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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美人如鉤在線閱讀 - 第99節

第99節

    夜里聽來,那歌聲似醉,一層層如霧襲來涌上,裹得人周身冰涼。

    ***

    “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段云瑯模糊呢喃著,還伸手去抓酒壺,酒壺卻骨碌碌滾下了食案。他眉頭一皺,身子伏低去撿,一雙秀氣的緞面鞋卻踩在了他的面前。

    他搖搖晃晃抬起頭,粗聲道:“你怎么出來了?”

    殷染凝視他半晌,末了無可奈何嘆口氣,“人都走了,別喝了?!?/br>
    “走了?”段云瑯一怔,遲鈍地轉頭,但見一庭空闃,哪里還有他骨rou至親的兄弟?

    他呆了很久,低下了頭。殷染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由得也蹲下來,伸手捧起他的臉,道:“酒量不好,就不要喝這樣多?!?/br>
    他怔忡地看著她,那目光卻好像穿透了她,看到了遙遠的地方去了?!安粫俸冗@樣多了?!彼詾樽约涸谡f話,可其實那只是一陣氣流,輕微地,在兩人的鼻息間震顫了一下就消逝了。

    再不會有這樣的良夜,再不會有這樣的好酒。再不會有這樣的兄弟,一起讀書頑鬧,斗雞走狗,銀彈丸,金馬鞍,沒心沒肺地踏遍長安。

    再不會有了。

    殷染慢慢地抱住了他,擁抱的姿勢好像生來如此,少年從來都是深埋在她的心臟。他靠在她的胸懷,突然間發白的五指抓緊了她的衣襟,痛苦地叫了一聲,像是在哭,像是在笑。

    她抱緊了他,她知道此刻的他意識混沌,想必是什么都聽不到了,可她還是輕輕地說出了口:“五郎……你還有我啊?!?/br>
    ***

    “龍靖博殺成德節度使,據鎮州。朱桓暗中南下,至魏博,魏博節度使童宵響應,博州軍開門接納龍靖博十五萬叛軍,已破義成,直奔武寧……”

    依著誕節的規矩,天下休假三日,到十一月初五這一天,群臣上甘露壽酒,王公貴戚進金鏡綬帶,士庶結承露囊,村社飲宴,從長安到四海,從皇帝到村人,朝野同樂,君臣盡歡。便是大雪飄飛,也阻不住長安城里張燈結彩的一片喜氣,仿佛能將那檐頭的積雪都催融一般。

    寅時不到,群臣便已頂風冒雪候于宮外,依橫街南北,以班次論列。待時辰一到,便依大禮,到紫宸殿稱賀,再赴含元殿飲宴。這又是淮陽王有心要立規矩,要按著禮典上說的一絲不茍地來,有人受不住冷,在街衢上一邊跺腳一邊說,怎么圣人四十歲大壽都沒有這樣講排場,如今四十四歲這么不吉利的年紀,反而吆喝起來了?

    有人說,這不是,盛世興禮樂么。

    有人說,那也要看這興禮樂的人是誰,圣人能到含元殿上露個面就不錯了!

    有人說,這有什么關系,兒子給老子祝壽,這不是天經地義?段家的天下傳給段家人,這不是天經地義?

    雪花像是從低矮的半空里被一只無形的手拋下來的,灑到發上衣上,轉瞬就消融了蹤跡。段云瑯沒有依禮入宮賀壽,甚至連朝服也沒換,只一身月白的襕袍立在廊下,抬著頭看那圍墻外頭的雪,仿佛因那誕節的熱鬧而與墻內的都有不同。

    劉垂文低聲道:“殿下果真不去給圣人賀壽么?”

    段云瑯卻反問:“叛軍已破義成?”

    劉垂文一怔,“是……”

    “破了義成,卻不西下汴州,反而東走武寧?”段云瑯突兀地笑了笑,“真是成也朱桓,敗也朱桓?!?/br>
    劉垂文沒太聽懂,也就不敢接話。段云瑯往雪中邁了一步,他今日沒有束冠,月白的衣衫上,那一把墨黑的頭發寂寞地隨風飄蕩。劉垂文正想喊他,身后卻響起一個聲音:“你便隨他去吧?!?/br>
    劉垂文回過頭,殷染正平靜地看著一庭飛雪之中,那個沉默而無聊的人。劉垂文不由得去向她求助:“今日是個大日子,奴婢不曉得為什么殿下就是不肯去,雖然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殿下……殿下當初為了見圣人一面可以夜闖承香殿,怎么如今圣人可以光明正大地露面了,殿下卻不去了呢?殷娘子,您可得勸勸他……”

    殷染眉頭微動,“夜闖承香殿?那是什么時候?”

