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殷染又收回了目光。 銀香球在黑暗中旋轉,內里的香氣裊裊散發出來,與那腥味混在一處,將這空氣攪得逼仄難捱。那一點火光也隨之在空中浮蕩,并不能照亮什么,只將光芒映入殷染那雙深深的眼里,像是在冰冷的深潭底里亮起的幽光。 一聲極輕、極輕的“哐啷”的響,是段云瑯將佩劍擱在了床頭的杌子上。 他洗過了澡,只草草披上一件里衣,滴水的長發披在肩頭,自那瘦削的鎖骨而下,將月白的綢子都浸濕了,泛出深深淺淺的痕跡。他也不急著躺下,就這樣站在床邊,隔著鉤起的床簾,安靜地看著她。 殷染往床里頭挪了挪,沒有去看那把劍——她直覺那劍的血槽還未洗干凈?!翱煨┬菹?,明日還要出門兒吧?” 段云瑯“嗯”了一聲,看她半天,才慢慢地道:“翰林院、中書省,這兩個地方,死的最多。好在程相國避開了風頭,但許承不見了?!?/br> 殷染陡地打了個寒戰。 “門下省也沒逃過,此外就是十六宅。崔慎是至正十九年的榜眼,他在京的同年都死絕了。李紹因是個郎中出身,太醫署莫名其妙就受了牽連……不過有一個地方,高仲甫倒是絲毫沒動?!?/br> 殷染抬起眼來。 段云瑯嘴角微勾,一個淡漠的笑容,“秘書省?!?/br> 殷染想想也就明白了。秘書省是殷止敬的地面,高仲甫有心要扶立淮陽王,而淮陽王是她父親的女婿——聽起來真是很奇怪,令她渾身不自在。 而且另外一個念頭也不管不顧地冒出來,她想控制都控制不住——陳留王也可以是她父親的女婿,殷止敬還真是挺沾光的啊…… 可是立刻,她又覺得懷著這樣念頭的自己,可悲極了。 “我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倍卧片槄s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漫然一笑,“圣人當初將顏粲安排到秘書省去,會不會是一早就料到了這一招?還是說,他從那時候起,就在謀劃著這場兵變了?” 殷染很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br> 此時此刻,段云瑯站著,殷染坐著,黑暗無邊無際如潮水,只有銀香球里那一點不濟事的火芒在跳躍著。他低下頭,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見她抿起的唇線,沉默中勾出了一絲嫵媚來。 殷染絕不是那種溫軟香膩的女人,她有些棱角,平時不去觸碰是感覺不到,一旦靠近了,就會發覺,還是很扎人的。偏偏她也不是那種可以用甜言蜜語哄騙過去的女人,她太懂事了,她知道什么是自己要得起的什么是自己要不起的,她從來不逾越那條危險的邊界。 時局變得太快,風云莫測,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安靜地守在這個小屋里,聽他的話杜門不出,沒有什么怨言、也看不出什么期待地,等他回來,再送他離開。 段云瑯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十三歲的小孩子了。八年,他以為自己已經成長到了拿得起放得下的程度,至少他不會讓人看出來自己的慌張。 他也是劍尖上沾了血,而腳底下踩著人頭的,一個上位者了。 ☆、第134章 第134章——洗劍(三) 夜中畢竟有些冷,段云瑯躺上床時,身心都舒愜地呻吟了一聲。.|一邊打量著殷染的表情一邊道:“你們家這回玩大了?!?/br> 殷染面無表情:“我沒有家?!?/br> 段云瑯哼哼兩聲,也不同她爭辯,卻道:“我已經聽說了,你阿家是被高仲甫害死的?!?/br> 殷染突然翻了個身,一下子被子都被她卷了過去。她拿脊背沖著他,閉上了眼。 