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這些話你都記著就行了,爺爺對你沒別的要求,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現在你生意做起來了,更得和你媳婦在一起安安穩穩把日子過好,衿衿是個好妻子,她對你好我能看出來,將來要是有了孩子,你不僅僅是丈夫,更得承擔起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來?!?/br> 說起這個,老爺子這才后知后覺的想起一個人來,他環顧屋里一圈,始終沒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旁政心里翻涌愧疚,只低著頭半晌不說話。 老爺子無力閉上眼睛。 “準是你小子又闖了什么禍,惹的人家不高興了?!彼曇粑⑷?,有漸漸安靜下來的趨勢,旁政見狀想把呼吸面罩給他戴上,讓他緩緩,卻被老爺子攔住了。 老頭死死的抓著旁政的手,動了動嘴?!啊煤玫??!?/br> “和你爸媽,和衿衿,都好好的……你是大人了,要照顧好他們……” “我知道……我知道……”旁政胡亂答應著,無措的望著爺爺,眼神茫然而痛苦。 那雙手瘦弱干枯,布滿了老年斑,開始慢慢失去溫度。 旁爺爺瞳孔沒了焦距,只在病床上發出綿長而虛弱的呼吸聲。 病房外的人安靜肅立在一旁,都在靜靜等待著。 過了幾十秒,也可能是幾分鐘,終于聽到病房里旁政的一聲痛呼,那聲音里壓抑著巨大的悲傷,無比低沉嘶啞。 在場所有身著軍裝的人都無聲脫帽朝著病房的方向敬禮,旁磊沉痛閉上眼睛,他知道。 他的父親,這位戎馬一生,貢獻無數的老人,在這個萬物俱籟的夜里,終于告別了自己這輝煌而又辛苦的一生,與世長辭。 …… 旁爺爺的告別儀式舉行的隆重而莊嚴,整個過程不僅有人專業cao辦,還有各行各業老爺子曾經的部下來慰問吊唁。 告別大廳里,都是一水兒的穿著軍裝的人。 旁磊夫婦站在前排一一回禮鞠躬答謝,左手站著旁政和顧衿,兩個人皆是一身黑色。 好像經歷了親人離世,人也會成長的更快些,顧衿腦中想起很多年前父親去世的樣子,當初她也是這樣被mama牽在身邊,麻木朝著每一個來握手的人鞠躬致謝。 她也沒想到,如今這樣的畫面竟然又一次的,在自己人生中重演。明明上個月還笑瞇瞇跟自己聊天說話的人,這一刻就躺在了冷冰冰的棺材里。 她懊悔自己沒能見到老爺子最后一面,可是又什么都表達不出來。唯有無聲低頭默哀以致自己的歉意。那種后悔又懊惱的疼,細細密密的綿延在心里,讓人無端鼻酸。 旁政在她身邊,不發一言,始終平靜的接受著這一切。 他穿著黑色的毛衣,黑色的大衣,高高的站在那里,背影孤獨又寂寥。 告別儀式之后,是下葬儀式,老爺子按照常理該是要葬到北京的八寶山公墓的,可是旁磊說老爺子一輩子不圖虛名,臨走還是不要車馬勞頓折騰他才是,入土為安最好。 墓地是旁政給老爺子買的,在b市遠郊,按照風水講,背靠著青山,環抱著一汪活泉水,清澈見底,是塊清凈的好地方。 老話兒講,老人入土親人莫回頭,一路往前走,好讓逝者安息。 旁磊和夫人走在最前頭,旁政跟在后頭,在往后是旁家的一些外系親屬,眾人沉重安靜前行,走著走著,旁政忽然停住,猛地回了一下頭。 顧衿站在人群最后面,瘦瘦的低著頭,風吹起她的頭發,亂蓬蓬拂在臉上,讓人更覺得憐惜。 他大步走過去,牽起她的手穿過人群,這才算安了心。 旁夫人斥他,“旁政?。?!告訴你別回頭,又發什么神經?” 被大聲訓斥,旁政也恍若未聞,只用一只手牢牢攥著她。顧衿跟在他身邊,往來時的車上走,走著走著,她忽然很輕的跟他說了一聲。 “對不起?!?/br> 這一句對不起,包含了很多的意思。 旁政的背影有一瞬間停滯,隨即握著她握的更緊了。 到了晚上,有很多從外地趕來參加葬禮的賓客沒走,旁家一夜燈火通明。很多重要的客人旁磊在樓上親自招待,樓下那些親近些的親屬和朋友就由旁政照顧。 這個時候,已經不僅僅是去世了家里一位老人這么簡單含義的事情了,這其中包含著老爺子生前的地位,成績,貢獻,包含著一個家族種種的興衰榮辱。 