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再三叩。 “這是為人子婿,向岳母奉——” “好了好了!”殷染再聽不下去,臉上還白著,耳根都已紅了,伸手便來拉他。段云瑯乖乖閉了嘴,手上一用力,反而將她一同拉了起來,又俯身給她拍去衣上泥土,道:“無能為力有什么關系?無能為力的感覺,我比你清楚?!?/br> 話說得平平淡淡,內里藏了多深的痛苦,不堪細想。殷染抿了抿唇,輕聲道:“我阿家姓穆?!?/br> 段云瑯動作一頓。 殷染又道:“總是因她嫁到了殷家,好像就披了殷家的姓氏一般,再沒有人曉得她原本姓什么了。便連鐘北里都不曉得。這不是很可憐么?明明我阿耶已經拋棄她了,她離了‘殷夫人’這自欺欺人的三個字,便什么都沒有了?!?/br> 段云瑯抬眼與她對視,目光平靜如日光照徹的海面,“她還有你,你是她的女兒?!?/br> 殷染眼睫微顫,“她恨我?!?/br> “不可能?!彼麤]有遲疑地打斷了她的話。 殷家不想再爭辯了,轉身便走。 “你知道今日是圣人的四十四歲壽么?”他在她身后道,“你知道高仲甫和淮陽王預備著,要讓圣人在今日禪位么?” 殷染停住腳步,風雪呼嘯之中,段云瑯的聲音冷酷無情,好像在講一個與她全然無關的故事。 “我讀書不仔細,《左傳》只記得第一篇?!倍卧片樀?,“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你說,待我二兄得了皇位,他要如何對付我這個弟弟?” 殷染回轉身來,飛雪迷漫,不過是數步距離,卻如隔滄海?!澳悄銥楹巍彼吐?,“為何要帶我來這里?為何不去——”為何不去朝上,為何不調兵遣將地制止這一場內禪? 他難道當真要將皇位拱手讓給淮陽王?! 段云瑯凝視著她,那目光安靜平和,卻像這飛雪之上的鉛云,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鞍⑷?,我長大了?!彼穆曇魸u轉溫柔,“我可以保護你了,你知道嗎?二兄答應了我,只要我不插手他的事情,他便不會動你。阿染,你到現在,該相信我了吧?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溫柔,溫柔的極限,繃成一條至緊的弦。殷染震驚地看著他,她是真不敢相信??!他竟然為了這樣的理由,就——就放棄了? 這樣簡單,這樣兒戲,這樣……傻?! 她抿了抿唇,“你一定有后招的,對不對?你怎么會是共叔段呢?” 段云瑯的眼神黯了一下,旋而笑起來,“阿染,你還是懂我?!币娨笕痉路鹚闪丝跉?,他的笑意更深,“龍靖博的叛軍已經攻下武寧,徐州的漕運已經斷了。二兄即位又如何?他的手底,沒有兵啊?!?/br> 少年的眉目冷得幾近虛幻,銀白世界里,殷染一時有些無措了。她不知如何應對這樣棱角分明的段五,她只是道:“五郎,不要拿天下人開玩笑——” 他突然吻住了她,將她所有未完的話都封在了唇齒之間,百轉千回,*撕咬,舌頭探進去,仿佛要探進深深的心底,天地蒼茫,飛雪漫漫,兩個孤獨的人影在這死亡的廢墟上糾纏一處,姿態優雅而絕望。她被他吻得全身都乏了力,倒入他的懷中,發現他的呼吸也亂得厲害,胸膛一起一伏,好像有什么□□的野獸,將要出柙了。 他說:“阿染,與你相比,天下算什么?可我若掙不到這天下,我哪里還有性命待你?” 他說:“阿染,我有時極苦惱,有時極怨恨。我怕自己在這條摸黑的路上走太遠,回頭你便不見了。我既不愿自己一個人這樣孤獨,又不愿讓你也雙手沾血?!?/br> 他說:“阿染,我明明已經那么用力了,為什么還是把事情辦成了這個樣子?我救你出了少陽院,卻又惹得你不高興。我忍住自己不見你,你卻被殷畫算計。我將你接回十六宅,你卻被二兄看見了。阿染,你告訴我,我們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說:“阿染,你不要說話。你一開口就掃興,我不要聽。阿染,我現在很快活了,你就在我的懷里?!?/br> 殷染沉默,始終沉默。少年抱緊了她,兩具瘦的身軀,兩顆不言不語地跳躍的心。鬼神寂靜,風雪低眉,在無窮遠的天的盡頭,仿佛有重重疊疊的畫閣瓊樓盤旋而上沒入云端,“啪啦——”迎向那風影雪光,便即刻激碎成漫天的飛沫。 ☆、第152章 第152章——天下為注(二) 兩人從升道坊回來,天色已近黑了。