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孟珠想到此處,毫不猶豫地改口:“說到底不過是個下人,跟他浪費什么口舌,你看他臟都臟死了,好惡心,咱們還是快點回去吧?!?/br> 她說話時小下巴昂得高高的,眼睛上翻,好像連多看夏侯旸這個“下人”一眼都會臟了眼睛似的,說完又模仿喬歆從前和她鬧別扭時的樣子,“哼”一聲把小腦袋瓜一扭,轉身就走。 阿釉是丹陽長公主的近身侍婢,也是在場眾人里除了孟珠外唯一一個知道夏侯旸真正身份的人。此時見到夏侯旸狼狽不堪的模樣,自然不可能不管,可是若讓孟珠她們自己回去望云閣,又是待客失禮。 一根蠟燭兩頭燒,哪里可能顧得周全。阿釉追上孟珠攔住她:“孟姑娘,請稍等片刻,那位公子是長公主的一位客人,待我稍作安排,讓人帶他去換衣治傷?!?/br> 大家選擇再次從池畔經過,本是為了多看一次紫蓮,這時能在此處稍作停留,當然沒有不愿意的,唯有孟珠心里著急,生怕耽擱下去會生變化??砂⒂缘脑捳f得合情合理,她也不可能不讓人家去,更不可能不要阿釉帶路,自己在長公主府里亂闖,那簡直是絲毫不知禮數,傳出去的話孟珠下半輩子都不用想再去任何一家勛貴家里做客了,和嫌棄一個污糟邋遢的下人根本差天別地的兩回事。 說話間夏侯旸已經爬上岸來,他莫名其妙挨了罵,又明晃晃半點不遮掩地被嫌棄,居然半點沒有生氣,面上神情反而歡欣鼓舞,捧著那株紫蓮到藍綠兩名侍女跟前,討好般說:“兩位jiejie,紫蓮摘來了,現在可以帶我去廚房拿牛乳香芋糕給我娘吃了吧?” 阿釉聽到這話,加快腳步走過來,低聲斥責兩名侍女:“阿樂,阿憂,怎么回事?這位公子是客人,想吃糕點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有什么道理讓人家摘花來給你們換?” 阿樂阿憂不過是三等仆婢,身份比阿釉低了兩階,就算平日不歸她管轄,被訓斥了也只能垂首聽教,不能反駁。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不服氣,待阿釉說完,性子較為潑辣的阿樂便自言自語似的說:“也不知哪里來的窮酸客,自己吃不算,竟然還要帶著走,當咱們公主府是善堂么?”話里意思明面貶損夏侯旸,其實是在為自己辯解。 阿釉能在長公主跟前出頭露臉,得到重用,當然也不是個善茬,立刻半點不留情面地戳穿她:“一塊香芋糕能值幾個錢?就算拉走一車又算得什么?你既然這般錙銖必較的為公主府賬房打算盤,怎地又指使他去禍害千金都難買的紫蓮花?” 阿樂聽得臉上青白交錯,好不難堪。阿釉卻根本沒打算放過她,繼續說:“本是想讓你將功補過,但你既然根本不知錯,這里的事情自然不敢再用你,自己去管家mama那里領板子吧?!?/br> 又說:“你可記得故意損毀公主府財物要怎么罰?” 公主府里規矩嚴格,如果領了差事卻失職,根本不必等主子發落,大丫鬟和管家mama們便有權先懲罰犯錯的人,什么錯受什么罰,一條條明細白紙黑字列下來訂成冊,從來依例執行,不準徇情。 其中一條,便是若定為故意損毀公主府財物則按價值處罰,每十兩銀換一板子,這可不是燕馳飛打孟珠時的小手板,而是公堂上行刑時打在屁股上的大板子,體弱點的幾十板就能把小命丟了。按阿釉的說法,紫蓮價值千金,一千兩銀子才能換得一金,真的照價折算打下來,阿樂哪里還能指望有活路。 她這才真的知道怕了,抹著眼淚哀求說:“阿釉jiejie,我知道錯了,你饒過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br> 阿憂也跟著幫忙求情。 