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燕鴻飛有生意要忙,自然不可能長住安陽,翌日便啟程回轉京城,直等出了年關再帶人來接姑母。 四十九日說短不短,說長卻也不長,眨眼間便消逝而過。 十月末的安陽已下過一場雪,天氣寒冷得叫人不愿出門。 燕冬本就是小兒媳,不需幫忙管家,如今又是新寡,又即將回歸娘家,更是萬事不理,整日躲在房里發呆思念亡夫。 身邊的丫鬟怕她憂思過度,商量著想了辦法轉移她的心思,因而早早收拾起來日回京的行李。 這日掌燈時分,丁夫人親自到燕冬居住的院子里來探望,言談間露出希望燕冬長留丁家的意思來。 “回娘家守喪,雖然沒什么不行的,但傳出去總是不好聽,對你的名聲沒有好處?!?/br> 燕冬皺眉想了想,說:“我本也沒什么所謂,在這里還是回家都是一樣的?!?/br> 丁夫人點頭:“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女子的名節向來最是重要,守得好了,不光自己面上添光彩,也榮耀夫家與娘家?!?/br> 她說著仔細觀察燕冬的反應,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再進一步:“我和你爹爹其實還是希望你能去守貞樓,將來掙得丁家第二十座貞節牌坊?!?/br> 燕冬驚訝地抬頭:“可是,當初爹娘與相公不是說好了,不讓我守貞?” 丁夫人不以為然:“遠山那時在病里,腦子都病得糊涂了,我們做人爹娘的心有不忍,才遷就他??赡阌譀]生病,應當明白事理才好?!?/br> “所以,娘的意思是,你們現在反悔了?”燕冬問,語調里帶著幾分不可置信。 ☆、75|城74 第七十五章:出走 “所以,娘的意思是,你們現在反悔了?”燕冬語調里帶著幾分不可置信。 丁夫人瞬間拉長了臉,不留情面地斥責道:“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什么叫做反悔了?我這不是在和你商量嗎?況且,做妻子的為亡夫終身守寡,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許多人家根本問都不問小輩意見,便直接決定下來?!?/br> 燕冬見婆婆生氣,只好放緩語氣,好聲好氣地說:“我知道娘向來體恤我,我也很感激。只是,這是大家先前約定好的事情,若要更改,應該再請我娘家人過來一起商議?!?/br> 其實燕冬真正想說的是:之前那么長的時間,不論是丁遠山還在世時,又或者是燕家派人來時,丁家都可以提出異議??赡鞘撬麄円稽c表示都沒有,反而兩次都是滿口應承下來。到如今她身邊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丁夫人才來反口,還想送她進守貞樓,這不是欺負人么。 “商議么,當然是需要的,可是那都是次要的事情,最重要的還是你心里怎么想。若是你心意堅決,旁人如何商議,都不能影響你的選擇?!倍》蛉藸钏普Z重心長地說,“我今日來,也就是想得你一句話。孩子,你到底愿不愿意進守貞樓去?” 燕冬當然不愿意。 心里放不下死去的丈夫,愿意為他守節不二嫁,與被關在閣樓中孤守青燈、終身不見天日、不得自由,根本是兩回事情。 丁夫人見她面色不豫,多少也猜得到她的心思。為免逼得太緊,造成齷齪,之后再難彎轉,索性裝作十分開通的模樣,說:“我也不是要你立刻回答,你可以慢慢想想看。不過也別想太久,下個月月初前給我個答復最好?!?/br> 新寡之人在七七后自請進守貞樓,與拖上一年半載才去,比較起來,當然前者好聽得多。 丁夫人撂下話便走了,并未發現身后遠遠跟著一個人。 回到正院,晚膳已準備好,丁大人正坐在次間的八仙桌前,見到丁夫人進屋,忙不迭地問:“怎么樣?她是什么說法?” 丁夫人在鼓凳上坐下,才嘆氣道:“我看她是不愿意的。