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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美人如鉤在線閱讀 - 第52節

第52節

    殷染咬住了嘴唇。

    回憶就像這皇城腳下的冰雪,慢慢地包裹了她的周身,讓她連顫抖亦不能。母親被高仲甫拖走之前的眼神,尖銳,怨毒,就像一把刀子,直直刺入了她的心臟,卻沒有流血——

    冷風呼啦啦灌進心腔,她從那時候起,便以為自己是個沒有心的人了。

    眼前的少年,強硬地逼迫著她,蠻橫地鉗制著她,他在朝堂上縱橫捭闔的時候,可也是這般模樣?可是她……她覺得,心腔子里,全是冷的……

    她該怎么解釋?

    說,因為高仲甫要廢了你,所以他把我母親給殺了?

    說,因為我日日在秘書省與你相見,所以我害死了自己的母親?

    說,因為我要為母親守喪,所以沒有再來,而三年之后,圣旨就突然將我召進了宮里?

    她不能說,亦不想說。

    母親的死像一根刺,讓她愧疚、讓她羞恥、讓她痛苦,讓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于是她轉過了身去,慢慢吐出一口氣,看那氣息立刻在空中凝結成一片蒙蒙白霧。

    “五郎?!彼K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往后再同你解釋,好不好?你今日喝多了?!?/br>
    這話聽起來,像一個沒有限期的空口許諾呢。

    段云瑯自然不高興,卻也曉得自己是強人所難,阿染的性情,她若肯說早就說了,若不肯說,哪怕用刀子也是不能逼出她一句話的。于是他就坡下驢:“那,好吧?!?/br>
    心里還是有些失望,覺得她并未真正相信自己,或者還有許多利益衡量瞞著自己,可酒意已將要把這份失望給麻痹住了。

    漸漸地,他想,他可以……不那么計較的。

    他只要她陪在自己身邊就行了,不是么?

    這已經是悖德亂理的事情了,他如果還去向她要求更多……那未免……有些貪心了吧。

    他于是笑了起來,年輕的雙頰被酒意染作微緋,桃花眼里仿佛有桃花飛過,“那你記得,等我清醒了就講給我聽?!?/br>
    殷染還未回答,突然眼神一凜,一把拉住了他——

    “有人!”她將他往巷子里猛地一推,俄而兩人一同躲了進去。

    殷染一把捂住了段云瑯的嘴。

    一盞八角琉璃宮燈,搖搖晃晃,自遠及近。

    提著宮燈的人臉龐隱在明滅光影之間,身形稍稍傴僂著,一出聲,嗓子掐得尖細:“沈娘子留步?!?/br>
    與他同行的少女微微一笑,“那便送到此處吧?!?/br>
    “娘子的話,回頭我會向賢妃娘子稟報。請您放心,賢妃但點了頭,便無有不成之事?!?/br>
    “那還得多勞張公公才是啊?!?/br>
    “沈娘子言重了?!鳖D了頓,“只是有一樁——賢妃娘子心中,對令姊是有些忌諱的……”

    “正好,我對那個死了的女人,也忌諱得很呢?!?/br>
    ***

    那兩人都離去很久了,巷子里的兩人仍沒有動。

    只是段云瑯是喝多了,坐下了便沒氣力動;殷染卻是思索得出了神,一時忘了動。

    沈青陵和張士昭……竟然在宮外密會。

    他們言語里提及的“死了的女人”,莫不是沈素書?

    沈青陵有求于許賢妃……什么?

    里弄之間,夜色昏黑,在雪地里躲得久了,四肢都有些發麻。她出聲道:“你當日將沈青陵安置在長安何處了?”

    等了半晌,卻沒人回答。她轉過頭,段云瑯似睡非睡,身子已將要倒在地上,一副醉死鬼的相。她喚他他不應,拍他他不應,于是她索性將冰涼的手放進他的衣領子里,驚得他一下子跳了起來。

    “啊喲——!”這一跳起,竟然便崴了腳,段云瑯捧著腳后跟哇哇亂叫,疼得一張俊臉皺成了鬼臉,“你好狠啊你,我的腳……”

    既然他醒了,她便往外走去。他連忙一瘸一拐地跟上,一邊道:“你當真不心疼一下?我這腿腳可是老毛病了,你當真不心疼一下?”