劉垂文候在門口,見了二人就迎上來,滿面焦急道:“殿下怎么才回來?宮里出大事了!” 段云瑯面無表情,邁入了內堂才問:“什么事?” “內禪詔書頒下了——卻是給、給七殿下的!” 段云瑯整個人僵住,“什么?” 給小七?! 圣人這是瘋了?! “圣人好像都不曉得,典儀上直接發了脾氣,被高仲甫拖走了?;搓柾跻埠苷痼@,沒多久就離宮了。我阿耶要我來問您,募兵已準備好了,是攘外還是安內?” 段云瑯的聲音很冷,像是用石頭在冰面上砸出來的,“自然攘外。攘外方能安內?!?/br> *** 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五,誕節大典,群臣上壽儀。詔下,以年僅五歲的七皇子段云璧即皇帝位,朝野嘩然。 本朝內禪也曾發生過一次,那是中宗皇帝酷愛游山玩水,索性禪位給太子,自己做了個優游卒歲的太上皇。那時候朝野安樂,沒有人難為皇帝,也沒有人難為太子。 那時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總還有個次第模樣。 勃然大怒的圣人再次被鎖進承香殿,傍晚的壽宴上也沒有出現。高仲甫將七皇子從流波殿里抱出來,抱到了含元殿的御座上,然后高仲甫揮了揮手,賜宴。 段云璧呆呆地看著烏泱泱的人頭在他面前伏下,大開的宮門外殘陽如血,映透河山。 他下意識地轉頭,似乎還想向那個疼愛自己的父親求助,卻只看到高仲甫一張沒有表情的橘皮老臉,他對他說:“陛下還不降恩賜座?” 宮變于頃刻之間,沒有流血,沒有呼喝,心懷鬼胎的已去準備下一場表演,懵懂無知的還停留在上一場溫情脈脈。 段臻將承香殿里的燈爐摔在了地上,看著那火從燈罩底下竄出來,飛快地舔上了柔軟的絨毯。他想,自己真是永遠也贏不了高仲甫,同樣是□□變亂,他做成了什么樣子,高仲甫做成了什么樣子? 他想,他到底哪里錯了?為了這天下江山,他已經忍了一輩子了,他為什么還是錯了? 恍惚間他仿佛聽見有人在喊他,他想笑,這都什么時候了,怎還叫他圣人?他不是,他是太上皇了。太上皇便該悠閑退居,擺在他面前的再沒有萬機宸翰,而只有死亡。 只有死亡罷了。 *** 許賢妃匆忙奔出殿門,喊人進來救火。懶懶散散的內官們毫不在乎地將水潑在了尊貴的圣人寢殿里,濺上了圣人九龍黃袍的邊邊角角。許賢妃抱住了渾身顫抖的圣人,一邊不斷地喃喃著:“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兒孫自有兒孫?!?/br> “是你做的吧?”圣人卻突然開口了。 她一愣,初時她沒有聽懂他的話,只看見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逐漸黯滅掉的火焰,那雙目中的光芒好像也就此沉沒到深海之底。而后她忽然懂了,踉蹌地放開了他。 “你什么意思?” “那一道詔書,我從沒有畫可過?!笔ト寺卣f,“為什么你要這樣害她,哪怕矯詔也不肯放過她?” “你說的……是誰?” 圣人卻抿住了唇,一條單薄而無情的唇線,沒有血色。 許賢妃突然笑了,仿佛覺得此刻的他很有趣,“你覺得害死她的人是我么?真是……你到現在都分不清她吧?有兩個她,你知不知道?沈素書和許慕知到底有多像?小七和五郎到底有多像?真是可憐,你把所有虧欠慕知和五郎的都還給了另外兩個人,你怎么就不看看五郎現在還活著?!” 好像一個虛妄的氣泡突然被戳破,又好像所有云端的幻夢剎那跌落下來,段臻在瞬間的驚愕過后,臉色迅速地灰暗下去。 他背過身去。她發現他步履蹣跚。 四十四歲的他,好像六十四歲一樣。 “段臻!”她忍不住喊出了他的全名,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里蒙著水霧,“我是為了你好!成德起兵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只想逃離這江山,你可以卸下擔子怎么還不滿意?不管二郎還是五郎上位都必有一傷,還不如讓小七在殿上平衡局勢,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萬一……萬一哪一日國破家亡……青史罵的也不是你!” 段臻沒有說話,他甚至好像都沒有聽見。他快步離開了,雖然她知道他只能在這承香殿里打轉,她也有一種自己已然永遠將他失去了的感覺。 *** 淮陽王宅中,王妃殷畫急急地在堂上踱著步,淮陽王自己反而是鎮定自若地品著茶。 “我總不明白,”他悠悠朝茶上吹了口氣,“這茶有什么好喝的。圣人他卻喝了一輩子?!?/br> “——他不是圣人了!”殷畫猛地回過頭來,沉聲道,“他是太上皇了,而皇帝卻不是你?!?/br> “要我說,這招其實很妙?!倍卧畦D了頓,平心靜氣地道,“如今我領著政務,五郎領著軍務,不論皇位給誰,都難免死傷,更不要提平叛了。難為圣人找出一個五歲大的小孩子做傀儡,反而能讓我們稍微齊心一些?!?/br> “齊心?”殷畫怒極反笑,“這可不是太上皇的主意,你忘了?高仲甫答應了我們——” “他是答應了你,不要說‘我們’?!倍卧畦α诵?,“其實我總不相信高仲甫會幫你。他那么聰明的人,不會自己往死路上撞?!?/br> 殷畫走到他面前來,冷冷地睨著他,“二殿下這是何意?什么‘你’啊‘我’啊,原來我做的事情,全與你無關了?” 段云瑾將茶杯放回案上,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怎么與我無關呢?畫兒,你是我的妻子,你做的一切,都與我有關?!?/br> 殷畫抓住了他的袖子,“那你說,高仲甫這是什么意思?明面上說了要內禪給你,怎么就成了小七了?” 段云瑾靜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是如此陌生,竟令殷畫感到難捱地煩躁。段云瑾終是疲憊地搖了搖頭,好像再也不期望從她的表情里看出別的東西了,他站起身來,甩落了她的手,往內室走去。 “段云瑾!”殷畫大聲喊道。 “我明日還要去議軍情?!倍卧畦_步并未停留,聲音沉悶著有如嘆息,“畫兒,早些休息吧?!?/br> ☆、第153章 第153章——天下為注(二) 高仲甫得到外邊的消息,比段云瑯晚了十天。 那是他的干兒子,成德的監軍使,一路沒命地跑回長安城,到了高家的大宅前下馬便哭:“義父!阿耶!龍靖博——龍靖博反了??!” 高仲甫面無表情地將這個干兒子交給了大理寺,搶在陳留王動手之前便將他處斬了。 長安的冠帶公卿們起初覺得這頗好笑:大家都知道龍靖博反了,當這監軍使逃到高仲甫家門口的時候,叛軍都已攻下武寧了;然而立刻他們發現自己已笑不出來:武寧被叛軍截守,江南漕運皆斷,中原一線的藩鎮全都按兵不動隔岸觀望,長安城不消數月,就會成為一座孤島。 膽小的開始收拾行李,趁著叛亂的那股緊張的風還沒有刮進來,新君即位的喜氣都還彌漫在大街小巷,就先混著百姓的人流逃出了城去;膽大的卻覺得這是一場機遇,因為不論高仲甫、淮陽王還是陳留王,都不是傻子。 他們此刻看起來都如此冷靜而胸有成竹,說不定手底下還真有百萬雄兵呢? “這場仗你想打多久?”段云瑾徑自沖入了中書門下。 段云瑯正斜倚長桌和程秉國說著話,見他來了,眼皮也沒抬一下,只道:“你能撐多久?” “撐?”段云瑾咬牙切齒地笑了,“漕運斷了,要拼糧,長安只能撐上一年;要拼人,只怕三個月都撐不下去?!?/br> 段云瑯站直了身子。這個二兄,煮熟的鴨子飛了,竟然沒聽見他抱怨一句,段云瑯覺得很稀奇。小七即位和龍靖博攻下武寧的消息一前一后,他是該夸二兄顧全大局還是該笑他太蠢? “要人?去找高仲甫要啊?!倍卧片槕袘械氐?,“長安十五萬神策軍,可不在我的手上?!?/br> “你明知道你只要一句話,蔣彪就會為你賣命?!倍卧畦ǘǖ囟⒅?。 “噢?!倍卧片樚袅颂裘?,“那我為何要給他這句話?” “天災*,生靈涂炭!還不夠買你一句話嗎?” 段云瑯低著頭,右手摩挲著左手的袖口,許久才道:“不夠?!彼谜韵镜氐?,“上上一次你求我這事,你在麟德殿里排滿了兵。上一次你求我這事,你拿女人來要挾我。這一次,你又打算如何對付我呢,二兄?” “我不會——”段云瑾從額頭到脖頸都紅透了,也不知是被激怒還是被羞辱了。 段云瑯又笑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日認識我了,二兄。我是那種無私奉獻的人么?蔣彪聽我的,說忠武軍是我的私兵都不為過。我的私兵,為何要充作公用?再給你提個醒,”他頓了頓,“不要整日只把眼光放在大明宮內,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看我,我就不在乎那個御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