段云瑯便伸手去扳她的肩膀,和和氣氣地道:“不就這么一件事兒,為什么一直不肯同我講呢?我跟高仲甫難道還能有什么貓膩?我只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br> 話里透著一股冷冽的狠意。 殷染仍是閉著眼睛,聲音如流水一樣涓涓淌在了黑暗的空氣里,“五郎,你不怕我給你惹麻煩?若高仲甫當真要幫淮陽王,我可是姓殷的……” 她話沒說完,段云瑯就笑了起來。笑聲里好像還是那個十六七的少年郎,一點閃身的余地都不給自己留,漫不經心的話語像是一種挑釁:“我還能怕你給我惹麻煩?我連圣人惹的麻煩都能收拾了?!?/br> 殷染靜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小心?!?/br> 這話簡單得像是一句客套話,但段云瑯知道殷染從來不說客套話。于是他心頭有些蕩漾了,湊上臉去蹭她的后頸,像只小犬兒一樣,就差沒將尾巴也搖起來了:“你擔心我呀?” 殷染被他鬧得沒了法子,轉過身來,立刻被他吧唧一下在臉上蓋了個戳。 旋而他發現不對了——雖然一片漆黑,他卻也看見殷染雙眼亮盈盈的,像掬著水底的月光。他慌了神,本來已撫上她身體的手沒出息地退縮回去,訥訥地道:“你……不開心么?” “你以身犯險,倒是很開心啊?!币笕镜氐?,仍舊拿那雙秋水樣的眼睛凝著他。 “你沒哭吧?” “沒有?!?/br> “……那你還是擔心我?” “沒有?!?/br> “我這不是好好兒的么?” “好好兒的你能躲在我這里?你敢說不是躲?” 段云瑯不說話了。他開始記恨殷染的聰明,他也開始后悔自己方才同她說了那些話,活像是有意來嚇唬她的。 “你既知道這是節骨眼上,就該萬事小心?!币笕居种貜土艘槐檫@廢話,“高仲甫恨你恨得緊,他也知道你當年在秘書省見的女人是我,上回太液池上他幾乎要亂箭射死我們倆,你忘了?我不同你說我阿家的事,是怕你心中過不去,因為我心中就過不去?!?/br> 段云瑯看她半晌,驀然一笑,懶了聲氣:“我有什么過不去的,一百三十二和一百三十三,能有多大差別?你阿家死得忒冤枉?!?/br> 殷染竟被他這話堵得啞口無言。 漸漸地,憤怒盈滿了她的眼,“你什么意思?” 段云瑯也知自己口不擇言,但此刻他連個臺階也沒有,便毫不留情地道:“我的意思,你阿家白死了。也不想想你家里那關系,許國公能讓殷家牽進廢太子案里來么?你阿家就算供認了我倆私相授受,高仲甫也不敢動——” 殷染已抬起了手,五指顫抖,眼中痛苦的光芒飛快地閃動。 可那一巴掌終究沒有落下。她最終用雙手埋住了臉,許久,許久,才發出沙啞的聲音來:“你以為你很了解我了,是不是?” 段云瑯沒有回答。他感到有些沒趣,他白日里殺了幾個人,處分了許多事,他現在很累,他不該與她爭這口舌的,毫無意義。 他慢慢坐回去,抽出床頭的劍,拿帕子仔細地擦拭著。黑暗之中,寶劍反射出寒冷的微藍的光,倒映入他那冷漠的眼底。 為什么越是生死相托,越是三緘其口? 為什么越是相依為命,越是寸土不讓? 殷染抬起目光,盯著他那把劍。巾帕與劍身摩擦,聲響極輕,卻令人心悸,總像是下一刻就要擦破了,然后鮮血橫流。她終于是閉了眼,徑自背身躺下。 “嘩”地一聲,段云瑯將手中劍直直地甩到地上,那劍繃直了刺入木質地面,劍身兀自搖晃著,發出令人耳酸的嗡鳴聲。 *** 此后數日,段云瑯都沒有再來。 八月初十,距離初三日的西內苑兵變僅僅七天,早朝恢復,少了一半人的朝堂上空空蕩蕩,但圣旨仍舊一道道有條不紊冠冕堂皇。 先是總結了一下八月初三發生的事——李紹狼子野心,圖謀不軌,伙同崔慎、楊增榮,私募兵馬,乃欲挾持天子,為大逆不道。李紹首惡,滅九族;崔慎領兵后至,無悔改心,滅九族;楊增榮臨陣怯逃,首鼠兩端,夷三族;…… 崔慎是活下來了,他從西內苑逃出來,卻沒有往城外逃,反而回大明宮找圣人,躲進了圣人所居的承香殿里??