阿釉這會兒沒有幫手,只能先用著她們兩個,剛才不過是故作聲勢嚇唬人而已,于是說:“那好吧,我先記下來,最后到底罰不罰,且看你的表現?!狈愿纼扇肆⒖處暮顣D去梳洗換裝,之后必須好生招待他。 又附在夏侯旸耳邊輕聲說:“殿下,真是對不住,我這邊有事走不開,且先讓這兩個丫頭伺候您,待我把幾位姑娘送到望云閣,會立刻派人到您那兒去,若是誰再敢對您無禮,您只管像對自己的仆人那般懲罰即可,萬大事有長公主給您做主,別擔心?!?/br> 夏侯旸已是成年男子,身材瘦高。阿釉雖也有二十來歲年紀,但到底是個姑娘家,個頭兒嬌小。她明明踮著腳,卻也要夏侯旸低首相就才能夠到他耳畔。但說出來的話卻像大jiejie哄小孩子一般。 孟珠站得遠,自己聽不到這些悄悄話,只是看到夏侯旸聽著阿釉的話,臉上浮出笑容,笑時鳳眼微挑,目光竟然落在她的身上。 孟珠不禁打了個寒顫。 因遇到了夏侯旸,孟珠心里一直不安寧。 晚上回家后,換裝洗面時,甚至還在銅盆的清水倒影里看到夏侯旸那張陰氣森森的笑臉。 她“啊”一聲跳到床上,連聲喊綠蘿拿紙筆過來。 紅蕎以為她心血來潮要練字,勸道:“晚上寫字傷眼,而且姑娘累了整日,還是早點歇下吧?!?/br> “我就寫幾個字?!泵现槠綍r軟嬌嬌的,固執起來卻半點不聽人說。 綠蘿在炕桌上鋪好紙筆,又拿水注往硯臺里倒了少量清水,開始磨墨。 孟珠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兩行字。紅蕎給她數著呢,一共是十一個字。 孟珠寫完了,把紙對折兩次,又叫綠蘿取了信封過來塞進去封好,再命如霜去送信。 如霜飛檐走壁地從孟國公府出去又進了燕國公府,不過一刻鐘多些的功夫,信已順順當當地送到燕馳飛手里。 他拆開信封,平展信紙,只見那上面寫著:馳飛哥哥,想你過來哄我睡。 燕馳飛面無表情地將信折起,對如霜說:“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她我會盡快辦好?!?/br> 孟珠是個實誠的姑娘,聽到口信后認定燕馳飛說的是盡快過來,于是假裝早早就寢,等丫鬟們都退出去各自安歇了,她又從床上爬起來,只穿著貼身小衣,坐在屏風外的八仙桌前癡癡等待。 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來,耳聽二更的梆子都響過了,依然只有她一個人獨坐對紅燭。 孟珠漸漸開始犯困,哈欠一個接著一個。心思也開始搖擺起來,一會兒覺得燕馳飛說不定是有事耽擱了,一會兒又覺得他答應了就肯定會來,喝過一杯冷茶提神后,又開始懷疑他根本是故意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耍弄她。 正氣鼓鼓地在腦中演練下次見到燕馳飛時要如何教訓他,對面的窗欞忽然被什么東西敲響了。 “馳飛哥哥?!泵现榱⒖堂奸_眼笑,站起來走過去打開窗。 大家都睡了,海棠苑里只院子四角點了石燈籠,不甚明亮,但也足夠看清楚窗外檐廊底下并沒有人在。 “馳飛哥哥?”孟珠試探著又喊一聲,可惜只有夜風搖動火光回應她。 她委屈地撅起嘴來,滿心失落地放下窗扇。轉身時卻看到桌前站了個人,身材高大健壯,可不正是燕馳飛。 “馳飛哥哥!”孟珠喊他,一模一樣的四個字,轉眼間被她換了三種完全不同的強調說出來,一邊喊一邊歡快地撲過去,半點不矜持地撲進他懷里。 她跑得快,沖力大,燕馳飛卻像腳下生了釘子一般扎在地上,穩穩當當接住她,整個人晃也沒晃一下。 