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高仲甫的注意力全在這乘輦車上了——他卻不知道車上坐的根本不是段云瑯! 劉垂文低沉的聲音傳來:“殷娘子,受傷了嗎?” “沒有?!币笕疽а阑卮?。 “不怕?!眲⒋刮暮喍痰氐?,“殿下給我們留了五十人?!?/br> 怕?她當然不怕。 段云瑯讓她給他當rou盾。一個rou盾,哪里會曉得害怕? 五十個人一擁而上,將小小馬車團團包圍,暗處的弓箭手不能靠近,只有接二連三的強力鐵箭不斷“篤篤篤”地射落,幾乎要將馬車扎成個刺猬。殷染整個身子蜷在了車座前方,姿態很狼狽,眼神卻沒有動過。千鈞一發的時刻,她根本來不及哀怨什么。驀然聽見一聲長長的馬嘶,劉垂文罵了一句,想是那馬匹也中了箭,反而一吃痛跑得飛快,車廂一時搖晃得幾乎能顛散人的骨架。直到搶出了左銀臺門,殷染才聽見劉垂文沉重地出了一口氣。 光線因顛簸而搖晃不定,殷染盯著那冒出車壁的鐵箭鏃,突然伸出手去,狠狠將它拔了下來。 尖銳的箭鏃立刻劃破了她的手指,殷紅的鮮血一股一股地滲出來。她拿出手帕,將鐵箭鏃包好,收入了懷中。 *** 馬車在陳留王宅前停下。殷染鉆出車廂,看見那宅門前的大紅燈籠,怔住了。 劉垂文笑道:“今晚可算有驚無險,殷娘子請隨奴婢來吧?!?/br> 殷染站在地心,并不邁步:“我不進去?!?/br> 劉垂文頓了頓,“掖庭宮已經不能待了,今日淮陽王妃已經發現……” “可淮陽王就是你們的鄰居?!币笕纠淅涞?。 “殿下能護您周全?!?/br> 殷染冷笑一聲,抬手指向那被無數長箭刺得殘破不堪的車廂:“他就是這樣護我周全的?” 劉垂文沉默了。 殷染轉身便走,幾個武士卻攔住了她的道路。她抬起頭,發現方才保護著自己的五十名鐵甲森然的宮衛,此刻已將自己圍困在狹小的街道上。屬于男人的血腥而沉悶的氣息逼上鼻端,令她幾欲作嘔。 她轉過頭,“殿下何時回來?” 劉垂文看著她,低聲道:“殿下……他若能回來,明日中午也就回來了?!?/br> ☆、第143章 第143章——醒后樓臺(二) 殷染是第二次來到王宅了。劉垂文將燈燭點起,殷染轉了一圈,發現與自己上次來時所看到的并無太大改變。 仍是那狹窄的堂屋,墻上一管玉簫,案前一張莞席,穿過堂屋便是寢閣,連一扇屏風都沒有。 且不說宗室親王的例錢,段云瑯領羽林軍,有品有銜,俸祿也是豐厚的,卻不知都花在了何處?一旁劉垂文見她皺眉,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般,說道:“娘子將就一下,殿下平素拿錢打點外面,自家自然儉省了些,娘子莫怪?!?/br> 殷染下意識問:“外面?” 劉垂文不答。 殷染揮揮手,“你去歇息吧?!?/br> 劉垂文欠身應是,“奴婢就在外間閣子里候著,有什么需要的您吩咐一聲?!?/br> 殷染只覺這個小宦官也令她全然捉摸不透了。 劉垂文只在案上留了一盞燈,殷染走入寢閣,那燈火照不到處,便全是暗影朦朧。她在床沿坐下,也不沐浴,只雙手掩著臉,逼迫著自己清醒,清醒地等他回來。 等他回來,她要問什么呢? 也許還是什么都別問了吧。 這隔閡是何時生長起來的,她根本說不清楚;也有可能它一直都在,只是常被他插科打諢地掩蓋過去了。每到真正有大事發生的時候,譬如內侍省殺人、或西內苑兵變的時候,他表現出來的冷酷的決斷力,她總是視而不見。 方才在馬車上生死未決之際,她沒有來得及細想的事情,此刻都在寂靜里浮上了水面。 她總還是愿意相信他是那個跟在自己后面搖尾巴的小狗,卻不敢承認他其實是一頭狡黠殘忍的狼。直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了獠牙,她還要不斷地對自己說:不,這不是他,這都是他逼不得已…… 不,不是這樣的。 