若是愿意,自然不用我多說,便能明白當初對著遠山的許諾不過是安撫他的情緒,讓他走得沒有遺憾而已,怎么可能當真??墒撬婚_口就說我反悔、不守約定,還要請燕家的人來,擺明是用地位壓人,燕國公府家大業大,咱們怎么可能明面上得罪他們呢。而且我看她房里已在收拾行裝,顯然是歸心似箭,恨不得立刻走了去?!?/br> “這樣怎么行!”丁大人氣得摔了牙筷,咬牙切齒地說,“我們是百年世家,怎么可以有一個改嫁不貞的兒媳!既然她不愿意自己進守貞樓,那咱們就把她送進去?!?/br> “可是若她不愿,回頭咱們如何向燕家交代?”丁夫人有些猶豫。 “反正她進了守貞樓,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旁人,愿還是不愿,也不需要從她口中說出?!倍〈笕水敼賻资?,眨眨眼便能想出一條天衣無縫的計策來,“先斬后奏,把人送進去,再寫封信給燕家說是她自愿自發,哭著喊著非去不可,誰又能知道真假?!?/br> 丁夫人覺得丈夫說得很對,附和道:“那可得趕快,不能讓她和娘家聯系,以防燕家到時候起疑心?!?/br> 屋頂上,如星輕手輕腳地把適才扒開的瓦片堆回去,然后騰躍下地,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燕冬靜靜地倚在窗邊,不施脂米分的面孔上帶著明顯的哀傷與愁緒。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來,轉眼已到近前。 這樣迅捷又輕敏,只有侄兒燕馳飛送來的那個女護衛如星做得到。 燕冬收起先前的一番心事,盡量做出平和淡然的表情來,然后才轉頭問:“什么事?” 如星彎腰附耳,把在丁大人夫婦那邊聽到的對話復述一遍。 燕冬聽后,一張面孔變得慘白。 她雖然沒做母親,卻也明白天下父母心。相公去世了,公婆希望她不改嫁,終身守節,懷念亡夫,她能夠理解??蔀榱四抢浔氖雠品?,把她抓進守貞樓里關起來,還要偽造書信,假傳心愿,也未免欺人太甚。 燕冬嫁入丁家七八年,體貼丈夫,侍奉公婆,與叔嫂相處和睦,自問做盡了為人妻、為人媳的本分,想不到最后卻換來如此對待。 “二姑奶奶待要如何打算?”如星適時問道,“世子送我來時說明過,平時在家中您不會有什么危險,只恐姑爺去后丁家人對您做出什么事來,叫我一定得護住了您?!?/br> 燕冬側頭沉吟片刻,低聲問:“我想知道,憑你自己,最多能帶走多少人?” 夜漸深沉,庭院靜謐。 守門的趙婆子身邊攏著炭火盆,點頭打著瞌睡。 急促的腳步聲攪擾了她的美夢,才睜開眼,就見到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粗使婆子沖了過來。 “你們干什么來的?”趙婆子才問了一句話,就被打暈,領頭的婆子從她腰間搶了院門的鑰匙,院門一開,十幾人立刻呼啦啦沖進去。 整個院子里沒有一盞燈,黑乎乎地有些滲人,幸虧那些婆子有人手里打著燈籠,暈黃地光照過去,就見到堂屋門外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值夜的小丫鬟。 她們睡得很死,先前一番擾攘竟然沒有驚醒,還在輕輕地打著呼嚕。 領頭的婆子心中覺得有些怪異,但并未深想,招手帶隊闖進寢間去。 誰知帷帳掀開,床上竟然空無一人。 聽了領頭婆子的回稟,丁夫人不可置信地重復:“人全走了?” “是,老奴點過人頭,二奶奶娘家跟來的三個丫鬟都不見了,院子里留下的都是咱們家的家生子。而且看起來都被下過藥,睡得格外沉,我們進院子每一個人醒過來,還是最后一個個叫了半天才能醒來回話?!?/br> 丁夫人面色越來越難看。 事情是她與丁老爺單獨商量的,領頭婆子是她娘家帶來的陪嫁,除了他們三個人,再沒人知道這趟任務的真正目的,就算那些跟去的婆子們也都被瞞著。 