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這分明……就是我的馬車? 馬車疾馳而奔,上下顛簸震得我搖搖晃晃,我勉強貼住車壁,撩開身側窗簾往后瞧,此刻尚未有馬駒追來,多半是賀平昭的軍隊為求埋伏時的出其不意,并未驚動騎兵,再加之夜幕初臨,道路行人見是公主府的車駕自然紛紛退避,故而這逃逸倒進行的十分順利。 我留心到緊同騎的幾匹馬上之人,他們身上穿著皆是公主府的侍衛服,那些人的模樣我從未見過,顯然不會是府里真正的侍衛,他們從天而降救出宋郎生,又喚他少主,莫非皆是前朝叛賊余黨? 我這般想著的時候,宋郎生突然開口道:“修竹,進來?!?/br> 方才抱采蜜入內的那個年輕秀氣的男子再度掀起簾幕,這回我看的清清楚楚,他穿的也是公主府的侍衛服,“少主?” 宋郎生左右望了望車廂,那神情看去仿佛坐上這輛車本也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直截了當問:“誰派你們來救我的?” 那叫修竹的男子答道:“是風公子?!?/br> 風公子? 風離? 宋郎生微微一蹙眉,修竹繼續解釋道:“風公子說少主近日回府,這蠻……”他稍稍一頓,不悅的瞥了我一眼,“……公主必會設下埋伏誅殺少主,我與茂林幾人事先易作公主府侍衛,只待伺機助少主逃出重圍?!?/br> 我心中掀起一陣寒風。 今日所發生這么一連串事情,本就有太多不可預料的因素,宋郎生未能料到寢宮會爆炸,我未能料到宋郎生會出現,賀平昭未能料到采蜜會舍身擋刀,太子更未能預料宋郎生能挾持我逃走,這事態發生起瞬息萬變,而風離竟能算無遺策的做了這么多安排與布置,這老謀深算……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只不過,他為何要救宋郎生,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郎生沒有立即作出回應,他似乎在思索著什么,修竹見他這般,只當是他有所顧慮,又道:“此乃府邸的車駕,如今公主亦坐在車中,我們只需脅迫公主出聲示意,自然能順利出城?!?/br> 這話我聽著頗有些不是滋味,不由反唇相譏道:“脅迫本公主?如何脅迫?反正本公主跟著你們橫豎也是一死,倒不如在城門出聲大呼救命,說不準還能有一線生機?!?/br> “你——”修竹聞言一跳,登時把手按在腰間的劍鞘之上,“你當我們少主與你一般鐵石心腸,你無情,我們少主……” “修竹?!彼卫缮刈∷脑掝^,“出去吧?!?/br> 修竹不甘心瞪了我一眼,咬了咬牙,還是聽了宋郎生的話,扭頭爬出了簾帳之外。 一時間,車廂之內又只余我們三人。 其實,方才說話的時候,我始終未敢直視宋郎生,雖然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可此刻他就這樣與我并排坐著,馬車搖晃的厲害,寬寬的衣袖覆在我的手背上來回摩擦,不看他,似乎更是一種煎熬。 也僅僅僵持了那么片刻,我還是沒能忍受住,在轉頭望向他的時候,發覺他恰恰也在看我,那秀雅的面容中交織著千萬種情緒,漆黑的眼眸中仿佛就要溢出什么,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剛想張口,他便放開了我,身體微微動了一下,就去看采蜜的狀況。 我順著他的動作望去,這才看清采蜜受傷的位置乃是后肩之上,刀口甚深,皮rou掀開露出骨頭,鮮血淋漓可見一斑,不過,盡管那傷口看去可怖,人也失去了意識,卻并非是致命的位置,一時半會兒,只怕也死不了。 宋郎生自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瓶,那玉瓶我一眼便認出,里頭所乘乃宮中進貢上好的療傷珍品,是曾經我送給他許許多多的東西之一,他專心的將藥粉悉數撒在采蜜的傷口之上,不出須臾就止住了流血。 