她不能再拿他當孩子看了。 他是個男人,是個有頭腦、有野心、有手腕的男人,就在剛才,他不動聲色地粉碎了一場政變,還將她妥善地護送回了家。他只有五十人,他給了她五十人。他冷漠、從容,對自己的安排不做任何解釋,也不希求任何人的信任、依賴或關懷。 可他自己,卻還沒有回家。 *** 這不大的房間里,處處都是段云瑯的味道。干凈,但不算特別整齊,四處都是亂扔的書紙。殷染將床鋪好,自己和衣躺了上去,睜著眼睛,沒有半點睡意。 “他若能回來,明日中午也就回來了?!?/br> 劉垂文是這樣說的。 他若不能回來…… 她又要想起他屢次在自己面前撒潑耍賴的模樣。有時他到掖庭來時已是渾身累極,她嫌他滿身塵污,非要他洗過澡再上床來。誰知道他會在浴桶里睡著了,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拖上床。結果到了半夜,自己又被窸窸窣窣的動作折騰得半醒,黑暗之中,便看見他的腦袋埋在自己胸前,雙手不規矩地動作著,嘴里嘟囔著什么,她留意去聽,他像是在說:“別走……” 這兩個字總能擊潰她的一切心防,任他對自己為所欲為。 她過去也曾以為,這個不經事的少年,興許只是在自己身上發泄*罷了??蛇^了這么些年,彼此的心意屢經確認,她大概明白了他對自己是認真的,然而認真到什么地步,她卻不知道了。 大約這個問題本來也毫無意義:她不可能讓他在女人和江山之間作選擇,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天到來,她會立即離開。 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他現在愛自己的這個地步,她覺得,就剛剛好。 他可以冷靜地決斷,可以讓她坐上他的馬車為他擋箭,她覺得,這樣,就剛剛好。 殷染將段云瑯在自己面前的所有表現都盤算了一過,最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她心滿意足了??墒撬齾s忘了把自己算進去。她忘了問自己:他若不能回來,自己怎么辦? 想必是因那答案太過淺顯,所以她都不屑于深想了。 *** 劉垂文將午膳送進來時,發現桌上的早膳也還沒動。精致的小菜一碟疊著一碟,冷卻下來可以看見食物纖細的脈絡,漂亮極了。 殷染坐在床沿,衣衫整潔,腰背筆直,目光清醒,看了他一眼,又移開了。 劉垂文將冷掉的飯菜換下,正要出去,被她叫?。骸皫讜r了?” 劉垂文道:“午時剛過?!?/br> 殷染盯著他,“你不著急么?” 劉垂文別過頭去,許久才道:“殿下讓奴婢看好您?!?/br> 殷染冷笑一聲,“他真是考慮周全?!?/br> 劉垂文驀地抬起頭來,眼圈都紅了:“殿下心中只有您!” 殷染被他這樣一吼,自己先莫名其妙地怔了一怔,冷笑僵在臉上,伴著熬夜的倦色,十分難看。劉垂文咬了咬牙,又道:“我義父已經去找殿下了,您放心,全天下人都盼著殿下死,殿下偏偏不會死?!?/br> 殷染靜了靜,“他昨晚為何不跟我們一起走?” “殿下自有他的打算?!?/br> 口風倒是緊。殷染不以為然地輕輕哼了一聲,也不再多問。但聽劉垂文又道:“昨晚奴婢帶您走的路已是最偏僻的路了,可高公公還是派人追了過來。殿下知道高公公不敢明面上動刀子,頂多背地里搞些見不得光的,所以讓我們將那五十個人都帶上,高公公的人一看見,就不會再輕舉妄動了?!?/br> 這是將昨晚的原委解釋給她聽了。她聽來聽去,也沒聽明白段云瑯為何就不能與他們同車走,最后只道:“你家殿下,現在是不是一呼百應?” 劉垂文反應了片刻,才知道女人已經換了話題。悶悶地應了一聲,“一呼百應有什么用,站得越高,越危險。其實昨晚那場壽宴,淮陽王原意是想求殿下去聯絡忠武節度使,讓那邊救濟一下河北的災民……” “噢?”