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我正欲謙虛兩句,一只手伸 出截開我們的距離,陸陵君硬擠到中間,朝蘇樵瞪了兩眼:“白玉京可是我的人,你休妄染指?!?/br> 蘇樵不爽道:“大家都是同門,你怎還分門別派的?!?/br> 陸陵君哼哼唧唧的道:“既然如此,你去找國子學太學那群小子做自己人啊?!痹挳呁现铱觳阶叱鲆欢尉嚯x,我忍不住道:“陸兄你這話說的忒不厚道了?!?/br> 陸陵君連連搖頭:“你不懂,咱們國子監陽剛之氣過盛,會造成火頭太旺無處可解之象,對于此類人就該敬而遠之?!?/br> 我哈哈笑說:“你該不會被禍亂過了吧?” “我這么英氣逼人怎么看怎么像是禍害別人的吧……”陸陵君轉頭,“白賢弟,別扯開話題,你先答我,這是怎么回事?” 我道:“就……其實我和祭酒大人……嗯……是遠房親戚,然后大家曾經同病相憐就……唔,收留了我?!?/br> 陸陵君將信將疑:“那你為何不早同我說?” 我誒了一聲:“是你忽地就劫我來了,我來不及說啊?!?/br> 陸陵君道:“祭酒大人不怕因你而得罪公主殿下?” “不是你用條件換我出來的么?公主應該不會追究了吧……再說,”我把雙手抱在胸前,“我覺得祭酒大人其實不怎么怕公主的……” 陸陵君道:“這你又是從何得知?” 我揮揮手:“不談這些,誒,問你,何時才會有方雅臣博士的課?” 陸陵君想了想:“前日方上過算學,至少要等到后日吧,怎么了?” 我問:“那他其他時間一般在哪兒?” “問這作甚?” 我推著陸陵君的背,笑道:“帶我去,路上再同你解釋?!?/br> 第三更 方雅臣住在國子監南處的院樓里。據說早前是處閑云書齋,后來公主殿下發了話,便成了他避世之所,少有人攪。 繞過影壁到進院門前可見的搭了的花架種著爬墻虎,旁邊的小魚池上浮著幾片睡蓮,格外美好的景致。陸陵君說這處叫藏雅閣,是公主取的名字,聽到這兒我不免槽牙泛酸。 走到近處,里頭隱約傳來裊裊琴音,是首頗陽春白雪的曲兒,滿院清高幽徊。我示意陸陵君停下腳步,透著木欄往里望去,只見一個人半傾著頭,臨門而坐,專心撫琴。 乍看之下此人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素雅不過。然而瞧的仔細,反倒看出一絲難以言傳的嫵媚,有種隔靴搔癢的微妙之感。我幽幽一嘆,這樣的風情身在一個男子身上,叫我們女子情何以堪。 方雅臣一曲彈畢,下一曲再起,陸陵君正待踏入,我抬手止住,示意他再聽一陣。 這個曲調,十分耳熟。 似詩經柏舟,又似意難平。 意難平。不正是韓斐那日所奏么? 我瞥見那架梨花焦尾琴,與韓斐那把果然是一對“高山流水”,同出一系。我看著方雅臣那張滿臉高寡的面容,聽著曲子繚繞,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這個院落,我吟誦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br> 我看著他:“你當真舍得?” 他淡笑:“人多是如此,我不舍,他舍;我舍,或者他就舍不得。若終究注定離開,不如留點余白,即使不回頭,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兩個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風清月朗再不相欠。夜間秉燭同游的不是我,也不至心痛。 我道:“本宮可以成全你,但若然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終是自欺欺人;若心有不甘,就當問個是非明白,而非避而遠之,再也不見?!?/br> 方雅臣勾了勾唇,眼睛晶晶亮亮的看著我:“這番話,讓我相信公主,是個真正的好人?!?/br> 陸陵君張開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輕聲問:“你在發什么愣???”我眨眨眼,沒有進院去找方雅臣,而是掉回頭慢慢走。 陸陵君快步上前,“你到底怎么了?” 我道:“有些事本想弄明白,卻感覺越來越糊涂,我得多想想?!?/br> 陸陵君一頭霧水:“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沒什么意思?!标懥昃R趣不再多問,我們一同去寺丞那兒領了套書具和常用品,我抱著一床舊舊的棉被,有些郁悶地道:“我喜歡睡覺的時候把半顆腦袋都放被窩里啊?!?/br> 陸陵君嘆道:“好東西都讓國子學的那群人物色了,哪還輪的著我們。不如我們出去買一床新的如何?” 我覺著可行,便說好放下東西一起去,可到了寢門前,見一書童已在房內鋪好了床,還安了暖爐,不由奇道:“是祭酒大人讓你來的么?” 書童搖了搖頭:“是一位公子爺交代的?!?/br> 我瞧了被鋪一眼,問:“那位公子爺人呢?” “他剛走,應該還未走遠?!?/br> 我轉身,想了想扭頭對陸陵君道:“我一會再來找你?!闭f完快步朝監門方向奔去。 從寢房到大門的距離不算短,所幸追到時還能隱約看見那人的背影,我緩下腳步喘了喘,叫住他:“駙馬!” 宋郎生回轉過頭。 路上花藥芬芳,落英繽紛。宋郎生的紅色官服上沾上了不少花瓣,猶如春夜海棠,倚風自笑。然則他本身氣質冷然,雖著麗裝,尤見其潔,一霎那片片落花都化作神怡氣靜。 他看到我時似乎微微訝異,神情卻無大異,氣場卻仿似柔和的少許。 