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你說……”宋郎生有些結巴,“我們一直在一起?” 我奇道:“廢話,你是駙馬,你不和公主在一起,難道還想和府上的面首在一起不成?” > 濃墨一般的云朵遮住的月牙兒,四周忽然黑漆漆起來,等云霧飄過,又見那副云淡風輕的神情,我說:“說了這么多,可以放我走了吧?” 宋郎生沒答話。 我喂了幾聲,他才道:“公主躲在國子監里,朝中諸事又作何打算?” 我道:“這離咱府就半個時辰馬程,我一有空就回去看看,不過數日,應對付的來?!?/br> 宋郎生道:“既然公主決定了,我亦不再相勸?!?/br> 說完一個縱身消失在黑夜中了。 我僵硬的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有種想要撓頭的沖動——你這失魂落魄的是個怎么回事啊回去的路我不認得啊駙馬會出事的。 于是,果真出事了。 就在我四顧晃悠七拐八拐,指望能繞回陸陵君的寢間之際,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在背后道:“你是哪個院的監生?吉禮時辰怎會在此處逗留?” 看來是撞上國子監的巡查博士了。 我的下意識反應是拔腿就跑,直跑了一大段路,驚動了全院人我才恍然,其實我不妨同那人表明我的身份來著。 最終造成是結果就是隨處可見人打著燈籠搜查,不時聽人嚷嚷“有刺客混入國子監來”“速速查辦”之類的話語。 我險險躲到某間空房里,不由思索,堂堂公主被一個闖入公主府的刺客帶到國子監來又被誤認成刺客,真是人生堪比戲臺婀娜多姿。 戲本里的角兒在總會在各種危難關頭逢兇化吉,就在我思考我是不是有這個命時,忽聽門外有人道:“祭酒大人,要否讓人先查探屋中有無刺客?” 我心下一緊,但聽一個清清靜靜的聲音:“無妨,若真是刺客,倒不至愚到擅闖敬一亭廂房來,你們先下去吧?!?/br> “是?!?/br> 我發覺此刻已遲避無可避,只聞咿呀一聲門響,有人跨門而入,然后……剛好與站在房中的我四目相對。 嚴格來講是面面相覷,這確是個水深火熱的場景。 我借著月光仔細望去,但見此人在涼風中站的筆直,一聲清華之氣仿若可以御寒,寧如謫仙。 謫仙只怔一瞬后氣定神閑的安上門,點亮屋中油燈,朝我笑了一笑,聲音如幽蘭般清凈:“又有什么風,把公主殿下您給吹來了?” 我咽了咽口水,不確定地道:“衛……清衡?” 他輕聲笑笑,笑的良善,“不過一年未見,公主莫還認不出我了?” 我腦中劃過陸陵君的一句話:他在公主及笄前任公主少師,僅在公主府呆上半年,出來后便直任內閣學士,如今更兼國子監祭酒。 衛清衡,不想竟是此等人物。 第十三章 如此風華之人倘若做過我的面首,當心存忌恨才是,然瞅他態度倒是良善,且道……一年未見?豈非在我失蹤之前還與他見過面? 衛清衡見我杵著,笑笑:“怎么傻愣愣的?方才外邊那么大動靜,該不會是你惹出來的吧?” 他的語氣委實……不像是一個臣子對監國公主所言。 我就近揀了個紅木凳坐下,問:“是否又給你添麻煩了?” 衛清衡理所當然的點點頭,直截了當:“這回,要我幫你什么?不妨說說看?!?/br> 這回?這么說我過去時常找他,應是可信之人。我道:“我想在國子監查證一些事?!?/br> 衛清衡饒有興致的瞧了我一眼,“是國事還是私事?私事不偏幫,國事需慎重?!?/br> 我微微訝然,旋即道:“是關于方雅臣的?!?/br> 衛清衡噢了一聲,“那應是國事了?!?/br> 我又怔住。 方雅臣曾為我的面首,怎么看都是私里暗頭的事,何以他就斷言此乃國事? 衛清衡垂眼道:“他和韓斐那檔子問題,也是該解決了?!?/br> 誒?莫非他知道韓方二人此前有過什么嫌隙?話說,我能否直接問他啊。 衛清衡道:“如此,公主便以廣文館監生之名暫留,除方雅臣,其余幾位博士都不曾睹過公主,無甚大礙。最不慣公主的司業王大人告老還鄉了,我明日會交待下去,但凡認識公主的,權且無視,公主亦非頭一遭體驗國子監生活了,東廂那處的寢房還給你留著,一切照舊,如何?” 他一大溜子串下來面面俱到,倒把我噎的啞口無言,衛清衡將眼簾稍微抬了抬,“怎么?” “沒,就是覺得似乎沒我什么好cao心的了?!?/br> 衛清衡露出了一星兒笑:“不過,這屆廣文館的監生都是各地進士佼佼者,不乏資質頗佳之材,公主不妨稍加留意?!?/br> 我道:“???”話說,他這是在暗示我……可以挑幾個拿來做面首么? 他道:“有幾人若在參試榜上有名,進了朝廷,會是廉政黨林中的新棟梁。公主替太子甄選栽培,自是有益無害?!?/br> 我:“……” 自、自當上這公主以來,遇到匪夷所思之事過于頻繁,以至于現下難得撞上個正經人,倒襯托了本公主滿腦子不利索了。 我把他前頭的言行舉止放心上過了一遍,醞釀出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道:“一想都這么許久未見,上回見面時是個什么光景,呵呵,還記得吧?” 