顧衿默默看著他妥帖的跟對方回禮,看著他面無波瀾接受人家的安慰,看著他眉眼間不曾流露出一點難過的表情,心如刀絞。 顧衿知道,在他尚未用成年冷漠面孔示人之前,旁政心里,一直是住著一個小孩子的。 她知道爺爺這兩個字對于他的全部含義,不僅僅是他人生中一個慈愛的長輩,更是他靈魂依賴的支柱。 她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不知是何立場該如何開口。 大門外有幾輛車開進來,是宋方淮張平津這些一起和他玩兒到大的發小,旁政見到他們,這才稍微將情緒表露出來。 兄弟幾個沉默擁抱,自有一種無聲默契在。 顧衿收住想要過去的腳步,一個人悄無聲息的去了后院坐著。三月的晚風很涼,后院有一張小石頭桌和兩張石凳。 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她還曾經在這里和旁爺爺下過棋。 老頭耍賴,她不依,最后老頭無奈咂咂嘴,才不情不愿把偷著藏起來的幾個棋子兒都給她。 后院對著那層小二樓的窗子是旁政的臥室,顧衿仰著頭,看著看著,就發起了呆。 她想起上次來這里的時候,旁政盤腿坐在地上打游戲,他說那臺游戲機大概是時間太長了,手柄進了灰塵,怎么也修不好。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總是帶著一點無奈嘆息,恐怕那個時候,他心里,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吧。 游戲機更新換代,早晚有一天會被淘汰,人也是這樣,會隨著年輕的增長,會隨著種種無力的現實,慢慢離開我們的身邊。 想著想著,顧衿就哭了。 不是真正心里迸發的那種壓抑痛苦的情緒,而是默默的,不知不覺之間,就有眼淚順著眼角落下來。 她伸手抹了一把,才發覺旁政正在她身后注視著她。 他手里拿著自己的大衣外套,輕緩的給她披在肩上,然后面對著她在石凳上坐下來。 他伸直了兩條腿,望著遠處,悠悠的?!霸趺磶滋鞗]看見你,好像人瘦了一圈兒?!?/br> 風一吹,都能吹跑了。 顧衿問他,“客人都走了?” “沒有,方淮他們在照應著,我出來抽顆煙?!迸哉褵熀泻痛蚧饳C放在桌上,抽出一支來銜在唇間。 風大,打火機打了幾次都打不著,顧衿不忍,見狀便伸出手去幫他擋著,小小兩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溫熱。 啪—— 淡藍色的火苗應聲而出。 顧衿收回手。 旁政不自覺的動了動手指,剛才那溫度,跟打火機里的火苗一樣,轉瞬即逝。 濃重的煙霧從鼻中噴出來,帶著他的氣息,讓緊張了一整天的神經得到放松,旁政扭頭看著顧衿的側臉,醇厚開口。就像回憶往事似的。 “我小時候,總帶著宋方淮張平津他們一起惹老爺子生氣?!?/br> “那時候他在研究所上班,每天早出晚歸的,我奶奶走的早,沒人管我,我就天天逃課,下午和方淮他們去學校后面的臺球廳,或者那個小錄影棚里看電影。等到四點半,再爬墻回來,假裝剛從學校放學?!?/br> 他自顧自聊著,十分沉浸其中?!敖Y果被學校老師發現,老頭兒被叫到學校里去挨罵,他在部隊頤指氣使半輩子,哪兒受過這個啊,回了家就把氣兒全撒我身上,一開始是拿笤帚打,打不過癮又拿他那個木板凳,舉起來的時候看看我,看看板凳,又給放下了,估計是舍不得?!?/br> “后來長大了,學會狐假虎威打架了,當時八號院兒分倆陣營,一個是我和方淮他們,一個是參謀長家那幫孩子,我們兩伙整天誰也不服誰,沒事兒就在院子后面那片楊樹林里約架,有一次對方手潮,用酒瓶子給我開了瓢,當時腦袋后面傷口特深,老頭兒知道以后什么也沒說,領著我去醫院包扎,等傷好了就帶我去門口那理發館兒剃頭。剃的特短,他說這樣以后一照鏡子就能看見那道疤,告訴我以此為恥辱,不要平??傁垢思壹s架,要么就把對方打趴下,要么就再也別逞能擺陣勢,這平頭的習慣就是那時候留下的?!?/br> 他說的認真,顧衿聽的入迷,她輕輕問他?!澳呛髞砟??” “后來?”旁政揚起一邊的嘴角笑了笑,好像想起件特別驕傲的事情?!