孟珠在他胸前親昵地蹭了蹭,才抬起頭來,咯咯笑說:“還是馳飛哥哥力氣大?!庇謫査?,“你是怎么進來的?” 燕馳飛盯著她裸在半袖之外,扒在他窄腰之上,白嫩嫩、纖纖長的臂膀,開口就是訓話:“怎么穿的這么少?又生病了怎么辦?半點不知道愛惜自己?!?/br> “因為有馳飛哥哥你愛惜我呀!”孟珠理所當然說,“我在長公主府做客一整天,好累啊,走都走不動了,馳飛哥哥抱我回床上好不好?” 走不動? 剛才是誰跑的好像一陣風? 想歸想,燕馳飛知道孟珠愛撒嬌,也不去戳穿她,依言將人打橫抱起,放回床上。 錦被堆在床里,他彎腰一抻一抖便蓋住了她。 孟珠卻不肯老實躺好,手臂撐在床褥上,支起半個身子。燕馳飛伸手在她臂彎處一帶,便把人放倒了。然后在床畔坐下,問:“說吧,想我怎么哄?” 孟珠很想掀開被子讓他躺進來,他溫暖的懷抱比什么都好用??墒巧洗尾〉妹悦院龝r做起來無比自然的事情,清醒時卻會覺得不好意思。就像那封信,本來她想寫的是“來陪我睡覺”,臨到落筆覺得太有歧義,太不矜持,才改了一個字。 所以她只是說:“你唱首歌謠給我聽?!?/br> 燕馳飛沉默半晌,才說:“我不會唱?!?/br> 孟珠只是隨口說,并沒想他一定要唱,何況彈琴唱曲兒這種事,和燕馳飛根本不相襯。 她眨眨眼,改口說:“那你講個故事給我聽?!?/br> 燕馳飛仍然靜默著,低頭又抬頭,最后說:“也不會?!?/br> 孟珠氣呼呼地坐起來:“馳飛哥哥你故意欺負我!誰小時候都聽過娘親講故事,你重復一個就好了嘛!” 大蔣氏講過故事哄他睡覺嗎? 燕馳飛實在記不得。 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是國公府的繼承人,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燕靖用的全是兵營里那套訓練士兵的嚴苛方式來教育他。溫情脈脈地由娘親坐在床邊講故事哄睡覺,想想都知道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退一步說,就算真的曾經講過,恐怕也是他尚在襁褓中時的事情了,又怎么可能會記得。 孟珠看燕馳飛一直沒說話,怕他不高興,也怕他覺得自己太兇,換了溫柔的腔調:“馳飛哥哥,你別害羞嘛,現在好好練習,將來哄我們的孩子時就能用上啦?!?/br> 邊說邊枕著他大腿躺下去。 鑒于自家親爹的教育方式,燕馳飛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坐在床頭給孩子講故事。不過,說到孩子,倒勾起他前世的回憶來,那時孟珠有孕,兩人都很期待孩子早日出生,只可惜他很快便不得不出征去,再回來時卻是滄海桑田,燕國公府沒有了,妻子和孩子也已過世。這輩子,他預知后事,自然不會在落到這般境地,那么,他和孟珠什么時候會迎來第一個孩子,又一共能生幾個孩子呢? 這樣一想,不由十分期待,手掌不自覺伸出,覆在孟珠小腹上。 孟珠一直仰頭看著他,眼見他的表情從尷尬板肅漸漸變得柔和起來,便猜到這話題勾動了他的心事。 “馳飛哥哥,你喜歡孩子嗎?” 見燕馳飛點頭,孟珠側轉身體,雙臂順勢摟在他腰間:“我也喜歡,不如我們早點成親,這樣就可以很快有孩子了?!?/br> 夏侯旸現在這個狀態,當然不可能明搶旁人的妻子,可成親前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孟珠也沒少聽說過誰家訂了親又出意外,最后婚事不成的故事。 可燕馳飛覺得,眼前這顆小珠子根本自己都還是個孩子。 