墒鞘ト嗣鏌o表情地將他提給了高仲甫。 崔慎難以置信地望著圣人,他本以為這個君王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就應當有敢作敢當的氣魄,可是…… 朝會之上,臣工屏息,在這尷尬的幾個片刻之間,崔慎眼里滿溢絕望。 他往后跌了兩步,語無倫次地道:“好……陛下,您好……” 段臻卻根本不看他一眼。 崔慎突然奔至殿下,一把抽出侍衛的佩劍,毫不猶豫地抹了脖子。 鮮血飛濺到宣政殿華貴的丹陛上,像是破開遠方烏云的一抹光,可轉瞬又消逝了。 段臻揮揮手,內官繼續宣讀詔書:茲命淮陽王權勾當軍國事,副一切朝政。升陳留王為右羽林大將軍?!?/br> 最后,西內苑發生的一切,被確認為一場由李紹主導、兵士應和的謀弒兵變。而這一次朝會,變成了高仲甫、淮陽王和陳留王三人的分贓會。 *** 新上任的宣徽使,段臻連他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總之一宣布下朝,一群面生的宦官便要簇擁著他回承香殿去。段臻看得出來這些都是高仲甫的人,他也懶得反抗,只走到高仲甫面前去,冷冷地道:“朕何時才能見到小七?” 高仲甫將身子低低地躬了下去,畢恭畢敬地道:“七殿下現在流波殿看護,陛下隨時都能見到,為何來問老奴?” “流波殿?”段臻面色一冷。 “葉寶林與沈才人也是舊識,而況葉寶林知錯認罰,一定會盡忠竭誠對待七殿下的?!备咧俑ξ⑿Φ?。 段臻看了他許久,說不出一句話。 “隨時都能見到”?自己現在分明已成為承香殿中的一個傀儡了。今日他還能云淡風輕地來上朝,往后,他都不知道會怎樣。 他已經連崔慎都舍棄了……這個閹人,他到底還要怎樣?! 便聽高仲甫輕輕笑著道:“陛下今日也是好狠的心,崔相公雖是謀逆大罪,卻到底曾經頗得陛下的歡心不是?怪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崔相公也是不巧了?!?/br> 段臻突然一個踉蹌,一手撐在了壁柱上,另一手捂著口唇咳嗽起來。高仲甫冷眼瞧著,瞧見段臻稍稍低下的頭顱上掩不住的白發,也瞧見他手背上衰老的斑痕。 高仲甫今年六十有七,他知道蒼老是什么滋味。 他背過身去,乏味地揮揮手,“帶圣人回宮去吧?!?/br> ☆、第135章 第135章——香餌铦鉤(一) “殿下何時才回十六宅去?” 段云瑯在劉嗣貞的私宅里已住了近十天了。此刻他正躺在舒服的軟榻上,一條腿擱在曲起的另一條腿上,雙臂枕著腦袋,眼睛望著頂上的藻井。他漫漫然道:“想回去自然回去了?!?/br> 劉嗣貞走近來,在席前坐下,道:“殿下不高興?” 段云瑯斜他一眼,“我哪里不高興了?” 劉嗣貞道:“讓您去領右羽林,看著級別升了,實際卻是斷了您的臂膀?!?/br> “二兄也沒那么大本事?!倍卧片樚籼裘?,“左羽林照樣聽我的?!?/br> 劉嗣貞看著他,嘆口氣,“殿下若不高興,不必強撐著。老奴這里也沒什么樂子給您尋,眼下難得清凈,您不妨出去走走?!?/br> “聽聞成德節度使龍毅突然死了,龍毅的兒子和副將爭搶得厲害?”段云瑯卻好像根本沒聽見老宦官的話。 “是?!眲⑺秘懟卮?,“魏博、盧龍、義成也都不太安分,因為——河北大旱,您知道的,災民四處流竄,管都管不住。還有前任武寧節度使朱桓,因遭高仲甫扣了個謀大逆的罪名,只身逃亡到成德去了?!?/br> 段云瑯輕輕一笑,戲謔似的,“那我二兄可有得忙了。這攝政王真不好當啊?!?/br> 劉嗣貞只覺自己已看不懂這個由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了,竟爾第二次嘆氣。段云瑯偏過頭來,笑道:“阿公有何煩憂?” “殿下可想過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