也對。那么我就從善如流,“這樣是哪樣?”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施施然飄走了。 我殘念地僵在原地,原以為此人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也是個不正經的,不過……我輕輕念了聲那個名字,抬頭眺望明媚的晴空,心中的陰霾忽然一掃而空,心情也跟著晴朗起來。 *** 東宮外,戍守的侍衛比平日多了一倍。我多次試圖靠近,卻連上臺階的機會都沒有,每每都被他們鐵面無私地擋在外面,得到的總是這句話:“皇上有令,太子殿下閉門思過期間,任何人不得靠近東宮,尤其是戚大人!” 尤其是我……為什么尤其是我? 我決定采用迂回戰術,遂埋伏(?)在東宮外的花叢中靜候時機。不多時,小安子無精打采地走了出來,手中提著一個食盒,看樣子像是要往伙房去。我拾起一枚小石子向他扔去,不幸砸中了他的腦袋……==# 他待要張口開罵,忽然發現了我的存在,一溜煙地小跑過來,道:“戚大人,您為什么蹲在這里?”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侍衛,示意他也蹲下,問道:“太子殿下現在怎么樣?” 小安子嘆了口氣,泫然欲淚道:“太子殿下一夜沒睡,一直蹲在墻角畫圈圈。不過還好,皇上雖然生氣,卻也沒虧待殿下,吃穿用度還是一樣不少,所以您也不用太擔心?!?/br> 畫圈圈……我嘴角一陣抽搐,這貨怎么就不能做點有意義的事呢?哪怕是哭天搶地喊幾聲冤枉,制造點動靜讓皇上知道也是好的??! “小安子,你看能不能找個機會把我弄進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對殿下說?!蔽疫@么跟他商量。 小安子為難道:“這個恐怕很難,昨天夜里皇后娘娘來過一次,也被攔在了外面?;噬险f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尤其是您?!?/br> “哎,我知道。這樣吧,你去幫我拿一套太監的衣服,我佯裝成伙房的人跟你混進去,說幾句就行,不用太久?!蔽乙娝杂羞t疑,便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鄭重道:“小安子,太子殿下能不能洗刷冤屈就看你的了!” 小安子兩眼一閉,從容就義。 ☆、第20章 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4) 小安子兩眼一閉,從容就義。 他很快便搞來了一套太監服,我躲進伙房的隔間,麻利地換上,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問他:“我這樣看起來如何?會被認出來嗎?” 他上下打量我,綠豆小眼眨巴了幾次,什么話都沒說,鬼鬼祟祟地跑了出去。片刻之后,竟端著一口鍋回來,遞到我面前,認真道:“再抹一斤鍋底灰!” 我:“……” *** 我進到東宮時,傅諒那貨還蹲在墻角畫著圈圈,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幽怨悲哀的氣場,簡直教人無法直視。 我小心翼翼地喚了他一聲,他扭頭看我,目光有些呆滯,仿佛沒反應過來我是誰。我見他沒動,便也僵立著不敢動。就這般彼此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他的眸中忽然流光溢彩,旋即騰地站起身,飛奔過來撲進我懷里,哭得梨花帶雨。 額間青筋一陣亂跳,該哭的時候不哭,現在對著我嚎有什么用! 我慈愛撫摸著他的腦袋,他登時哭得更兇了,邊哭邊問:“玉瓊,你的臉怎么變得這么黑?” “這個……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蔽仪迩迳ぷ?,微笑道:“殿下,您先別哭了,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微臣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來幫您的,時間不多啊。您若是再這樣嚎下去,待會兒一個不幸把皇上引了過來,非但您沒辦法沉冤得雪,連微臣也要跟著遭殃!” 傅諒抬起朦朧的淚眼將我望了望,抽抽嗒嗒道:“嚶嚶,那你要怎么幫我?” 我嫌棄地將他推開,他挨過來,我又推開,他又挨過來……就這么來回拉鋸了不下十次,好吧,他贏了。 我直接進入正題,“您先告訴我,您昨天到底為什么會突然跟漢王動手?當時有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比如……狂躁?” 傅諒猛地一拍大腿,道:“有哎!說起來……”他摸了摸下巴,劍眉微蹙,認真回憶道:“那時候我好像是喝多了,覺得頭昏腦漲、渾身發熱,整個人都很不舒服,于是就想到湖邊上醒醒酒,然后傅辰過來同我說話,我當時不知為何特別煩躁,身體里面像是有一團火在燒,根本聽不清他講什么,再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清醒的時候,就看見你和父皇,還有好多人都在……” 錯不了,傅諒的描述與服下五石散后的癥狀完全一致。我思量一瞬,又問:“您昨晚上喝的什么酒?都跟誰喝了?喝酒的時候有沒有什么異常情況發生?” “昨晚我心情不好,沒有跟任何人喝酒?!闭f著,他作小媳婦兒狀瞥我一眼,繼續道:“我記得昨晚的宴酒有桑落酒和竹葉青兩種,我喝的是桑落酒,按照我的酒量,喝上三五斤不成問題,可昨晚我才喝了不到兩斤就不行了。再者說,即便果真是喝多了,我酒品也是很好的,喝醉了只是睡覺,絕不會做出動手打人這么暴力的事??傊褪翘婀至?,難道……我被人陰了?” “您不會剛猜到您被人陰了吧?”我扶額,默默地腹誹:這貨這般缺心眼竟還能在太子之位上安然無恙地長到這么高這么大,也不知該說是先帝在天有靈,還是說他天生命硬。 “是誰?”傅諒登時怒目圓睜,“是守財奴嗎?” “哎哎,小點聲兒!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別瞎嚷嚷!”我嘆了口氣,道:“微臣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但他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今日稱病沒來上朝,皇上仍在氣頭上,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誰也不能拿他怎么樣。殿下,您先忍忍,小不忍則亂大謀?!?/br> 他仍是氣鼓鼓的樣子,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哼,等我出去了一定要他好看!” “先別說這些,殿下,您昨天穿的衣服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