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適才大蔣氏的話雖然說得隱晦,燕馳飛卻是有過經驗,因此聽出了門道兒,知道母親疑心孟珠可能有孕,眼下雖然壓住了她,卻小心地避開了小腹。 孟珠向來遲鈍,再加上心煩氣躁,當然察覺不到燕馳飛的柔情,兀自在鬧別扭:“你老是打我!我要回去告訴我娘?!?/br> 燕馳飛柔聲說:“你娘不就是我娘,我娘不就是你娘?!?/br> 這實在是句大實話,孟珠便打蛇隨棍上:“那我娘和你娘都告訴,讓大家都知道你的惡行,哼——” 那個哼字剛從喉嚨里起了聲,便被迫吞了回去——燕馳飛低頭吻住了她。 唇齒纏綿,一直吻到孟珠幾乎喘不過氣來,燕馳飛才放開她:“你乖一點,好不好?” 他聲音十分溫柔,孟珠也跟著軟和下來,卻還是不忘抱怨:“人家那么難受,你也不多陪陪人家?!?/br> 燕馳飛每日都要去翰林院,十日才有一日休沐,這是男人家的正經事,放在平時孟珠雖然也覺得寂寞,卻不會纏著他要求什么,只是這會兒病得久了,難免有些不講道理。 “嗯,明天就休沐了,哪也不去,一整天都陪著你?!睍r機巧合,正好讓燕馳飛輕描淡寫地化解了一招。 于是,第二天,孟珠就沒離開過燕馳飛的懷抱,活像個失去自理能力的嬰孩,連吃東西都依偎在他懷里要喂。 傍晚時門房送了信件來,其中一封是倪之謙寫的。 燕馳飛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與孟珠說話,一邊拆了信來看,看到一半便出了神,半晌不曾搭理她。 孟珠見燕馳飛神色有些凝重,捧著鮮果酥酪用胳膊肘輕輕撞他胸口,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燕馳飛本想把信給她,但轉念間又怕她傷神,便開口講述起來。 原來倪之謙到了繁興縣,與前任知縣交接事宜一切順利,之后縣衙眾人又格外熱情,甚至自發湊錢大擺筵席,宴請當地鄉紳,為倪之謙打通人脈。 不想宴請結束后,白師爺一張兩千一百三十兩的借據便送到了倪之謙跟前,號稱所謂衙役湊錢只是暫時,事后需要倪之謙償還。 七品縣官一年的俸祿不過五十兩,家人勒緊褲腰帶,不吃不喝不穿不用,也要四十年才攢得出二千兩。 倪之謙今年已二十出頭,說句不好聽的,四十年后還有沒有命在都不知,更何況縣衙里當差的有些已年愈四旬,更等不得那許久。 白師爺身為知縣智囊,自然要想上鋒所想,急上鋒所急,便提出了解決方法,可以幫助倪之謙快速斂財,化解眼前難關。 ☆、70|69.2.5 第七十章:貪墨 “什么辦法能在短時間內掙出兩千兩銀子?” 對于國公府出生長大的孟珠,兩千兩銀子其實只值幾套頭面,算不得什么。但因為最近學著看賬本、了解各項物品市價,所以知道得也多。譬如京郊一般農戶,一年下來嚼用也不過十幾兩。相對殷實些的城內小戶,手松些百兩銀也能過一年了。就是她嫁妝里最大的田莊,一座一年出息都未必能有兩千。當然嫁妝中的鋪子一年利潤能有上萬,可那也是因為位于晉京最好的地段,本錢不菲。 楊蔓君臨走前托孟珠與蔣沁幫忙將嫁妝銀子投資生利,因此手上究竟有多少錢曾向兩人透過底,堪堪只有五百兩,她還打算留下少則一百兩多則兩百兩,以備不時之需。 所以,就算用這全部的嫁妝銀子去放高利貸,恐怕一時之間都收不回兩千兩的利錢,孟珠實在想不到還能有什么一本萬利的賺錢辦法。 她不甚懂得官場上烏七八糟的事情,因而問得懵懂,當真以為白師爺是個錦囊袋,一眨眼就提供出賺錢妙法。 燕馳飛揉揉她發頂,輕笑著說:“加收太平銀,或是暫挪款項?!?/br> “那……那豈不是貪墨?”孟珠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太平銀是指在朝廷規定的賦稅之外,由地方官員私下向當地百姓征收銀錢米糧,并美其名為保護百姓平安無憂的費用。但保護轄下百姓安全,發展各行各業,提高當地生活水平,本就是地方官員份內之事。太平銀不過是貪官污吏為填充自己錢袋而想出的名目而已。 前朝最后幾十年里,就是因為朝廷對官員約束不嚴,每鄉每縣、每州每府官衙里都有不止一本私賬,也就是有不止一個名目加收太平銀,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怨聲載道,才會引起各地暴動,最后導致幾百年的基業毀于一旦。 是以,晉國開國以來,為防重蹈前朝覆轍,對地方官員私征太平銀之事令行禁止,違令者一經查出,立刻革除功名,且永不錄用。 