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段云瑯睜大眼睛,不知道老宦官是怎么就想到了這一茬的,“沒想過?!?/br> “殿下過年就廿二了?!眲⑺秘懗脸恋氐?,“男人不成家,總還是像個孩子?!?/br> 段云瑯仍是笑:“阿公也沒成家啊?!?/br> 劉嗣貞臉色一沉。段云瑯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場合,閉了嘴,臉卻轉向了另一邊。 “殿下,您應該多向圣人學一學權變與制怒?!?/br> 段云瑯驚訝地道:“您要我學他?那我還不如死——” “殿下!”劉嗣貞斷喝,“圣人所作所為,無不是為這社稷千秋萬歲計!您也看到了,他前日毫不猶豫地逼死了崔翰林,他心中難道不痛?但他不能以一己之痛,耽誤天下大事!崔翰林一人性命,豈可與億萬百姓的性命相比?他若不如此做,高仲甫——” “他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與億萬百姓何干?!”段云瑯抬高了聲音,眼神冷亮地砸下來。 “你——殿下,你怎還如此幼稚!”劉嗣貞話音落得極重,再也不多說一句,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段云瑯看著那飄來蕩去的簾幕,突然將手中把玩著的玉佩往那邊狠狠地摔了過去。 *** “殿下?”劉垂文在簾外輕喊,“義父讓我來接您回去。十六宅那邊已無事了?!?/br> “……” “殿下?義父還說您不用擔心,羽林軍還是您的,忠武軍那邊他已在聯絡了?!?/br> “……” “殿下,這回,奴婢覺著是您的不是?!眲⒋刮难柿丝谕倌?,低聲道,“義父待您是怎樣忠心的,您心中難道還不相信?他老人家可被您氣得病了,還要強撐著去幫您張羅事情,而您就這樣躲在里頭,什么都不管了?奴看您是在圣人那邊受了氣,轉頭就撒在義父身上了,是不是?” 段云瑯頓了頓,“劉垂文,誰借你——” “誰借我這個膽子的?”劉垂文竟然接下了他的話,“沒有人,我自己也是有膽子的。殿下,聽奴婢一句,去給義父認個錯,然后跟奴婢回十六宅去吧?!?/br> 里頭無人應答。 劉垂文掀開簾幕,便見自家殿下四肢在地上攤開躺平了,像是個死人一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劉垂文不確定他是不是睡了,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想給他披上一件衣服,冷不丁他在身后發了話:“劉垂文,我很討人厭吧?” 劉垂文摸摸后腦勺,“也不是一直討人厭,您偶爾還是很招人喜歡的?!?/br> 段云瑯笑了,“我謝謝你啊?!?/br> 劉垂文找來了他的外袍,想給他披上,他卻自己站起身來更衣了,一邊漫漫然道:“從我被廢的那一日起,我就一直很想問這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很討人厭?若不是,為何父皇會毫不猶豫地廢了我?若不是,為何滿朝文武聯名上奏要廢了我?若不是,為何母妃和阿染——全都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 劉垂文垂首聽著,只覺這一字一句口吻輕松,實際卻都有千斤重,壓得人一顆心沉悶得喘不過氣來。終于,他也只能細聲細氣地,給出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殷娘子還在掖庭等著您的,您不要喪氣?!?/br> “啊,對,她也對我很失望吧?”段云瑯想起了自己將殷染從大明宮救出來,接著兩人就著實地吵了一架,恍然道,“我這張嘴太賤,阿染怕是再也不想理我了吧?” 劉垂文卻奇怪道:“是嗎?可奴婢昨日去掖庭,殷娘子還托我給您帶吃的來了呢?!?/br> 段云瑯眉頭微動,“什么?” 這一瞬間,他都不知道該做何表情了。 他徹徹底底地驚住了。 直到劉垂文將那食盒擺出來,他才傻傻地問:“為何昨日不告訴我?” 劉垂文一撇嘴,“誰叫您昨日跟我義父吵架?!?/br> 段云瑯這回是真尷尬了。 滿心滿眼都是內疚,對殷染、對劉嗣貞、對劉垂文。他怎么能因為自己父親是個混賬就把混賬氣都發泄給旁人呢?這豈不是讓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混賬了? 他訥訥地坐好,等劉垂文將食盒的蓋兒打開,將里頭的大碗拿出來。陶制大碗中盛滿了水,水中一只點心盒子上,四枚桂花糕拼成了精致的形狀。 劉垂文也有些不好意思,“這碗里本來盛著熱水,隔夜就涼了?!?/br> 用熱水溫著點心,這還是當初段云瑯自己想出來的法子,殷染如此投桃報李,他非但不覺得意,反而全是窩心的酸楚。 明明就是他說錯了話,可先來討好伏低的卻是她。 “殷娘子還說,這次的桂花可是新鮮摘下來的了,就是有些倉促,怕味道不如上次的好。您若是愛吃,她再給您做?!?/br> “她碰不得桂花的?!倍卧片樛蝗坏?,“她是不是又生疹子了?” “這我倒沒注意?!眲⒋刮南肓讼?,“好像沒有吧……” 段云瑯突然將食盒都蓋好,提著就往外走。 “哎殿下——”劉垂文忙不迭跟出去,段云瑯卻突然殺個回馬槍,重重地道:“去跟阿公說,我回頭親自向他賠罪!” “殿下您去哪兒?” “去掖庭,阿染病了可怎么辦?——記得給我們送飯來!” 劉垂文訥訥地止住了步子,便看著自家殿下風一樣地飛走了。 