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他并沒有忽略,適才自己提到“杜將軍”時,少婦的身子顫抖了下。 想必,她也記著杜將軍,記著杜府,那么,你自幼定親的人,你忘記沒有? 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以讓許多人許多事在歲月的變遷中逐漸變得模糊。 可一定有些人,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年赫赫有名的明威將軍杜昕。 杜昕,乃信義伯杜鎮的嫡長子。 杜鎮家里是世襲的正四品指揮僉事,他十七歲上襲了職,娶工部員外郎趙庭長女為妻。兩人感情甚篤,一年剛過,趙氏有了身孕。 只可惜趙氏生產時傷了元氣,茍延殘喘了半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杜昕離世了。 杜鎮朝事繁多,無暇顧及孩子,加之家中不能無人主持中饋,遂娶翰林院章學士之女為繼室。 章氏出身書香門第,性格柔順,沉穩端莊,對杜昕如親生般細心呵護用心教養,深得杜鎮敬重。 章氏也有福氣,成親頭一年生下長女杜妤,再隔兩年,生了個哥兒杜旼。 杜旼出生時,恰逢帝位更替,杜鎮因擁立之功得爵。 杜鎮與章氏皆認為是杜旼為家里帶來了好運氣,因此對杜旼頗為偏愛。 杜家三個子女都很爭氣,尤其是杜昕,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一身好武藝,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上門為他說親者如同過江之鯽。 杜鎮乃武將出身,位高權重,為避嫌,替杜昕選了清水衙門國子監祭酒辛遠之女辛玥為妻。成親后,辛氏先后生了一兒一女,分別取名杜仲、杜俏,日子過得甚是和美。 辛遠與余閣老是知交,因緣際會,便給余香蘭與杜仲定了親。 景德十八年,杜昕受命去西北平亂,立下軍功無數,被封為明威將軍。 景德二十二年,杜昕軍中數百名士兵因食用了發霉的陳米中毒,有將士指認杜昕私下變賣軍糧從中牟利,又放言杜昕克扣軍餉。正值軍心動蕩之時,韃靼人大舉入侵,杜昕雖率軍奮勇迎戰,仍是不敵,連丟三座城池,杜昕也身受重傷。 一時,彈劾杜昕的折子如雪片般飛向景德帝的案頭。 景德帝大怒,免去杜昕兵權,令其回京自辯。 信義伯不相信兒子會有貪墨之舉,在朝堂申述時,被皇上斥責殿前失儀,回家反省。 杜昕有傷在身,加上日夜趕路鞍馬勞頓,不等回京就死在途中。辛氏本是待產之身,聞此噩耗,動了胎氣,疼了兩天兩夜也沒生下來,最后連母帶子雙雙死在血泊里。 信義伯遭受連番打擊,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昏厥倒地。 可憐章氏既要照顧信義伯,又得cao持長子與長媳的喪事,忙得腳不點地,幾乎累倒。所幸,杜旼的妻子,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在旁協助,才勉強應付過去。 好容易緩了幾個月,哪知杜仲卻鬧出件震動京城的丑聞。信義伯盛怒之下撒手人寰,杜仲見禍闖得太大,竟然一走了之,經年沒有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 余香蘭年歲漸長,耽誤不得。余閣老夫人備了厚禮親自來到杜家,章氏通情達理,怎能讓人家閨女死等,便做主退了親事。 轉過年,余香蘭嫁到了趙家。 **** **** 辛大人緩步走出詔獄,在里面待久了,乍乍出來,撲面的熱氣以及刺目的陽光讓他有些恍神。 長生敏銳地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低沉情緒,陪著小心問:“大人,可是要回衙門?” 辛大人簡短地道:“我隨便走走,不用你跟著了?!闭f罷,縱身上馬,并不揮鞭,任由著白馬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 長生注視他的背影片刻,轉身朝官署走去。 錦衣衛衙門在承天門外的西江米巷附近。緊挨著西江米巷往西是半壁街,再往西是油坊胡同。 忘憂居就坐落在此處,占據了整整半條油坊胡同。 忘憂居是京城一處有名的客棧,里面的菜好、酒醇,景也美,尤以莫愁湖為最。 莫愁湖不算大,只十畝左右,湖邊一圈垂楊柳,湖內又植各色荷花。每當夏日,楊柳低垂、游魚嬉戲、湖里的粉荷、綠荷、白荷競相開放,荷葉田田,清香淡淡,觀之忘憂。 忘憂居的掌柜是個清雅人,沿湖修建了數棟精巧別致的小院。不少文人墨客包了小院在此飲酒作樂。 莫愁湖西北角的偏僻地種了數十株梧桐樹,綠樹掩映間有棟極小的院落,青磚圍墻,烏漆門扇,門檐處掛著匾額,上書“半坡桐”三個字。院內甚是潔凈,青石小徑從院門直通到屋門,小徑右側靠墻搭著馬棚,左側則是一棵柿子樹,柿子已有嬰兒拳頭大,掛在枝頭青翠欲滴。兩只烏鵲被吸引,用尖細的硬喙剛啄開柿子皮,卻被“吱呀”的門開聲驚飛,遠遠地落在屋外的梧桐樹上。 辛大人牽著白馬闊步而入,一松韁繩,白馬識趣地走進馬棚,臥在青草上,愜意地打了個響鼻。辛大人卻站在屋門前,低頭瞧了眼臺階才踏進屋內。 屋子正中擺著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靠墻是張長案,上面零散地放著筆墨紙硯等物。長案盡頭豎了架屏風,繞過屏風迎面就是架子床,床對面是衣柜,再過去掛了副水墨山水畫。 整個擺設簡單整潔。 辛大人屏息四下逡巡一番,轉到內室,手指沿著床腳向下,未幾,便聞低低的咯吱聲,山水畫旁邊的墻壁赫然顯出一條通道。 通道那頭竟也是間臥房。 水楠木的架子床、一人高的衣柜、畫著遠山蒼松的水墨畫,與適才房間的擺設一般無二。 辛大人踱步進去,將機關掩好,褪下身上奪目的飛魚服,從衣柜尋了件鴉青色圓領袍換上。而后將臉上銀色面具摘下,塞進懷里…… 第5章 論嫁 雖是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油坊胡同西北側的棗樹街仍是織喧鬧不止,推著簡易木車的商販站在樹蔭里,掀開衣襟扇風,一邊大聲地叫賣貨品。頭上包著青花頭巾,面前擺著竹簍的婦人也不示弱,殷勤地展示自家做的布鞋、衣裙等物。 相對這些路邊攤,街道兩旁店鋪的伙計則愜意得多,可以搖著蒲扇等待客人上門。 油坊胡同附近盡是平民,棗樹街的店鋪自然也是為平民而設,雖然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應俱全,但也都是普通貨品,既沒有錦緞寶石等奢華品,也沒有古籍珍本等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