對于讀書人來說,十年寒窗也未必能考上秀才,許多人讀一輩子,也不過是個童生而已。雖然大多人一朝魚躍龍門,想得還是如何塞滿荷包,改善生活,但當官的撈錢有許多隱蔽的辦法,太平錢實在是最愚蠢的一種。 所以,孟珠才會格外吃驚,她向來以為太平銀不過是存在于史書上的東西,根本沒有想過如今還有人敢用。 她把自己的想法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遍。 燕馳飛點點頭:“放心,你都想得明白,之謙自然不會那么蠢?!?/br> 這是什么話? 說得好像她最蠢最笨一樣! 不過,眼下孟珠正擔心倪之謙與楊蔓君未來的情況,沒心情計較這種小事。 “所以,他打算挪用……”孟珠說到一半,忽地住口,雙手捂住嘴巴,警惕地轉頭看向四周,生怕被人聽了她的話去似的。 與加收太平銀的明目張膽相比,挪用款項實在是十分“聰明”的做法。 比如遇到災荒,受命開放義倉施粥賑災,一斗米熬十人份量的粥還是熬二十人份量的粥,反正都吃下了肚去,無證可查,其中便有許多可以cao作的空間。 再比如,朝廷撥款于某項工程,實際用料是次一等,卻在做賬時寫一等,差價自然被相關人員賺了去,而若非倒霉出了禍事,表面上根本也看不出來。 這些其實與大戶人家負責采買的管事或廚房廚子以次充好、中飽私囊異曲同工。 “若是被查出來……”孟珠鬼鬼祟祟、細聲細氣地附在燕馳飛耳邊說。 溫熱的氣息吹在耳垂上,燕馳飛身體不由自主地起了變化??上眿D現在能看不能用,他無奈地把人拉遠些,又覺得孟珠單純老實得實在太過可愛,在她額頭上敲了一個爆栗:“若他真的決定那樣做,還會寫信告訴我?我與他雖有些交情,卻還沒到同流合污的程度?!?/br> 孟珠皮膚細嫩,一敲之下便泛起紅印,她雖然看不到,卻也覺著疼,嘟著嘴揉著那處,不解地問:“那他寫信來是叫你出主意,看看怎么賺錢才好?” 她說得有些婉轉,蓋因那賺錢不是真的“賺”,更趨近于如何斂財是也。 “不是,若連這點小事都沒有自己的主意,我看他的前程也可以止步于此了?!毖囫Y飛說,“事情他已經解決了,只不過其中有些蹊蹺的地方,他寫信來告訴我和驍飛?!?/br> “哪里有蹊蹺?”孟珠問。 燕馳飛手指敲著桌邊:“當師爺的,并非朝廷正式官員,就敢糾結縣衙眾人,先斬后奏,逼上鋒貪污,這還不夠蹊蹺?” 確實是。 孟珠點頭:“那他為什么要這樣?” “一個人的衣裳染了污泥,自然要被大家側目,但若所有人都被泥污了,便誰也不會是異類,也就不必擔心被衣衫干凈的人嘲笑?!毖囫Y飛說,“再嚴重一點,說是栽贓背禍也有可能?!?/br> 晉江沿岸年年水患,固然有潮汛本身的原因,但年年治水年年發水,到底是朝廷雇用的工匠本領太差,還是有其他問題,元衡帝已漸漸開始重視。 那繁興縣上任知縣,在過年期間上折子請奏,說自己突患惡疾,身體不能負擔,不到五十歲便請辭歸鄉。繼任的倪之謙,出身寒微,在朝中既無根基、也少人脈,到了當地,其余人若有不軌之心,雖說不一定會拉攏他,但也未必特別防備。反倒比世家大族出身的,更容易發現問題所在。 燕馳飛將信疊起,塞回信封里,決定晚些時候交給燕驍飛。 再看孟珠,已經懨懨地打起瞌睡來。 “現在別睡,待吃過晚飯再說?!毖囫Y飛推了推她。 孟珠揉著眼睛說:“不想吃?!痹捯舨怕?,便打起小呼嚕來。 燕馳飛無奈地抱她到床上,脫去外衫,蓋好錦被,讓她睡得舒服些。 誰知孟珠這一睡就睡到了翌日中午,將將就就地吃了一點午飯,又泛起困來。 前些日子她總是睡不好,一時嗜睡起來,燕馳飛倒也沒太在意??山舆B數日,都是如此,哪能不叫人擔心,于是又從宮中請了太醫來,不想診出了喜脈。 ☆、71|70.69.2.5 第七十一章:心愿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孟珠有孕在身,成了兩間國公府的大寶貝。孟國公府整車整車的補藥送進燕國公府。燕國公府呢,從大夫到廚子,從穩婆到乳母,全都精挑細選,鎮日里人人都像轉盤似的轉個不停,那架勢仿佛孟珠明天就要臨盆似的。 安陽丁府里同樣是大夫不斷,仆婦忙碌,然而他們為之忙碌的并不是一樁喜事。 丁二公子自從上次跌落河中感染風寒之后,因當時在旅途之中,不論是大夫還是藥材皆不如家中給力,客棧房舍保暖又不足夠,到底落下病根,傷寒入肺,久治不愈,最后竟至藥石罔效,眼看便要不行。 