去就去唄,還要找個這么不入流的托詞……托詞也就罷了,還不忘記使喚我…… ☆、第136章 第136章——香餌铦鉤(二) 殷染洗衣服,段云瑯蹭在旁邊。し殷染晾衣服,段云瑯蹭在旁邊。殷染疊衣服,段云瑯蹭在旁邊。 “你怎么總有做不完的事兒???”終于段云瑯先歇氣了,抱怨道。 殷染沒有表情地掃了他一眼。他立刻堆滿笑道:“我來幫你吧?!?/br> 殷染也不含糊,徑自將東西都擱下了,自己回內室去。 段云瑯看著這些亂七八糟的衣物,眉毛眼睛都要皺到一塊兒去了。 待到他終于把這些雜事兒給解決掉——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解決掉它們的——回到房中,便見到殷染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面對著那一只食盒,蓋子已打開了,里頭的四枚桂花糕很無辜地疊在了一起。 段云瑯“啊呀”一聲,“都是我的錯,我來時沒有注意,怎么就給擺壞了呢……” 殷染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收斂了夸張的表情,在她身邊坐下,問道:“眼下是八月,掖庭里到處都是桂樹,你沒事兒吧?” 殷染道:“你離我遠點,我就沒事兒?!?/br> “這可難辦?!倍卧片樧チ俗ヮ^發。 殷染歪著頭看他半晌,卻是嘆了口氣。 聽這一聲嘆息,段云瑯只覺心肝脾肺腎都似被一只貓爪子狠狠地撓了一下,既癢且痛,難受之極。他湊上前想吻她,到半途卻又硬生生止住,眨了眨眼睛,一臉苦悶地道:“你可還給我親么?” 殷染凝視著他,忽而伸出一只手來,輕輕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那一雙眼睛底里微茫的亮光,像是有千言萬語,卻隱忍不發。 她原諒自己了?她原諒自己了! 一下子歡喜得不能自已,段云瑯毫不猶豫地吻住了那兩片單薄的唇,先是輕柔地吮舔一遍,而后突然加力,碾壓,研磨,翻攪,前所未有地認真,好像要把自己的所有心意全部都塞進這個吻里,逼得殷染全盤接受…… 殷染卻驀地一把推開了他。 他怔忡了片刻,才終于很受傷地抬起臉—— 而殷染已撲到桌邊猛一陣咳嗽去了。 *** 段云瑯呆了呆,突然福至心靈:“你這是又——病了?我就說你別再碰桂花了——” “水!”殷染低啞著聲音嘶喊。她真要服了這個祖宗了,想來他也從未伺候過人,見人咳嗽了連端杯水來都不曉得! 段云瑯愣愣地“噢”了一聲,連忙跑去倒水,又端著水杯跑回來,想給她喂下,卻差點迫得殷染嗆出來。殷染一個眼刀削過去,一把奪過水杯,自己一邊喝,一邊順著氣兒。 段云瑯看著她面容上泛起的紅潮,并那一雙似有情似無情的流波目,一時心焦氣躁,不得不轉過頭去,逼自己與簾外那鸚鵡大眼瞪小眼,許久,才聽見身后響起虛弱又無聊的聲音:“快給我拿鏡兒來?!?/br> 段云瑯反應過來,“不給!” 殷染沒好氣地道:“我又要起疹子了?!?/br> “所以不給?!倍卧片樲D過身,伸手去攬她的肩。興許是因為病了,她難得地乖順,就勢倚在他的懷里,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地開口:“我還怕你不會來了。要是你拿了我的桂花糕,卻不肯來見我,我怎么辦?” 這話落入段云瑯耳中,又直竄到他心底,撓得他一顆心發疼。饒是他平日里說慣了甜言蜜語,這一刻卻直覺能說出口的東西都難免乏力而不牢靠,悶了老半天才悶出一句:“我總之來了?!?/br> “嗯?!币笕镜穆曇糗浘d綿的,“這些日子,很忙吧?” 段云瑯想起“這些日子”的事情就頭疼:“可不么,圣人初十日上了朝,其他時候就被關在承香殿,誰都見不著。四兄也去了你知道么?最近宮里頭喪事實在有點多……” 殷染聽聞了,高仲甫在十六宅抓人,淄川王驚慌之中不慎從病床上跌落下來,竟就此一命嗚呼了。這也算是西內苑兵變中,死的最高階兒的人了。 段云瑯靜了半晌,起身自去將茶水和桂花糕都收起來,殷染怔怔地問了句:“你不吃么?” “我吃了,豈不是不能近你的身?” “也不是吧……” “我不敢?!?/br> 殷染不說話了。 外間已到黃昏,秋風蕭瑟,一天一地金黃璀璨,卻是一日的盡頭了。段云瑯關門闔窗,才道:“阿染?!?/br> 殷染抬起頭。 “我前些日子,很是說了些混賬話?!倍卧片橆D了頓,“你莫往心里去?!?/br> 殷染笑笑,“我偏是往心里去了?!?/br> 段云瑯怔住。 殷染笑意愈深,揉揉他的頭發,也不多作解釋。段云瑯隱約覺得她之原諒自己,似乎只是出于她的某種仁慈罷了。他不知如何補救,只得一字一頓地將自己的盤算說了出來:“待有空了,我帶你回趟家,好不好?” 殷染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段云瑯忙道:“我是說,去瞧瞧你父親。當初的事情,我們都是一知半解,去問問他。若殷家不方便,到秘書省里總能找到他。然后,我們還可以去給你母親上個墳,你若愿意,我給她遷塊地兒,找個風水好一點的……” “五郎?!币笕镜椭^,聲音低抑著道,“謝謝你?!?/br> 段云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應該的么……” 殷染總覺得哪里還有些怪異,偏她一時又找不出來,只得道:“我餓了?!?/br> 段云瑯立刻道:“劉垂文這小子,怎么還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