眼見此刻生死未卜之際,他滿心滿意掛念的都是這個“小meimei”,我的心臟宛若被酸楚的針尖刺著,難過的就快要死掉了,這種難過簡直比在得知他想害我時更甚。 然而這時,宋郎生忽然說話了,“你已恢復了所有記憶……” 我呆了呆,起先尚沒能反應過來他說話的對象是我,直待他坐回到我身旁,低著頭,手中把玩著玉瓶,道:“兩年來,我心中尚有一問想要問你……” 他一字一頓道:“既然你心中一直有另外一個人,為何當年還要我強行做這個駙馬?” 我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的垂著長長的睫毛,平平地道:“兩年前那夜于山巔之上,你對聶世子的一番告白,我聽到了?!彼戳斯醋旖?,眼中卻毫無笑意,“你說你早已心系于他,與他重逢時就想過只要活下來,便是拋卻公主的身份,也要同他在一起……” 我徹底愣住。 這才記起那一夜我誤將煦方當成他來一訴衷腸,原來他當真聽了去,并信以為真了? 這可真是天底下最為荒謬的事! 宋郎生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玉瓶,“你失蹤的那一年里,我未曾離府,原本便想要問你這個問題,不想再見你時你早已記憶盡失,連我是誰也認不得了……” 我的腦中一片混沌,宋郎生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可串成這么一句話我竟費了好大的勁才懂,他見我瞪大眼半天沒回答,遂道:“也罷,事已至此,是我多此一舉了?!?/br> 我根本分不清他這番話是不是另一番虛情假意,還是他為了誘我帶他們順利出城門的緩和之計,恰是這時,修竹的聲音自車廂外傳來,“少主,再穿過一條路,就要到城門口了?!?/br> 宋郎生嗯了一聲,神情看上去并未有太大的變化,他并未再用武力控制我,而是閑閑靠著椅背,仿佛全然沒把自己當成一名逃犯,我沒忍住,只問道:“你不怕我就此跳出馬車告發你么?” 他波瀾不驚,“請便?!?/br> 馬車的車速漸漸緩了下來,過了卯時,城門已閉,守城衛見有車駕停至門前,自然會上前盤問。我不由直起身子,或許城門口早已收到消息要堵住宋郎生,所以賀平昭才會那么輕易放人? 我這廂心頭警鈴大作,守城衛那邊一見是公主府邸的車駕態度倒先恭謹起來,但聽修竹的有板有眼的說了句“襄儀公主與駙馬爺有要事出城還不速速放行”唬人的話,守門衛們甚至未多詢問,便依言開啟了城門。 一直到車駕順順當當的駛出城一段距離,我才乍然回過神,驚疑凝向宋郎生,“連守城軍都有你的人,宋郎生,你的手究竟伸的有多遠?” 宋郎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伸手取下系在腰間上的匕首,伸到我跟前,道:“公主,既已出城,就此別過,這匕首……” 我根本無心去管什么匕首不匕首,直接打斷他的話,“方才你問我的問題,難道此刻,你不想知道答案了么?” 宋郎生聽了我的話,手腕在半空中一凝,緩聲道:“不必了?!?/br> 這算什么? 這算什么! 他就想這么離開么? 什么也不解釋,什么解釋也不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說你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可現在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你若無謀反之心,又豈會同這些叛黨為伍,與風離為伍?” 他道:“你由始至終未曾信過我,我又有何好說的?” 