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一支曲子,幾個音調而已,怎么能承載得起這么深的痛苦?這吹奏的人究竟是誰,究竟有多少難言的痛苦往事? 段云瑯想往前走,想去問一問那個吹奏者,可是—— 突然間,后頸上被什么硬物重重一擊! 他昏迷之前,望見那烏云,終于遮住了月亮。 *** 殷衡斷腿之后,始終守在崇仁坊杜門不出,便連嫡親meimei的婚典都不肯出面,只派了夫人張氏過去賀喜。 這夜眼見得過了半,他枯坐窗前,分明聽不見延康坊那邊的喜慶鑼鼓,耳朵里卻是嗡鳴一片。 “夫人回來了!”有人在外報聞。 張氏急匆匆地推門走了進來,走到桌邊,拿起那隔夜的殘茶看也不看便咽了下去。 殷衡微微皺了眉。 張氏轉過身來,道:“郎君?!?/br> 寂靜。 “郎君,”張氏死死地盯著他,“我阿耶的事情,當真沒有半點法子了?” 殷衡慢慢地轉過身來,看她一眼,一聲冷笑,“我自身都要賣了meimei才保住,哪里還管得了張侍郎?” 對著這樣寡情寡義的丈夫,張氏只覺渾身發冷,僵直了聲音道:“好,你好!那我也告訴你一樁事——我今日把陳留王帶過來了,你不肯幫我,我自己去殺了他!” “——癲婦人,你說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敦煌寫卷3350號文書。 昨天那章節被鎖了,我當然可以把船戲全刪掉,但是**的規定是vip章節字數能多不能少,于是我也不知道我改了些什么,總算是過關了……影響到大家的閱讀體驗真是不好意思!我要認真體會脖子以上的文件精神…… ☆、第93章 第93章——無為我苦(一) 段云瑾將殷畫接回十六宅時,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ltし應付過了王宅這邊的賓客,夫婦兩個只囫圇睡了半個時辰,便入宮去請圣安。待得圣人、安婕妤、太皇太后各處一一奉茶過去,時辰已近晌午,兩人才終于又疲倦至極地回到了王宅中。 “妾給王妃奉茶?!?/br> 將將跨入堂屋門檻,便見淮陽王五個小妾整整齊齊地跪著,手中各奉了一盅茶,高舉過頂,順眼低眉。段云瑾神色微沉,不便發話,轉身去看殷畫。 殷畫還穿著入宮面圣的大禮袍服,火紅的緞子,破例繡了紫色的鳳凰,是御賜之物。本就清麗的眉梢被畫得高高挑起,眉心端端正正貼著五瓣梅花,襯得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倒是頗有幾分宗子正妃的儀態:“不必多禮了,眾位meimei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br> 幾位妾室未料到王妃如此,不知道她究竟是太隨和還是太高傲,一時間面面相覷;那楊氏一向是五人中拿主意的,此刻咳嗽一聲便道:“謝王妃體諒,那妾等殿下和王妃歇息過了再來服侍?!?/br> 眾人散后,殷畫一聲不吭地隨著段云瑾走入了新房,看著他在床沿坐下,自己卻站在關上的門前,一步也邁不動了。 段云瑾揉了揉太陽xue,才發現她的異樣,道:“累不累?過來歇著吧?!?/br> 殷畫再如何有主張,畢竟是個未經人事的女孩子,聽見他說“過來歇著”,只覺恐怖之極,一時竟慌了神了,“我……我不累?!?/br> 段云瑾抬起眼來,認真看她半晌,“方才在人前那般有底氣,這會子怎的慫了?”見她臉要漲紅,嘆了口氣,“我也累了,我不會擾你?!?/br> 說完,他徑自脫鞋上床,躺入床的里邊,不多時,竟然便傳出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殷畫忍不住皺眉,自己撐著困意去沐浴過了,才過來床上,磨磨蹭蹭地躺下了。 她躺在床的外側,被子只蓋了一截在身上,將身后男人的呼吸起伏都隨那綿軟纖薄的布料傳入了她緊緊攥著被角的手心里。正是午后,干燥而敞亮的時辰,這新房里一片的富貴新鮮卻將陽光都壓抑得匍匐了下來,殷畫的目光從那墻上的字畫、泥金的圍屏、云煙裊裊的香爐和柔軟流麗的垂簾上一一流轉而過:這里,竟然就是她以后要住一輩子的地方了。 “一輩子”,這個念頭忽然令她心頭狠狠一跳: 她的前途,從此也系在她丈夫的前途上了! “謀事在人?!彼肫鹆四赣H送嫁時對自己說的話,“安婕妤雖出身不好,但淮陽王卻到底排行第二,頭腦清醒,又有功勛——畫兒,地位是要爭來的,不管是人心里的地位,還是宮朝上的地位,不是爭來的,就不是自己的?!?/br> 爭來……可是她,卻沒能爭來陳留王。 她心里也明白,母親的話,□□無錯。陳留王是廢過的太子,還是被高仲甫一力拉下馬的,指望他還不如指望淮陽王??墒切睦锩靼资且换厥?,當真要接受、要面對了,卻是另一回事了。 “……畫兒?!?/br> 她突然睜大了眼睛,困難地呼吸著,可是縈繞身周的卻全是男人那粗鄙的氣息,她逃不掉,她躲不開。 段云瑾不知何時醒了,安靜地挪到她背后,看著她一頭解下的烏黑長發,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一下—— “別碰我!”殷畫驀地一翻身坐了起來,一手撐在床上,胸脯起伏不定,一雙眼睛里光芒閃爍,看著他時,竟似有十分的痛苦。 他被那眸光里的痛苦刺中了,閉了閉眼,再開口時已冷了聲線:“那你何時才讓我碰?” 她窒了一瞬,不說話了。 