他摸摸她臉頰,問:“成了親就得留在家里,幫娘打理家事,慢慢接過中饋,再不能去書院上課,也少了許多能和朋友們游玩的時間,你真的準備好了?” 孟珠一聽,還真的猶豫起來。上輩子他們趕在大蔣氏熱孝里成的親,時間就是今年三月,所以后來她都沒有再去過書院了,這不能不算一個遺憾。好不容易重活一回,當然還是能彌補起來好,可她也想趕快嫁給燕馳飛,不知道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她心里猶豫,動作可半點不猶豫,扮作很驚訝一般坐起來,說:“嫁人就一定不能去書院了嗎?” 燕馳飛看她鼓著腮,知道她心里不高興,揉揉她的腦瓜頂,柔聲答:“倒是沒有這樣的明文規定,不過也確實沒有出嫁女還回書院讀書的先例?!?/br> 瞥眼間見到孟珠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靠他更近些,心中好笑想逗她,于是話鋒一轉嚇唬她:“別動來動去的,不是說要睡覺么,這樣折騰瞌睡蟲都被你趕走了,還能不能睡了?” “哦,不會不會,我很困?!泵现榇鸬梅浅m樍?,小身子一歪倒在燕馳飛懷里,雙手干脆地攀在他脖頸上,閉上眼說,“馳飛哥哥要是能拍我幾下就好了,我馬上就能睡著?!?/br> 話音才落,忽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睜眼看,自己整個人被燕馳飛壓倒在床上。 “馳飛哥哥!你要干什么?”孟珠語氣里充滿迷惑,還伸著小手去推他,只是手上軟綿綿地根本沒用半分力氣,“你好重,要壓死我了!” 燕馳飛雙肘撐床,身子與孟珠緊密相貼,兩人面孔分開不足一尺遠。 孟珠見燕馳飛一直勾著嘴角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看著自己,小臉兒漸漸漲得通紅。 “馳飛哥哥,你不能亂來?!彼绱苏f著,卻重新閉起雙眼,小下巴微仰著,滿心期待他下一步動作。 ☆、第34章 城30 第三十四章:請托 孟珠期待中的親吻并沒有落下。 燕馳飛竟然只是捏了捏她的臉頰,便翻身躺到一旁。 “你怎么可以這樣?”孟珠失望地抱怨。 “不是你說要被我壓死了?還一直推我?我只是順應你的要求?!?/br> 燕馳飛心情好,一直逗她玩。 孟珠卻不察覺,只是滿心悔恨,自己干嘛那么多嘴又多手呢? 她支支吾吾地說:“其實……我……” “其實真的很晚了,”燕馳飛說,“你剛才不是說累了一天,很想睡嗎?還不快過來?!?/br>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唱歌,講故事,全是幌子,她不就是想見他,想讓他抱抱她么,這點要求燕馳飛當然愿意滿足。 大概是從小日子過得□□逸,孟珠有時反應真的要比旁人慢三分,她眨眼眼,不明所以地問:“過哪兒?” 傻乎乎的樣子格外逗人,燕馳飛索性一把將人揉到懷里來,“你不就是想要這樣哄著睡嗎?” 心有靈犀不好么,為什么一定要說出來戳穿她? 孟珠羞窘得不敢抬頭,不過雙臂半點不放松,牢牢懷住燕馳飛,枕著他墳起的胸肌,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終于安心地進入夢鄉。 三日后,小蔣氏再次前往丹陽長公主府。她帶了豐厚的禮物,作為答謝丹陽舉辦這次宴會的謝禮。 “一早說過,不用這樣客氣。辦次宴會又不費什么力氣,還能讓這冷清清的公主府里熱鬧一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