縱然心中早就做好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話我還是忍不住感到難受,此時馬車不知行駛到什么地方了,我正想反駁,忽然感到整個車廂都劇烈的震蕩了一下,繼而是前方的馬兒一陣凄厲的鳴啼。 我心下一驚,正想探出是何來路,尚未坐穩,整個人就被一雙手所摁倒,但聽“突突”數聲,像是數箭齊發插入車板的聲音,再抬眼一望,幾只箭竟同時穿過窗死死的釘在我方才所在的車壁之上! 宋郎生就著護在我上方的姿勢,回頭道:“茂林!修竹!” 車前的簾子驟然被掀開,修竹神情張惶道:“少主,后方有追兵正朝我們追來,并不顧忌車中有公主就直接用箭,這馬車其中一匹馬背中了箭,茂林就快駕馭不住了?!?/br> 車廂外傳來以劍擋箭的聲響,看樣子那幾個同騎的隨從也抵擋不了多久,宋郎生從車窗往外瞄了幾眼,又看了一眼采蜜,同修竹道:“待馬車駛到第二個拐角處時,我會帶公主跳車,你就帶著采蜜姑娘一起跳,前方的高坡樹木茂密,天色已暗,追兵難以察覺……” 宋郎生又朝那駕馬之人道:“茂林,待我同修竹跳下車后,你再往山崖方向駛出一段路引開追兵,等追兵追上前即斬斷馬繩棄車!” 茂林言簡意賅道:“是,少主?!?/br> 修竹點了點頭,當即對車廂外的幾人道:“少主有命,所有人繼續隨馬車同行!” “是?!?/br> 猛烈的狂風灌入車廂內,修竹再度回過頭,抱起采蜜,宋郎生將匕首插在腰間,順勢握住了我的手腕,悶聲道:“不用怕?!?/br> 不用怕? 我惶惶然看著他,前一刻還在冷言冷語的訣別中,幾乎就要被他推拒到千里之外,為何生死關頭又要挺身保護我?比起我,難道他不是更應該去保護他的采蜜嗎? 然而什么也來不及多想,兩匹駿馬瘋跑的速度越來越快,馬車好像更往上了一個坡度,待轉到了那個轉角處時,宋郎生當即攬住我朝外縱身一躍—— 如同被甩飛出去一般的天旋地轉,失重的恐懼感在漆黑的夜色中尤為明顯,我緊緊的閉上眼,但覺到那攬著我的臂彎一緊,重重的落地感鋪面襲來。 這是一條又長又陡的斜坡,我原本以為從坡頂跳下勢必要滾出一身遍體鱗傷,然而,當感到自己落地時,身體盡管震麻并不斷下滑,卻沒有預想的疼痛感,我心下一顫,睜開眼時才發現,宋郎生一手緊緊的擁住我,另一只手握著匕首在草坡上摩擦,始終維持著以背著地的姿勢在移動。 草灌砂石在他的衣料皮rou上碾磨出細微的聲響,那是人的血rou之軀,磨破了皮便會傷到筋骨,更何況他的肩背剛剛才被烈焰灼傷,身體根本已是強弩之末,怎么還禁得起這種痛楚。 “快放……”我話未說完,那只環著我的手把我的頭按在他的懷里,直到一切都停止下來,他才緩緩松開。 遠處山頂上的道路上,一撥策馬揚鞭的士兵呼嘯而過,去追逐那早已空空如也的馬車。 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意識到身下的人一動未動,胸口漾起一股股恐懼彌漫全身,來不及多想,我搭住了他的頸部,只覺得他的肌膚冰的駭人,仿佛已不是活人。 寒風將我的頭發吹散在空中飛舞,就在我顫著身想要喚他的時候,他睜開了眼,慢吞吞道:“我還活著?!?/br> 我呆呆看著他。 月芒下,宋郎生的臉色蒼白到極點,眼眸中倒映著的是我惶恐無措的面孔。 他極慢極慢地抬起手,將我散落在額前的發撥到耳邊,輕柔宛如垂柳拂過,他的掌心貼在我的耳根后,冷的可怕,然而神情卻柔和的不可思議,“是我錯了?!?/br> 我聽不明白,也看不明白,他指的錯了,是什么錯。 “少主?!?/br> 正是這時,修竹找到了我們,他從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一瘸一拐的走來,手中艱難的抱著采蜜,宋郎生緩緩起身,問:“可有受傷?” 修竹搖了搖頭,待走近了看到了宋郎生滿是瘡痍的背傷,渾身一震,“少主你……” “不妨事?!彼卫缮涯抗馔擅凵砩弦环?,她肩上的刀傷又開始流血不止了,浸滿鮮血的衣裳也破的不成樣子,不用想也知道修竹并未如宋郎生護我那般護著采蜜,不過話說回來,若修竹也用那種不要命的方式去保護采蜜,又豈會有多余氣力來保護宋郎生。 