昂髞砟菐蛯O子再也沒敢找我們麻煩,沒一年的功夫,就從院兒里搬出去了?!?/br> “再往后,我爸從島上調回來要接我回去,臨走那天我跟著老頭兒車屁股后面哭了那么長時間,他也不理我,假裝看不見,給我送到廣州就坐飛機回去,連頭都沒回?!?/br> 他彈了彈煙灰,神情開始慢慢落寞下來?!捌鋵嵗蠣斪舆@些年對我付出的心血比對我爸都多。我說我不想當兵想做生意,其實他當時特不高興,但是也冷著臉同意了,后來生意起來了,結果讓譚禹坑了一把,窮的叮當響,又沒臉跟我爸借錢,眼看著盛恒就要倒了,老爺子拿出個存折給我,里頭是他這些年攢下來的全部家底兒,甚至他還賣了我奶奶當初陪嫁的一對兒鐲子。當時我就想啊,這輩子,我就是砸鍋賣鐵都得讓老頭過舒坦了,再也不讓他為我cao心?!?/br> 煙燃盡了,旁政把煙頭碾滅在石桌上?!捌鋵崗乃ト齺啹燄B那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的,他不愿意去,但是為了讓我安心,還是去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沒親人,沒朋友,護士打電話來說他狀況不對,時不時的忘事兒,不認人,我還以為他是跟我鬧脾氣?!?/br> “我早該想到的……”他越說越哽咽,眼底一片悔恨?!拔以缇驮撓氲娇赡苁巧洗问中g出了問題,可能如果發現的更早,他就……” “旁政?!鳖欛粕硢〗兴拿?,“這不是你的錯?!?/br> “生老病死,誰也不能免俗。爺爺走了,對他來說未嘗不是解脫?!?/br> 顧衿走到他面前,低下頭,很溫柔?!八麑δ愫?,一定從來沒想過要你回報他,他唯一希望的事情大概就是你能過得更好,一直自始至終放不下這件事,覺得自己虧欠他的人,是你?!?/br> 旁政坐在石凳上,仰頭望著她,眼神茫然,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皶??他會原諒我嗎?” “會?!鳖欛瓶隙ǖ狞c頭,“這世界上你犯的每一個過錯都會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即使不能被原諒,最終也都會釋懷?!?/br> 她外面罩著他的大衣,更顯的她瘦弱,可是偏偏這樣一個人,卻在夜里給了他無盡的溫暖和安慰。 他抱著顧衿,把頭埋在她懷里,感受著她溫熱的身體?!澳悄隳??你原諒我了嗎?” 顧衿沉默半晌,離婚兩個字怎么也說不忍心說出口,她伸手去摸他漆黑精短的頭發,聲音飄渺?!芭哉?,我要走了?!?/br> 他低聲乞求她?!皠e走行嗎,我答應過爺爺,要好好照顧你?!?/br> 顧衿心里像被千萬只手在撕扯著,她特別想抱抱他,但是她知道,這樣不行。 “旁政,放開我吧?!彼曇艟徛?,像是在陳述一件無法改變的事實。 顧衿感覺胸前的毛衣有guntang的眼淚滲進來,溫度灼人。 旁政摟著她的手更加用力的收緊,她聽到他篤定的聲音,像一個幼稚的孩子。 “不行?!?/br> “你哪兒也不能去,你是我的?!?/br> 是我一個人的。 第50章 顧衿還是走了,她走的那天,春風料峭,寒意刺骨,好像熬過這一場寒風,萬物都要迎來春暖花開的模樣。 她走的時候沒告訴任何人,像是臨時起意一樣,拿起很早之前就收拾好的行李,穿好衣服,鎖上老房子的鐵門,然后靜靜離開。 為了讓自己看上有氣色一點,她甚至還精心化了一個淡妝。 她還記得那天去公司辦理辭職手續。 傅安常站在一樓大堂等她,兩人許久未見,一時無話。 “他們都說你出車禍之后生了一場大病,公司同事們曾經去看過你,但是都被旁家的人擋在外頭了,顧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能讓你非得要走辭職這一步,工作不要了,家也不要了?” 窗外的陽光太刺眼了,顧衿轉了轉身,很平靜?!霸赽市待久了,想出去散散心?!?/br> 傅安常追問,“什么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