如果說有人通風報信,讓燕冬能提前逃走,不是她和老爺,就只有面前這個婆子了。 ☆、76|城76 第七十六章:瘦馬 兒媳丟了,當然不是什么值得說道的好事。丁家顧及臉面,刻意隱瞞,只暗派出人手尋找。 燕冬計劃中的目的地是京城的燕國公府,只是她們一行人要躲開追兵,因此選擇了繞路遠行。 一邊不愿聲張,另一邊刻意避人耳目,因而一直耽擱到臘月初,事情還尚未傳入晉京。 眼看年關將近,燕國公府仍絲毫不知燕冬的事情,喜氣洋洋地開始籌備新年相關事宜。 一個月前離開安陽便順路去福建一帶巡視鋪子的燕鴻飛也在這個時候回到了家中。 燕鴻飛從落地到十幾歲都沒見過親爹一面,一直跟著親娘楚氏還有祖父母從老家下南洋,然后又回到故土在福建定居。 那時燕老夫人還沒有生下燕冬與燕竣這對龍鳳胎,整個燕家就指望著燕鴻飛這枚金孫繼承香火、開枝散葉,燕老夫人當然把他捧在手掌心里怕凍著,含在口中怕化了,疼寵得不一般。 即使后來與燕靖相認,可是沒有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感情基礎,又因為與大蔣氏有些心病,在燕老夫人心里燕馳飛和燕驍飛這對孫兒的寶貝程度始終都不及燕鴻飛。 對于葉鴻飛來說,燕京歲時生父,鄧總師,委屈了他的母親楚氏,所以也并非,完全沒有隔閡。 所以這么多年下來始終還是你祖母的感情最深,每次從外面回來,總是最先往祖母房中請安。 他這一趟出門帶回來許多福建當地的特產,有茶葉、蜜柚、還有瓷器等等許多種,有的是他們自家鋪子里的,也有燕鴻飛特意采買的,幾大車東西幾乎都孝敬給了燕老夫人,哄得老人家幾乎合不攏嘴。 “你這孩子,我哪吃得了用得了這許多,你也分些給你爹娘叔嬸,還有你弟弟們也別忘了?!毖嗬戏蛉诵闹懈吲d,也樂得大方,一輪嘴不停地囑咐燕鴻飛,“你岳家送了去沒?還有你二叔岳家,將國公府和孟國公府也別忘了?!?/br> 燕鴻飛笑應道:“祖母放心,我有準備他們的。不過沒有給您的這么多,也就是給每人沾沾嘴、嘗嘗鮮而已。畢竟啊,只有祖母您從前在福建生活過,心心念念的都是當地產的茶葉和水果,我難得去一趟當然得給你多帶回來些不是?!?/br> 孫兒心里有自己,走到哪兒都想著自己的喜好,燕老夫人越聽越覺得滿意,嘴上一點不吝惜地夸獎起來:“我從來都知道你是個極孝順、極懂事的好孩子,而且人也最有出息。出門一趟,就給家里捎了這么多好東西。不像馳飛那邊,說是說升了五品的知府,可是去的那個蕪城,連年水災,百廢待興,說白了根本就是什么都沒有的窮地方,日子過得比在京城里苦的多不算,前些日子還寫信來叫家里送了三車的東西過去?!?/br> “我看這三車東西恐怕不是給大人的,多半是為了檸檸?!毖帏欙w漫不經心地回應說。 檸檸就是燕馳飛與孟珠的女兒。 燕老夫人不以為然地說:“一個小丫頭,賠錢貨來的,養得那樣矜貴有什么用。想當年我們小時候隨便有口米湯菜糊不也都活下來了,到現在還很健壯呢!” 那是在老家時窮苦潦倒,如今早成了勛貴人家,別說是國公爺的親孫女,就是家中下人的孩子恐怕都不吃白米湯、爛菜糊這種破東西。 燕鴻飛心里并不認同祖母的說法,不過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他從來不與燕老夫人頂撞,反而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這倒也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長大后未必比窮苦人家的孩子有出息?!?/br> “可不是,”到底還是長孫明白事理,燕老夫人像找到知音一般,越發收不住嘴,“都說一人當官,全家雞犬升天,可我看你弟弟這官當得真不怎么樣,自己養不活妻兒,還得依靠家里補貼,真不如你做生意,每年盈利幾百萬兩,早早就能擔負起全家生活所需?!?