修竹上下打量著我,見我毫發無損,眼中再度燃起敵意,“又是因為你,那些士兵也是你派來追殺少主的吧!” “不是她?!彼卫缮鷵屛仪邦^回答了他的話,“不過,公主這般跟著我們也不是辦法……不如……” 宋郎生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突然低下頭按了按腰間,又檢查了一遍周身上下的衣袖與衣襟,臉上逐漸流露出緊張的神色。 我與修竹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郎生眸光一黯,“匕首的鞘不見了?!?/br> 匕首鞘不見?我莫名,“不見就不見……” 話未講完,宋郎生猛然轉身,彎下腰尋找,修竹忍不住道:“少主,現下必須離開此處,追兵察覺不對必定折而復返,到時——” “我自有分寸,你留在此處保護公主和采蜜姑娘,我去去就回?!?/br> 宋郎生撂下這一句話后,便沿著方才滾落的痕跡原路往回攀去,那架勢分明是要非找回匕首的刀鞘不可,以宋郎生的性格,他決定的事便沒人可以阻撓。 我心中五味陳雜,“那是什么匕首?對你們家少主很是重要么?” 修竹瞪了我一眼,極為不耐道:“我哪曉得?!彼肓讼?,又咬了咬牙,將采蜜放在地上,同我道:“你,你們留在這兒,我去陪少主一起找?!?/br> 于是一溜煙就往宋郎生的方向跑去。 夜色沉沉,涼風刮的樹木沙沙作響,我遠遠望著宋郎生的背影,心中nongnong的不安愈發濃烈。 我一向自詡聰明,任何惡劣的環境下都能審時度勢推測出一二,哪怕是面對風離,也能迅速做出應對之法,可這一路上,這一系列不合常理的狀況,已經令我完全亂了方寸,迷失了方向。 宋郎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若恨我,為何還要救我,他若不恨我,為何又要對我說出那番絕情的話? 還有方才那句“是我錯了”…… 一陣陣刺骨寒風席卷吹來,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抬眼望去,宋郎生此時已攀至半坡之上,仍在仔細尋找他的匕首刀鞘,他從不是如此不識分寸之人,修竹說的不錯,這追兵連我的死活也不顧就射穿了馬車,必然不是太子的人,若再耽擱下去,追兵回過頭來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想到這一層我也顧不上去理會采蜜的死活,事實上我也從未理會過,見宋郎生他們快要離開我的視線范圍,趕忙撩起裙擺往上追去,沒走出幾步路,見宋郎生突然直起腰,轉過頭來,恰恰好對上了我的目光。 宋郎生見我也跟了上來,眼眸中泛起一絲詫異,卻也僅是一瞬,目光變得平和起來,嘴角微不可查的揚起一個弧度,“找到了?!?/br> 我看著他手中的匕鞘,想他必然是瘋了,難不成這破匕首里頭藏著什么藏寶圖才會令他這般看中?所以他方才想把匕首贈予我難不成是一筆豐厚的散伙費?這么一想我覺得瘋的人是我,為何會在這種時候被他的笑容所迷惑,說好了要做彼此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宋郎生一步步朝我走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連十步也不到。 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過我,神情柔和的不可思議,我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會這樣助他一路逃出來,并不是受到他的要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