    他這樣一說,她犯了猶疑,漸漸停了步子,側首,“很要緊么?”

    雪月無聲,籠著她幽白的一張臉,眼神里透著關切。他拼命點頭,“可要緊了!我這腿腳若落下什么病根,往后還怎么同你——”

    她唰地轉身再度往前走。

    對付有些死皮賴臉的人,還真是不能太溫柔……

    兩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覺走到了十六宅。殷染是怔了神了,直到瞧見在門口翹首等候的劉垂文才驀地反應過來。這若等候的人不是劉垂文,她可就暴露了……

    都怪旁邊這個咿咿呀呀自說自話的人,每每和他在一起,她都要變成傻子。

    劉垂文迎上前來,段云瑯立刻把全身都靠在了他身上,“小王喝醉了,快扶小王進去?!?/br>
    劉垂文咬牙切齒,“這不叫扶,這叫馱?!?/br>
    段云瑯“嘿嘿”而笑。

    劉垂文吃力地回頭看了看殷染,“娘子快回吧,被人瞧見了不好?!?/br>
    殷染點了點頭,卻仍不走。劉垂文還納悶著,自家主子卻已站得直了,自懷中掏出一只盒子來:“你要這個?——我偏不給你?!彼匝咐撞患把诙畡萦质樟嘶厝?,殷染伸出的手連盒子角都沒碰著,“我偏要留著它,用它拖住你?!?/br>
    殷染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劉垂文則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然而,說完這句極rou麻的話之后,始作俑者卻往前倒了一倒,殷染連忙扶住,一看,真的睡死了。

    殷染將他交給劉垂文,囑咐道:“他說腿腳時常不舒服,小公公有空時,還是給他請個大夫瞧一瞧?!?/br>
    “奴婢明白了?!眲⒋刮墓郧傻貞?,將段云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撐著他回王宅去,忽而又道,“殷娘子,殿下不懂事,有些事情做不周到,您不要太往心里去?!?/br>
    殷染失笑道:“你比他還小吧?”

    劉垂文卻很老成似地嘆了口氣:“我阿耶常同我說,殿下失怙太早,又是從太子位上跌下來的人,性情難免有些古怪。但他的心是真的,殷娘子,我知道他對您的心,是真的?!?/br>
    殷染的笑容漸漸地安靜了。

    “我知道?!彼p輕地道,又加重語氣重復,“我何嘗不知道?多謝你了,小劉公公?!?/br>
    殷染走了,還穿著那套不合身的男裝。

    劉垂文稍稍側過身子,看著她一步一步地遠去。寬大的袍角被夜風吹起,單薄的身形被月光拉得好長。她抬起手理了理幞頭,長袖稍稍滑落,露出修長的十指和半截玉一樣的手腕。

    只是一個動作著的背影,已見出無邊的嫵媚和孤獨。

    “看什么看?”一個因醉意而發軟的聲音響在他耳畔,嚇了他一跳,“那是我的女人?!?/br>
    他回過頭,殿下的眼瞳灼亮,不知是喝得太醉,還是根本沒醉,那目光里像有什么東西,墜而不返了。

    ***

    翌日清晨。

    段云瑯一睜開眼,就對上一雙直直瞪視著他的眼睛,嚇得他猛地清醒過來,身子往床上一縮。

    再定睛看去,竟是宰相程秉國,此刻彼已站直了身,捋了捋長須道:“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段云瑯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腦袋,昨晚的種種事端才漸漸在腦海里拼湊起來,也這才想起昨晚本約了程相……“啊喲喂!”他突然皺著鼻子喊了一聲,“劉垂文!”

    劉垂文在閣外應了:“奴婢在!”

    “程相等多久了?”

    “回殿下,程相候了您一夜!”

