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這樣的神態,若不知情者見了,恐怕還當陳留王當眾向兄嫂*。 可殷畫的手指卻痙攣地抓緊了手帕,冷汗滲出了掌心,眼底全是震驚。 段云瑯再不看她一眼,抱著殷染便從后門離開了酒席。 事出倉促,歌舞未停,段云瑾沒能看清楚那宮女的臉,轉頭對殷畫笑道:“這是怎么回事?五郎突然急色,看上誰了?” “閉嘴!”殷畫驀地低聲厲喝,站起身來,“攔住他們!” 段云瑾臉色一變,卻見酒席那邊,劉嗣貞已然不見,顏粲一手拉住了自己的meimei往外走。披堅執銳的甲士剎那如潮水般涌入殿中,樂聲倉促收止,舞姬們在場上呆了片刻,突然尖叫出聲! 殷畫提著衣裾便要往殿后追去,卻被段云瑾一把抓住了手腕。 殷畫冷冷地回頭看他,“再不攔著就晚了!” 段云瑾的聲音比她更冷:“已經晚了!” 殷畫驀然一靜,轉過頭,此刻這煌煌大殿之中,人頭攢動,卻鴉雀無聲。 甲士們未得她的命令,只扣住了顏粲和他的meimei,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做。然而殿外,卻傳來了有節奏的腳步聲。 那是至少五百人,踏著一模一樣的步伐,手邊的武器撞在鎧甲上,發出的金鐵交擊的聲音。 殷畫終于慌了,惶然看向段云瑾:“怎么辦?” 段云瑾道:“放了他們?!?/br> 殷畫怔住。 段云瑾又道:“放了他們?!?/br> 殷畫終于抬起手,揮了揮。甲士們面面相覷著讓開了道路,顏粲拉著meimei的手立即從大門跑了出去。 殷畫聽著外間那腳步聲愈來愈響,好像一步步都是踏在自己的心上,她盯著段云瑾看了許久,末了,才漫漫然一笑:“我怎么嫁了你這么一個廢物?!?/br> 段云瑾的神色驟然一縮,好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一下子刺痛了。半晌,他才沉沉地開口:“五郎剛才出去,就是已經發現你在兩旁安插了人?!?/br> 殷畫的聲音空洞而殘酷:“殿外還有?!?/br> “你沒看見劉嗣貞走了?” 殷畫不說話了。 段云瑾的表情很隱忍,望著她的時候,眼神深無邊際:“內憂外患之際,你還要害我和五郎翻臉?你以為過了今晚,他還會幫我去找蔣彪?” 殷畫慢慢地、頹喪地坐了回去,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手卻顫抖得厲害,酒水都潑了出來。 段云瑾抓住她的手,穩住了她,幫她將一杯酒倒完,才輕聲道:“還記得么?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連我敬的一杯酒都不肯喝?!?/br> 殷畫臉色發白,閉了眼,嗓音干?。骸岸?,你遲早要害死我?!?/br> *** 劉嗣貞將那五百兵士都留在殿闕之下,自己只領了五十人上殿,看見歌舞再度響起,主人面色如常,而客人都已離席。 他笑了,蒼老的臉龐上表情看不清深淺,“老奴聽聞有刺客,看來是老奴多慮了?!?/br> 殷畫也隨之而笑,擺擺手,便有宮婢呈上賞賜來,“劉公公真是忠心為國,好在刺客已經歸案,白勞公公帶著諸位壯士寒夜里跑了一趟,些許小物,不成敬意?!?/br> 這淮陽王妃,雖有些不自量力,到底是能屈能伸,睜眼說瞎話的好手。劉嗣貞笑意愈深,行下禮去,將賞賜領了。 樂音裊裊,舞影凌亂,微醺的人眼中看去,這一夜月圓如鏡,祥和而美滿。 ☆、第142章 第142章——醒后樓臺(一) 段云瑯抱著殷染奔到麟德殿后殿漆黑一片的耳房中,突然將她放了下來。殷染扶著梁柱大口喘氣,而段云瑯則將耳房的門拉上,只露出一點門縫,自己朝外看去。 果然……麟德殿的丹墀之下,不知何時,也已布滿了兵戈整齊的武士。 自己方才若是一意往外闖,就真是自投羅網了。 他合上了門,轉身,黑暗之中,感覺到女人沉默的眼神正凝視著自己。 他摸索著去找椅子坐下,腳卻不知踢到了什么東西,突然鉆心地發疼,疼得他踉蹌著跌在了地上。 “怎么了?”大約是聽見聲響,她開口發問。 “無事?!狈凑粓F黑黢黢的,他也不怕她瞧見自己齜牙咧嘴的狼狽,更不怕被她發現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半濕不干的衣袍黏在身上無比地難受,酒氣彌散出來,倒催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 殷染聽見他一陣比一陣急促的喘氣聲,猜測他是腿傷復發,抑或酒氣上頭,關切的話語到了喉嚨口,卻怎么也問不出來了。 “她叫什么?”她慢慢道。 段云瑯轉過頭,疑惑:“誰?” “秘書省正字,顏粲的meimei?!?/br> 段云瑯頓了頓,“忘了?!?/br> 殷染的目光投來,縱是黑暗之中,也帶著十足的壓迫力。若在往常,段云瑯恐怕立刻就慫了,會一疊聲地跟她解釋這是個何其嚴重的誤會,可在今晚,他恰恰沒有這個心情。 