    劉垂文自知失言,撓了撓頭皮,道:“就是奴婢將您帶出掖庭宮的那個晚上?!?/br>
    殷染心頭一沉,好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了,一時竟無力呼吸。她想起他曾經對自己說:“你問我,我便解釋給你聽?!?/br>
    可是,她卻不想聽他的解釋。

    她想到那一晚的驚心動魄,床下那一把染血的劍,和段云瑯疲憊的眼神。時而感到心痛至極了,時而又只是恍惚:他說,從來也沒有人,愿意聽他的解釋。

    她側身對劉垂文道:“給我尋一把傘來?!?/br>
    ***

    風雪飄蕩的聲音仿佛忽然靜止了。然后,便是細細密密的溫柔的落雪聲,像是春蠶食著桑葉,像是毒蛇爬過草叢,愈加清晰地響在段云瑯的心上。那一把傘是青竹色,于是段云瑯回過頭時,殷染的小襖都被映得蒼翠欲滴,雙眸中染了碧色,湛亮清透地望著他。

    段云瑯淡淡地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br>
    “今日?”

    “今日?!?/br>
    殷染微微一笑:“我自是愿意去的,但今日可是千秋節,你當真不去給圣人祝個壽?”

    “有二兄在就夠了?!倍卧片樳@話答得有些敷衍,但已足夠讓殷染嗅出一些不對勁的氣味:“什么意思?”

    段云瑯道:“你知道什么是井底之蛙嗎?”

    殷染安靜地看著他。

    段云瑯從她手中接過那把傘,徑自往外走去,殷染連忙跟上,“你看這世道君民同樂太平歡歌,你能想得到成德魏博已經造反了嗎?”

    ***

    寅時正,高仲甫來承香殿請圣駕。

    許賢妃先走出來,將袖中一方帛書遞了給他,輕聲道:“我這便去叫醒圣人。年歲大了,愈發貪睡,連自己的千秋都記不清楚?!?/br>
    高仲甫佝僂了身子,畢恭畢敬地道:“賢妃娘子為天下社稷所計深遠,奴婢領旨謝恩?!?/br>
    他對著圣人也可以不磕頭,更何況只是對著賢妃。許賢妃表情頗寡淡,“我只想和圣人過幾日安生日子?!?/br>
    “賢妃娘子能勸得圣人回心轉意,當是我朝第一大功臣?!?/br>
    許賢妃失神半晌,才道:“多謝高公公謬贊?!?/br>
    勸得圣人回心轉意?不,他才不會回心轉意。

    只是她早已學會了他的筆跡,今日是最后一日,她終于不得不趁著此時,代他寫上了那個“可”字。

    “朕以寡昧,虔奉鴻休,而道不恒泰,時更小屯。天子當以存社稷、安國家為孝,今朕以憂勞所積,遘疾彌留,乃授皇七子云璧傳國受命寶符,擇日即皇帝位。王公百僚,宜體朕懷,各盡臣節,布告遐邇,咸使聞知?!?

    “可?!?/br>
    ☆、第151章

    第151章——黃泉道(一)

    “你去哪兒?”

    殷染也就問了這么一句,見段云瑯始終不予回答,也就不再問了。

    分明都未到晌午,長安的街道上已是融融泄泄,熱鬧非凡。雖是天寒地凍,也抵不住貪圖熱鬧的人們出來踩雪歡游。殷染原還害怕自己遇上什么熟人,爾后才發現城東北的官宦人家都去宮里祝壽了,這一路上人雖多,可她認識的,就只有前頭這個人罷了。

    他的衣衫那么單薄,他的腳步那么虛浮??伤恢痹谕白?,臉上沒有分毫匆忙之色。

    她有些跟不上,又要逼自己跟上,一時有些急亂。忽而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她一晃神,段云瑯已又走到前頭去了。

    “這婦人,走路不長眼睛的么!”那人卻不依不饒地罵了起來,“大雪天的,趕投胎呢?險些把你小爺撞著了!”

    殷染根本不想搭理,抬腳便走。那人反而更加得勁,抬高了聲音:“你還想走?撞了人你還有理了是不是橫鼻子豎眼的?”說著便來拉她的衣袖,“你別走,你讓大伙兒都來評評理!”

    一只手臂突然摟住了她的肩,極狎昵的姿勢,將她整個人帶進了溫熱的懷抱里又往身后一拉;段云瑯微微抬了下巴,聲音冷得沒有溫度:“你是何人?”

    那人看段云瑯這副氣勢,先且頹了三分;可仍梗著脖子道:“光天化日,你們倆個男女,如此不知廉恥!”