    死家伙,連對個詞都不會。段云瑯一邊腹誹著,一邊對程秉國擺出了誠摯的笑容:“累程相久等了,真是萬分過意不去。昨日小王在街上偶遇了二兄,不留神就喝多了……”苦惱的表情,“累您找的那些案底,小王都復核過了,圣人對高仲甫忍耐已久,只苦于朝堂上無人敢言,程相的膽識,小王佩服之至!”

    這撒潑耍賴之間,就不動聲色地轉了話茬。程秉國見他又起身要更衣了,連忙背過身去,咳嗽兩聲,道:“殿下要將它們交給圣人?”

    段云瑯眼珠子轉了轉,“這里也有個講究。彈劾人呢,最緊要的是彈劾得光明正大,顯得自己占理兒。圣人近來不是很喜歡崔慎、李紹他們,正想讓他們立點功勞?您去提點提點,讓他們寫些奏疏上去……他們科場出身,筆頭功夫自然沒得說……”

    “臣明白了?!背瘫鼑钌畹乜戳怂谎?,后退兩步,端凝行禮。

    段云瑯幾乎以為這老人已經將自己看破了,可是對方終究什么也沒有說。程秉國走后,宿醉的痛苦一點點又浮凸出來,全身筋骨都似被拆散了又攪和起來,就沒有一處是安生的。一邊喊著劉垂文一邊下床蹬鞋,突然一個站不住,腿一僵,又跌回了床上——

    他皺了眉,大雪天里,竟有汗珠自額頭上一滴滴滲出來。那不聽話的腿在眼前抻直了,仿佛有一根筋被拉到了極限,即將斷裂了……

    “殿下!”劉垂文掀簾而入,見這情狀,道,“殿下又腿疼了?”趕忙過來,然而他的手一搭上段云瑯的膝蓋,已被他斷喝一聲:“別碰我!”

    這一聲正義凜然,駭得劉垂文臉色青白地抽回手去。然而段云瑯那雙桃花眼里卻忽然蓄足了盈盈的水光,可憐勁兒直冒:“劉垂文,我疼……”

    “得得,奴去找樊太醫?!?/br>
    “不可?!彼痔鄣谬b牙咧嘴一番,才說出話來,“不可找太醫,這要是讓宮里頭曉得了……去城里請個大夫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段五:如果這叫馱的話,那你是什么?

    劉垂文:……

    ☆、第78章

    第78章——天恩

    年關上最冷的時候,承香殿里的用炭總比旁的殿所多出一倍不止。因為這是圣人最常歇息的地方。

    段臻走入內殿,見銀燭高燒,案上整齊碼著御膳房特制的點心,卻全未動過。許賢妃正斜倚榻上,一手撫弄著懷中的白貓,一手持一卷佛經,看得入了神。

    “特讓人送來的,怎么不吃?”說著,段臻隨意地拿起一塊蜜餞拋進了嘴里,又湊上前來,“什么東西,如此好看?”

    許賢妃淡淡道:“《金剛經》?!?/br>
    段臻微微一笑,在她的榻旁坐下,“三十二相,皆是非相?!?/br>
    許賢妃將經書放在一邊,凝了他片刻,忽而嘆了口氣,“何必呢?”

    “嗯?”段臻仍是微笑,眉梢輕輕上挑。他的確是個面容周正的男子,但更吸引人的是他那安靜從容的氣度,總是不知不覺地就將人的言語心聲都誘引出來。

    許臨漪與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了,豈不知道這一點。

    只是她總心甘情愿。

    “何必要與高仲甫爭個魚死網破?”她的聲音很輕,但在“高仲甫”這三個字出口的剎那,她已看見他毫不掩飾地皺了眉,“你的皇位是他給的,你的天下也是他給的……他的勢力如今盤根錯節,所謂心腹大患,一旦拔除,自身也命不久矣……”

    “你想多了?!倍握楹芷届o地截斷了她的話,“內闈寺人再是權威赫赫,也無人承繼。朕并不打算同他周旋,端看他自取滅亡即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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