剛才他差點要被自己的親兄弟害死,而現在危險還未過去,他就要被一個女人盤問糾纏? “我還忽然看明白了一件事?!币笕居朴频氐?,“我阿姊,她喜歡你?!?/br> 段云瑯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殷染怔了一瞬,而后明白過來,他這一哼的意思是:他知道。 他知道殷畫喜歡他。 真是個無恥的男人。 兩人一時又陷入尷尬的沉寂,聽著外邊那沉穩有力震撼著地面的腳步聲響,而后,前殿的樂舞歌吹之聲又悠悠然響了起來。 “殿下?”劉垂文在門外壓低了聲音呼喚,“沒事兒了,奴來接您回去?!?/br> “腿還疼嗎?”殷染側首問他。 他沒有答話,自己撐著另一邊的桌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蹬上了靴,險些又是一個趔趄。她也就閉了嘴。 走到門邊,輕輕敲了門框三下。劉垂文立刻附耳過來:“殿下?” 段云瑯倚著門道:“淮陽王走了?” “走了,殿下。兵也撤了。我阿耶留了五十個人在等您?!?/br> 段云瑯慢慢道:“給我找車來,從左門出去?!?/br> “左門?”劉垂文微微一怔。 “右門和北門都會驚動高仲甫?!倍卧片樅币姷赜心托?,“阿公是從右羽林調的兵,高仲甫馬上就會知道了,這樣時候,我不能和他碰上?!?/br> 劉垂文去后,段云瑯一瘸一拐地坐了回來,手在腰間摸了摸,那把劍還在。殷染靠著壁柱,一動不動地道:“這是一場鴻門宴,對不對?” 段云瑯笑笑:“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沒看出來?!币笕镜氐?,“淮陽王布置得很好?!?/br> 段云瑯眼中笑意愈深:“但我已再不相信任何人了。我進門的時候就已帶了五百人,你也沒看出來吧?” 殷染疲憊地搖了搖頭,他沒有看見。 她想,或許自己已經老了也說不定。反應變得遲鈍,體力變得衰弱,可能是被他捧在手心里養了太久,被馴化了。 可是他,卻好像才剛剛嘗到這游戲的樂趣,刀口舐蜜,他好像覺得很刺激。 她走過來,低下身子,柔軟的手觸碰到了他的腳踝。他渾身一激靈,而那雙手已脫下了他的靴子,在他足底的xue位按了一下,就攀援而上,手指曲起,輕輕悄悄地敲打著他的脛骨。 他驚訝地笑出來:“你跟誰學的?” “看了幾本書?!彼氐?,聲音很輕,還有些懶散,“可惜黑燈瞎火,我認不準……陽輔、漏谷……在哪兒呢?” 那一雙手從他的小腿一路往上揉揉按按,盲人摸象一般,摸得他心火幾近燎原,卻又不得不在迷?;靵y中拼死按捺著。這畢竟也是一種肌膚相親吧?他望梅止渴地想著。 不知何時,她的臉容已經逼到了他的眼前,兩個人的呼吸都疊在了一處。 她在他面前眨了眨眼,眼睫忽閃到他的臉頰,癢了他一下,他才驀然驚覺,“你……” 她的手已經按到他的大腿上,她輕聲問:“這里疼么?” “不,不疼?!彼乱庾R回答,眼神卻漸漸地鎮定了下來,不復方才的迷亂。 她的手挪開了。 這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一日比一日地冷靜強大,一日比一日地令人猜之不透;而她,卻一日比一日地枯萎下去。 想來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成功,而她就將被拋棄了。 這兩個月來,聽著他在朝堂上縱橫捭闔的事跡,她總是忍不住要想起九年前秘書省窗下的那個小男孩,連“閽弒吳子余祭”都還未曾讀到過的年紀。 未得多時,劉垂文回來了。段云瑯將殷染推了出去,劉垂文只訝異了一瞬,立刻拽著殷染上了車。 殷染倉促回頭:“你不走嗎?” 段云瑯看她一眼,眼神里光芒躍動,旋而歸于寂靜。他沒有回答她,而劉垂文已即刻揚鞭起行。 *** 殷染坐了片刻,意識漸漸回籠,她才發覺這馬車不可能是陳留王家的。親王的馬車,怎可能駛入內宮? 明黃的裝飾,車壁中嵌著番邦供上的夜明珠,車簾上繡著龍鳳呈祥……這竟是圣人平日用的小輦! 劉垂文駕車極快,不知是挑了一條怎樣荒瘠的道路,顛簸不停。殷染不得不抓緊了窗欞,指甲都摳進了金漆的木縫里。突然“咻”地一陣風過—— 一枝鐵箭扎在了車壁! 那鐵箭鏃離殷染的手掌只有半寸之距—— 如果她方才的位置再靠前一點……這鐵箭已經穿透了她的掌心! 她聽見雜亂的馬蹄聲和劉垂文的喝罵聲,而后是軀體抵在了馬車的外壁上,鐵甲與木壁沉悶的撞響。片刻之前劉垂文和段云瑯的對話在腦海中飛速掠過—— “我阿耶留了五十個人在等您?!?/br> “給我找車來,從左門出去?!?/br> “高仲甫馬上就會知道了?!?/br> “這個時候,我不能和他碰上?!?/br> 她幾乎是立刻就明白過來——段云瑯使的是聲東擊西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