    段云瑯反而笑了起來:“今日圣人千秋萬歲,士女同游都可不禁,我帶我妻子上街,還要你來置喙?”

    他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倒把這市井粗人給唬住了:尋常人是不會這樣說話的。有人偷偷肘了這人一下,提醒他去看那少年的衣帶。

    好家伙,那可是金銙玉帶,九環紫底……

    那人自顧瞠目結舌,段云瑯頗感無聊地撇了撇嘴,摟著殷染離開了。

    此后一路,一直徒步走到升道坊,他沒有再放開手。

    ***

    殷染是第一次來升道坊。

    里坊那橫橫豎豎的巷道圍墻都還錯落保留,房屋卻稀少無人。地勢不太平整,再如何留神,也常要踏進三四尺深的積雪堆里。段云瑯放開了她,再度走到了前頭去,每一步他自己踩實了,才示意她跟上來。

    升道坊住的都是長安城里最底層的貧民,有的連房子也不起,就搭幾座布帳,此刻都從帳子底下出來了,一雙雙眼睛盯著這兩個衣衫整潔的天外之人,目光亮得可怕。

    這種目光,殷染卻是熟悉的。

    當一個人餓到了極限,肚腹攪在一處,胃腸翻滾撕扯,掙扎的亮光從眼睛里透出來,就像一頭狼——

    她也曾經如此餓過的。

    風刮過,有紙屑在空中飛舞,不仔細看,還以為仍是雪花。那是燒殘的冥錢。殷染腳下偶爾踩到某些硬物,低頭一看才發覺是地里歪倒的木頭牌位。殷染移開腳,便瞧見一個被黃土掩埋大半的“綠”字。

    在升道坊與人同居的,還有鬼。

    段云瑯終于停下了。

    他的肩上,已砌了厚厚一層雪。殷染走過來,伸手給他拍了拍,他的身子縮了一下,終究也沒有躲開。他只拿下巴指了指不遠處,殷染望去,一片荒郊墳場。

    她平靜的眼神里裂開了一道罅隙,面色也剎那間蒼白如雪。反而是這個時候,段云瑯反手握住了她的,牽著她往前走。

    他的手掌很大,五指根根修長,幾乎能將她的手整個包住,指腹有繭,粗糲而溫柔。這已是一只成年男人的手了,也并非十分溫暖,但兩人執手而行,到底能夠驅寒。

    段云瑯好像對這一帶已很熟悉,他帶著她繞過七八座荒墳,然后,找到了那一座。

    “恩人殷氏諱花楹之墓。鐘北里立?!?/br>
    殷染呆呆地看著這封土之前的一塊長不足半丈的小小石碑。年深日久,石碑上爬滿了苔蘚,石質雖堅,上頭的字跡卻早已漫漶難辨。飛雪真如紙屑,紛紛揚揚在這天地之間,像在挽留什么,又像在驅趕什么。殷染覺得自己好像遽然被拋進了絕望的深水之底,看不見光,看不見太陽,看不見未來。十多年前的饑餓感如夢魘般襲來,攫緊了她的臟腑,她突然雙膝一軟,便朝那墓碑癱跪下去。

    “原來……真的……”她的聲音很低,卻像是掙扎的嘶喊,“阿家……阿家!”

    段云瑯慢慢走上一步,伸長手臂攬住她的頭,讓她稍稍倚靠在自己的腿上。她又沉默了很久,才終于將一些什么東西壓抑回心底,開口道:“多謝你,五郎?!?/br>
    “謝我?”

    “我不知道我阿家葬在此處?!彼痛沽祟^,伸手去摳那木牌底下冒出來的一點枯黃的草尖,聲音被風雪纏攪得模糊而遙遠,“不,其實我都不知道……她真的死了?!?/br>
    段云瑯眼神微動,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安靜地凝視著她。

    “你不是總怨怪我,不肯告與你當初的真相?其實真相那么容易,你隨手一查便曉得了?!币笕鹃]眼,“我只是不愿意講。高仲甫把我阿家從家中拖走,隔了沒幾日,我家就辦起了喪事。我……我原來是這么無能為力的啊?!?/br>
    她的身子忽而發起顫來,似是冷得極了,頭抵在那木牌上,雙手抱住了自己,長發之下尖尖的下巴,唇邊一個凄涼的笑,“五郎,我不愿意講那些無能為力的事情。你也一樣,對不對?”

    段云瑯沒有說話,只隨著她也跪了下來,跪得筆直而禮貌,而后,他向那封土叩了三個頭。

    她抬起了頭,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這是感謝殷夫人當初不肯招供,讓我的罪狀少了一條?!?/br>
    再三叩。

    “這是感謝殷夫人對阿染的生養之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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