我笑瞇瞇道:“我剛剛看到被鋪還有枕頭就知道是你送來的,你怎么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br> 宋郎生不冷不熱道:“公主現下不是白玉京么?和我說話讓太多人見了,要如何解釋?” 我道:“就說我們是故交知己,沒什么大不了的?!?/br> 宋郎生喔了一聲,問:“你還想在這兒多久?” 我抿嘴道:“我才剛呆一天啊,就舍不得了?” 宋郎生別過頭去,眉毛動都不動:“太子差人來找過公主,早朝雖不是天天有,需要公主時,公主不能缺席?!?/br> 我點點頭:“知道了?!?/br> 宋郎生欲言又止,最后道:“那你好好照顧好自己。我先回去了?!闭f完轉身往馬車方向行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幾個聲調道:“其實,我也是歸心似箭的?!?/br> 他足下頓了一瞬,隨后所無其事的繼續前行,直到鉆入馬車,逐漸駛遠,都沒回過頭一次。 好在,他那紅透了的耳根出賣了他。 我搖著衣擺一路歡快輕步。 然后拐彎時陸陵君一張臉突然擋住視線。我嚇了一跳:“你干嘛?” 陸陵君哀怨道:“剛剛監丞來通知說,新司業大人來了?!?/br> 司業這個職務……就是國子監的第二把手嘛。我聳聳肩:“來了就來了唄?!?/br> 陸陵君遺憾道:“現在就招我們去集會,我還想和你出去玩呢?!?/br> 我笑道:“反正棉被都有了,太陽也快下山了,就不出去了。是說現在么?那趕緊啊,遲了要挨罰的?!?/br> 我們推推攘攘一路趕到辟雍殿時,那 里已聚滿了人。六學監生齊聚一堂,景致好不壯觀,我也就暫時忽略各種監生眼神間的騰騰殺氣了。 有人說:“這次的司業大人聽說來頭不小?!?/br> 有人接道:“連祭酒大人也讓他三分,能小覷么?” 陸陵君滿心滿意看著窗外,估計還在惦記外頭的花花世界,我正在打趣他,正在此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風聲側側,一道身影先走了進來。 是衛清衡。他進來時整個場面就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井然有序的頷首為禮。 好靜。 衛清衡說了幾句關于新司業繼任事宜,緊隨其后,一道藍色身影飄然而過。 陸陵君還在走神,我用手肘撞了撞他,他整個游魂還散在千里之外,我權也懶得搭理,然后回過頭,看清了新來的司業大人。 他一身蜀錦藍袍樸素,每一個皺褶都顯出儒雅的氣派,他的表情,平淡如高山仰止,在場眾生都無可抑制的流露出敬仰之態。 然后是他的聲音,猶如穿越過空谷般,平平道:“本官是新來的司業督監事,從今日起輔祭酒大人,掌儒學訓導之政,總國子、太學、廣文、四門、律、書、算凡七學?!?/br> “我姓聶,單名一個然字?!?/br> 第十四章 我就像被魘中一般。 仿若眾生在此一瞬消散,天地化作虛無,身在荒原,心中空寂一片,要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都不能克制。 煦方。 本以為吹燈拔蠟漸行漸遠的人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我的面前,在這等場合,以這種姿態。 歷歷過往走馬觀花般從腦海中掠過,我這才意識到,那些言淺意深的糾纏從來就沒能揮之而去。 掌心被指甲扎的生疼,等到我回過神來時,司業大人已然演說完,諸生紛紛開始散場。陸陵君用力拍了拍我的肩:“你還發什么愣???走吧?!?/br> 我木訥的點點頭,努力邁著步伐往前,就在快要踏出辟雍殿時,再次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這位監生,請留步?!?/br> 我渾身一僵,停下腳步卻不敢回首,我低著頭看著鞋尖,感覺到他的腳步漸行漸近,雙手埋在袖中不斷發顫。 然后他的袖子如清風般從我身旁拂過,問候起離我不遠的監生。 陸陵君一把拉著我,邊走邊問:“你怎么了?一副撞了邪的模樣?” 直到外頭的涼風撲面卷來,我這才一個冷戰清醒過來,攏了攏衣襟快步而行,陸陵君一頭霧水的在后頭嚷了幾聲,索性伸手把我截下,“究竟是何事讓你這般失魂落魄?你是見了什么人了么?” 我默不作聲。 陸陵君似乎當我是默許了,著急的揪住我的雙肩,問:“是誰?是你的舊識?莫非是國子學里的人?” 我心煩意亂的甩開他,冷冷道:“我既不愿說,你何必多問?” 陸陵君一呆,“你這般,是誠心釣著我著急……” 我壓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緒,道:“我知你關心我,可現下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呆著?!?/br> 陸陵君見我如此態度,也有些著惱道:“我有眼色,再不走當真就不招待見了?!痹捳f完,收了,抬袖告辭。 此時監生稀稀疏疏的返回寢室,我獨自緩步而行,國子監梨花飄香,一朵朵白心卷在半空中,本應是極美的景致,但是看在眼里只覺凄清異常。忽然覺得此地極是陌生,每張生面孔都讓我感到心寒,直到不知不覺走出國子監,穿過鬧市,漫無目的行了很長一段路,停步于府邸的門前。 公主府。 我百感交集的頷首。為何此刻滿心滿意念著都是陳家村的那棟小屋,那棵大樹,那個屬于和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