殷染的眉毛淡淡地一挑,“你家殿下和外面……” 劉垂文點了點頭,“這么說吧,除卻頑固不馴的河北三鎮,和被高公公的人掌控著的武寧諸鎮,其他地盤上,都有殿下的人,甚至根本就是殿下的人?!?/br> 殷染的眼神一瞬千幻。 在所有人只注目于朝廷上的閹豎弄權之時,段五的手,已經伸向了天下藩鎮。 他比他的父親想得更遠,也走得更遠。 忠武,河南府,蔣彪……這一枚棋子,想必早在去年春天他赴河南監軍時就已埋下了吧? 明明早就知道他能忍,五年十年都根本不在話下,可每每念及,都還是膽戰心驚。 一時間,她都不知是該自豪,還是該失落。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已經長成了她不認識的模樣…… “殿下!” 陡然聞得劉垂文一聲驚呼,如遭當頭棒喝,殷染恍恍惚惚轉過頭,就見垂簾飄蕩,那個被她反復猜測、忖度、計算了整十個時辰的人,正站在刮著風的穿堂處,一身宴會上的雍容常服已成血衣,掌中出鞘的劍上,鮮血還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垂落,匯成小股小股的血的河流。 高高的金冠將他的頭發攏起,一夜過去,卻仍是一絲不茍。干凈的臉龐上,一雙深沉有定的眼,毫不退讓地盯視著她。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的所有猜測、忖度和計算都是那么地可笑。這個男人根本沒有變,他那狼一樣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時候慵懶而無情,實際上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將她鎖住、將她撕掉、將她拆吃入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讓她屈服。九年,他根本沒有變。 ☆、第144章 第144章——如棋如月(一) “哐”地一聲,段云瑯將那柄染血的劍隨手一丟,就丟在了殷染腳下,好大一聲震響。 殷染下意識往后縮了一下。她到現在瞧著血還會有些頭暈,但她能忍住。 段云瑯漫不經心般掃了她一眼,便徑自解開衣帶。殷染只頭一偏,就看見他一件一件地脫下了身上的衣袍,裹成一團扔在地上,只披一件里衣,光著腳去了簾子后頭。 劉垂文已經給他燒好了熱水,她知道他是去沐浴了。她靜了片刻,終是起身走到后頭去,隔著那水汽彌漫的垂簾低聲問:“累不累?我來幫你吧?!?/br> 無人回答。她抿了抿唇,自覺已不能更厚臉皮,也就又挪了回去。血的腥味還在房間中彌散,但她已看出他沒有受傷,心也就奇異地沉定下來。半刻之后,段云瑯走了出來,遍身淋漓水漬,披上的里衣里里外外都濕透了,她看了一驚,忙去拿毛巾來,“怎么不擦擦?” 他說了一句什么,她沒有聽清,而他已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床上。 他并不睡,只睜著一雙水霧蒸騰的眼睛,靜靜地凝望著她。 她停下了手中動作,慢慢地坐在了床沿,伸出手臂欲抱他reads;無敵天下。他卻不動,眼風上掠,盯住了她的眼睛。 每當那雙顧盼風流的桃花眼沉默地盯住她,她總會生出一種錯覺,好像他在盯著這世上最珍奇的寶貝,珍奇到他根本不敢用手腳觸碰,甚至連一絲歡喜的笑都不敢表露,而只能用目光一遍遍銘刻。 她有時會想,這樣的眼神,他會不會分給別的女人?那可真是罪孽啊,女人都太容易受騙了,得了這樣的眼神,女人會一廂情愿地認為自己被他深愛著。 “你們遇到了暗襲?”他開口了,嗓音有些沙啞。 她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