/br> 被夸獎沒人不開心,就算與事實不完全相符,也不會有人故意說破,燕鴻飛翹著嘴角,無不得意地說:“二弟還年輕,將來仕途路還長。只是如今乃太平盛世,若像父親一樣成為皇帝的心腹恐怕是辦不到了,不過到底能靠父親庇佑,承襲國公爵位,一輩子有俸祿食扈,生活總是不愁的,只是等父親不在之后,國公府未必還能有如今這般風光?!?/br> “可不是,如今你父親還在,那些大臣們還給幾分面子,將來,哼?!毖嗬戏蛉吮梢牡?,“真要說起來,你父親的面子也不怎么管用,否則的話馳飛驍飛兄弟兩個還用得著鄉試、會試、殿試一步步考上去,又得從什么七品翰林做起,一年年的熬資歷,根本沒比那些種田人家出來考狀元的多占任何便宜?!?/br> 這就是不明白本朝官制,胡亂埋怨的無知言論了。 晉國做官分文武兩種,文官依照前朝慣例,有極為嚴謹的科舉制度,不管你是討飯出身,還是世家貴族,都得靠上進士才能當官。若是走武官的道路,雖不像文官那般有統一的考核,不過不論是投效軍隊,還是進入親軍十二衛,都要考查武功與兵法兩種,前者是實打實的真功夫,后者則也少不得多年苦讀才能有所成就。這些都是為了避免權貴人家的子弟不學無術,只靠祖蔭走關系入朝為官,卻根本當不起應擔負的責任,最終導致朝綱敗壞,甚至影響整個國家的發展。 燕鴻飛心里明白,嘴上卻不為父親與弟弟辯解,只說:“祖母,咱們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情了。孫兒這次去福建,開拓了一門一本萬利的新生意,打算向父親請示過后就正式開始運營?!?/br> 燕老夫人果然喜上眉梢:“我就說還是你做生意才有出息。不過你父親這些天都不在家,說是京營演兵,得半個月才能回來,這才剛過了不到一旬,你若找他還得等些日子?!?/br> “那也只有等了?!毖帏欙w有些掃興地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br> 雖然燕家二十幾年前就約定好,楚氏生的孩子繼承燕有貴經營的商鋪生意,大蔣氏生的孩子繼承燕靖的爵位。不過,這都是在燕靖去世后才真正生效的。尤其是生意上的事情,表面上是燕鴻飛打理,但一應事務還是得由燕靖點頭才能進行。 “我早就同你父親說過,你年紀也不小了,經商多年,經驗豐富,應當把管事的權力完全交給你?!毖嗬戏蛉艘妼O兒神情有些低落,自然而然地便說起哄他開心的話來,“這次你找了一門好生意來,祖母正好趁機替你美言幾句,你父親一準能點頭?!?/br> 燕鴻飛聽得歡欣鼓舞。真正掌權商鋪的事情他盼望了很久,弟弟們畢竟才二十出頭,尚年輕,在官場從頭做起實屬平常,可他已經快四十歲了,連兒子都可以進入商鋪獨當一面,他卻還得事事向父親請示,知道的是燕家規矩嚴,不知道的只會以為他燕鴻飛無能。 又陪著燕老夫人敘了一陣話,眼看紅日西斜,到了晚飯時分,燕老夫人主動打發他離開:“你這一去也有快兩個月了,今晚上我就不留你,讓你去跟媳婦兒子團聚團聚?!?/br> 燕鴻飛興沖沖地出了金玉樓,拐出垂花門時,因在轉角位置,見不到對面情況,他步伐又快,直接與從外面向院中來的一位妙齡少女撞在了一起。 那少女嬌嬌柔柔的,哪里經得起這樣一撞,直接向后仰倒。 幸虧燕鴻飛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才免遭苦頭。 給少女引路的婆子是燕老夫人身邊的心腹,與燕鴻飛素來熟悉,笑著招呼他說:“大少爺,您回來啦,這是心急去見少奶奶,都顧不得看路么?” 燕鴻飛對祖母身邊的老人兒也十分尊敬,對這般玩笑不以為忤,反玩笑回去:“mama這是急著開飯,也顧不得看路了?” 那婆子嬉笑著說:“大少爺撞得又不是我?!眰壬硐蜓帏欙w介紹,“這位是二夫人家的侄女,承歡表姑娘?!?/br> 許承歡怯怯地向燕鴻飛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