燕冬手捧青花瓷碗,用匙更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藥湯,湊在嘴邊輕輕吹得稍涼些,才送至丁二面前。 丁二背靠著引枕半坐在床上,身上蓋著兩層厚冬被,昔日英俊瀟灑的貴公子如今病得脫了形,臉頰凹陷,雙眼突出,叫人看著便禁不住嗟嘆。 燕冬面上不露出半點傷心難過,一邊喂夫君吃藥,一邊講起晉京來信中所講的種種事宜。 “明王王妃已選定了陳尚書家的長孫女,說是近來在京中十分知名的才女,可惜從來未曾謀面,不知道究竟是否名副其實?!?/br> “聽說綠柳居出了新菜式,來日回京后,相公可要記得帶我去吃?!?/br> “大嫂來信說,馳飛媳婦有了身孕,相公猜猜看是男是女。不如我們打個賭吧,輸的人到時候付綠柳居新席面的帳?!?/br> 丁二倒也配合她,說:“我猜是女孩兒,燕家出來的姑娘,都像你一樣討人喜歡?!?/br> 燕冬聳了聳鼻子,狀似不滿地問:“為什么不能是兒子呢?馳飛是世子,先生一個兒子,將來能繼承爵位,以后便輕松自在許多。我猜是兒子?!?/br> “那就記下賭注來,免得屆時你賴皮不認賬?!倍《M力地做出一個促狹的笑容來,蒼白削瘦的面孔因而泛起紅潮。 眼見藥碗見了底,燕冬將之放在一旁侍立的丫鬟手上捧著的托盤上,拿過巾帕來替丁二擦了擦嘴角,然后起身到梳妝臺前,拉開左手邊的抽屜,取了一本簿子出來。 “我才不會賴皮呢,記下來是為了防止相公你?;^?!彼卮才?,一手握筆,一手執卷,邊說邊寫,“三月初五,以孟珠肚中胎兒性別打賭,賭注為綠柳居席面一桌,相公猜女,冬兒猜男?!?/br> 那本簿子約有一個大拇指節那么厚,此時已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大半本,內容全是等丁二病愈后,兩人準備共同完成的心愿。 丁二精神不濟,目光也有些渙散,但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愛妻,待她寫完后,才開口:“我還有個心愿,你務必寫進去?!?/br> 燕冬抬頭問:“是什么?你說我寫就是?!?/br> 丁二緩緩地閉上眼睛,話音很輕,卻清晰堅決:“丁遠山駕鶴西游后,燕冬無需守貞,待三年除服后,即可再議婚嫁?!?/br> 燕冬清亮的雙眸迅速蒙上一層水霧,她丟開筆,氣呼呼地說:“你胡說什么呀,你會好的!”然而這話實在太過不切實際,靜默幾息又改口說,“我才不要再嫁,我永遠都是你的妻子!” “你的心意我明白?!倍《犻_眼,先前渙散的目光也變得堅定起來,“這些年我們夫妻恩愛,日子過得神仙難及,若是一朝分離,當然會難過不舍??赡闶腔钕聛淼哪莻€,便不能不去想將來的事情。冬兒,我們沒有孩子,你又還沒到二十五歲,一輩子那么長,難道從今往后都一個人過?” 燕冬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丁二輕輕嘆了一口氣,又繼續說:“看著你這樣不情不愿,我其實很開心。但我若是不在了,無知無覺,開心與否根本不再重要。咱們丁家什么都好,只一樣不好——向來以世家為傲,也因此格外盡力維護所謂世家的榮耀。在我看來,那十九座牌坊,其實不過是剝奪了十九個女子一生幸福換來的,根本是恥辱。冬兒,我不愿意讓你重蹈那些人的覆轍。以你的家世品貌,就算新寡再嫁,也能覓得真心待你的夫君,我斷不能看著你被他們關進守貞樓里,終身不見天日,只為換取一座冰冷無用的牌坊?!?/br> 丁家是三百年世家,前朝風氣保守,寡居女子守貞終生,能換得皇上親賜的貞潔牌坊一座。所以丁家門前長街上那十九座牌坊,著實風光無限,至今整個晉國境內,都再沒有世家能與之匹敵。 丁家至今無人談起若是丁二去后,燕冬歸宿該當如何這樣的話題。 畢竟兒子還在,討論這些實在不吉利。 可是丁二卻不能不未雨綢繆,如果他不在了,不論是父母還是旁人,要如何處置燕冬,他都再也插不上半句話。 “我會親口與父母說清楚我的想法,并讓他們答應下來?!彼袢赵捳f得有些多,已經覺得十分疲累,卻還是硬撐著繼續,“為防萬一,我還會留下一封信給你用來證明,只是不要讓旁的任何一個人知道?!?/br> 燕冬含著淚點了點頭。 翌日,丁二與父母談起此事。 因為兒子久病不愈,兩老自然盡量滿足他的愿望,丁二說什么就是什么,一點磕絆都沒有便達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