他亦沉默,許久之后,才慢慢地、斟酌著措辭道:“我過去不著調,興許讓你倒了胃口。但我同你來往也非一兩日了,我是怎樣的人、我是怎樣待你,你應當都看清楚了。你是我的正妃,與那些女人都不相同,往后……往后時局會如何,我也不能逆料,但只要有我一口飯吃,便必定有你一口飯吃?!?/br> 他這話說得平靜,隱約帶了些悲哀,跟他往常與她見面時刻意裝出來的舌燦蓮花上蹦下跳的樣子是全然地不同了。男人的聲音很低,低得往下沉,沉入她耳中心上,又泛出苦味來。殷畫抿了抿唇,發出了聲音:“那日背我回去的人,是你?” 其實她已聽母親說了,不知為何,此刻她就是想再問一遍。 他一怔,“是啊,怎的?” 殷畫想了想,抬起臉來面對著他。猝然對上她那雙婉轉流波的視線,他的心便跳得不可抑止。 這眼睛……這眼睛有點像…… 像誰,他又說不出了。 “我可說了什么奇怪的話不曾?”她問。 “……不曾?!?/br> “我那時候喝醉了?!?/br> “我知道?!?/br> 殷畫定定地凝注著他,這距離太近,近得令兩人都不舒服,可這不舒服之中,偏還有些莫名的興奮感。她漸漸恍惚了,她想,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吧?這太可怕了,自己竟然就嫁人了,嫁給了一個自己既不了解、也不喜歡的人…… 段云瑾盯著她的表情,試探地伸出手去,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渾身一顫,咬緊了唇,卻沒有再掙開他。 “我會對你好的?!彼种貜土艘槐?,“我們誰也不是少年人了,各自都聰明得很,也不必再談那些假模假式的東西了,對不對?畫兒,我們是一路人,生死存亡,我們都拴一起了?!?/br> 她沉默著,慢慢地朝他靠近。他突然一把攬住了她,她靠在他的胸膛,聽見男人的心跳,這一份陌生的搏動的力量令她面紅耳赤—— 生死存亡,我們都拴一起了。 不是什么情情愛愛的甜言蜜語,反而,這話還透著無窮盡的危險和難以形容的疲倦,可是,卻偏偏讓她安定了下來。 這,就是她的男人了。 段云瑾低下頭,輕聲問她:“……可以嗎?” 她耳根紅透,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他嘆口氣,“我不逼迫你?!?/br> 她卻主動伸出手來,抱住了男人的腰;卻又將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里去,不讓他瞧見自己的表情。 “畫兒……”他心頭一蕩,不能自已,便欲吻下去。她閉了眼睛,空氣中仿佛有什么在潛滋暗長,而后瘋狂蔓延…… “殿下!” 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在房外響起,不管不顧,幾近于嘶喊—— “殿下!宮里來人了!” 段云瑾一凜,渾身如被冷水潑過,放開了殷畫揚聲喝問:“何事?” “說是……”林豐咬著牙,跺了跺腳,“說是安婕妤薨了啊,殿下!” ☆、第94章 第94章——無為我苦(二) 安婕妤這宮殿住了二十年,從未修葺翻新過,梁柱陳舊,都看不出原本紅碧生輝的顏色。安婕妤去得突然,連平素專管她醫藥的黃太醫都未料及,匆匆忙忙趕過來時,這殿里已亂成一團,全是附近殿里的宮人。 “讓我瞧瞧!”黃太醫冷聲道。 “太醫,太醫來了!”一眾宮人連忙倉促給他讓路,引他到偏殿上,黃太醫一瞧那床上的人,便皺了眉,道:“去報圣人吧?!?/br> 宮女們一聽,一愣神,立刻就明白了。大家都怕沾上晦氣,托言去稟報圣人,一時間作鳥獸散。黃太醫卻也沒有想到,這安婕妤……到了死時,竟連一個守在她床邊的下人都沒有。 “——阿家!” 仿佛是回應著黃太醫的想法般,慟哭聲驀然響起,卻是個男人。 黃太醫連忙轉身行禮:“二殿下!” 段云瑾竟不敢去看那床上的人,走到穿堂處便停步了,聲音澀澀地發問:“黃太醫?我母妃如何了?” 黃太醫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殿下,節哀順變吧?!?/br> 段云瑾搖了搖頭,“怎么會呢,她前些日子分明轉好了?!?/br> “這……”黃太醫猶疑著,終于還是不忍心地說出了口,“婕妤這病是治不好的,您見著她轉好,是她……她吩咐拿猛藥吊著的?!?/br> 段云瑾一怔,仿佛頭腦都混沌了,皺起眉來,喃喃道:“你說什么?” 黃太醫低聲道:“她說,她要熬過您娶了王妃……才……” “你滾?!?/br> 段云瑾抬起了手。 黃太醫微微張口,呆住了。 “你滾!”段云瑾突然破口大罵,脖頸上青筋狠狠跳動,幾乎要破開那蒼白的皮膚,迸裂出鮮血。 黃太醫走了。 這殿宇剎時間空曠下來,黃昏了,暮春摧花的風從偌大的殿堂里呼嘯而過,將那獨屬于皇宮的寒意一分分地用鈍重的刀背刮進了骨髓里,拌進了血液里,于是,“嘩啦——”滿心腔子里,都是那痛苦在封凍的冰層底下無頭亂竄,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活路。 段云瑾終于木木地轉過頭,看見那張孤零零的大床上,躺著自己的孤零零的母親。 冷寂的錦繡堆,華麗的亂葬場。 這個女人就在這樣的地方,無聲無息地活了二十年,又無聲無息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