衛清衡笑了一笑:“當日公主為了給駙馬爺做壽,足足在我這學了三個月水墨畫,后來駙馬可還中意?” 我道:“啊……那、那是自然?!?/br> 怎么我曾經如此用心的為駙馬準備壽禮?這……究竟要喜歡到何種程度??? 衛清衡又說:“雖說公主筆觸尚不厚實,意境倒是到了,比起多年前描了那幅人像圖讓我幫著找什么大哥哥,是好上許多?!?/br> 我心頭一跳,“多年前?”大哥哥? 衛清衡道:“嗯,這番說來那幅畫還一直擱我這兒,后來公主嫁了人,也未再提及此事……” “現在在這兒?”我激動的一拍桌子,“能否拿出來給我看看?” 衛清衡見我如此反應,不覺一怔,隨即起身在桌后陶缸的畫卷中淘了淘,不過多時揀了一卷紙遞給我,笑道:“公主該不會一直都不記得這畫是放在這兒了吧?” 我迫不及待接過展畫,直見畫中所繪,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第二更的分界線 “這畫的是人是鬼???” 衛清衡道:“勉強算得上是人畫符吧?!?/br> 我惆悵的看著那令人悚然的畫,大哥哥若真生成這副模樣,只能說明我小時候是個極為注重內涵的人…… 衛清衡淡淡笑道:“公主就是拿著這讓我務必尋到此人,我當時甚至想過要否收拾好細軟連夜逃出京城……” 我尷尬的撓了撓頭:“那還真是委屈你了?!?/br> 衛清衡點點頭:“幸而公主是個尊師重道的好學生?!彼麖囊鹿裰心昧思O生儒衫,掛在椅背上,“今夜先在這兒歇著,我現在要出去處理你的爛攤子,晚些會回隔壁廂房住一宿,有什么急事可以準許你不敲門,明日換了這身衣衫,就算正式的國子監生了?!?/br> 我抬袖行禮道:“謹遵祭酒大人命?!?/br> 衛清衡嗤笑的說了句“你啊你”就披著外袍出去了,我瞧著他挺拔的背影,不覺感慨此人真是極好相處,言談舉止得體大方,應是胸有丘壑之輩。當然也可以放下心里的一塊大石,他過往果然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少師,面首這種謬論安放在他身上還真是辱沒了。 畫還攤擺在桌上,我正準備卷起做個留念,卻突地頓住手。 我說,這畫中人的眼神怎么那么熟悉?越瞅越神似誰來著? 我歪頭琢磨了好一陣子,還是沒琢磨出個所以然,索性拾掇拾掇熄燈睡覺去。 國子監乃是當朝最高學府,天下仕子莫有不愿及者,下轄國子學、太學、廣文館、四文館等。其中以國子學為尊,三品以上國公子孫方能入學,而廣文四文大抵是各地庶民儒生之俊才,若能高中,自也是官運亨達,前途不可限量。 其實簡單的說來,國子學太學就是群官二代,廣文這頭是平民百姓,另有律學算學不乏捐監者,當然這種局面下,整個監院明爭暗斗,內里硝煙彌漫,隔三岔五惹出麻煩那也不是沒有的事。 理所當然的,國子監的戒律是極為森嚴的。 但凡懷有異心、抗拒不服、撒潑鬧皮,違犯敕諭者,輕則打五十竹篦,稍微重點或充軍或充吏,反正祭酒大人一道命令下來,就只能奔往那煙瘴地面去;不過若犯了重罪,處斬也非史無前例,譬如辱罵公主什么的。好啦,這例子只是我的遐想而已。 把重點移回來。 當衛清衡領著我到廣業堂時,監生們正在堂中聽課。老博士正捧著卷書在堂中晃來晃去,振振有詞道:“厲公將作難,胥童曰:‘必先三郤,族大多怨。去大族不逼,敵多怨有庸?!唬骸??!笔诘乃坪跏恰蹲髠鳌烦晒?。 衛清衡進堂與他私語了幾句,不時往我的方向指了指,不過一會兒老博士略略點了點頭,對著全堂監生道:“今日廣文館新來了一名貢士,乃是揚州江都縣的舉人,此前家中應急不能趕上國子監選,應祭酒大人保鑒,從今往后便是爾等同門,務以誠相待?!闭f完看了我一眼,我忙跨出一步,躬身作揖道:“在下白玉京,望諸位同門共勉指教?!?/br> 這時有人嬉笑道:“白兄當真是貌比潘安,這下某人可不能再自稱是國子監第一俊才了?!?/br> 眾人聽完都心照不宣的扭頭,我也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恰好對上陸陵君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及……烏漆漆的眼眶。 糟糕,我居然把這貨給擱腦后了,昨晚他回來不見我人,加之國子監內還鬧著抓刺客,定然憂心忡忡一夜難眠了,此時此刻此地以此種形式再見到我,不知會否嚇出點什么毛病來。 陸 陵君愣了又愣,直到神情放松下來時,脫口道:“胡說,他生得哪有我風流倜儻!” 眾人:“……” 看來我是瞎cao心了。 自我介紹完我正欲挑個位置入座,老博士卻忽然叫住了我,問道:“《左傳》成公十六年與十七年,你可讀過?” 我下意識的點點頭。 他又問:“歷公作難時,郤至是如何作答的?” 我又下意識的瞥向衛清衡,他微微而笑的朝我點點頭。 喂你個姓衛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啊,難道這個問題我回答出來是理所應當的么。 說來也怪,盯著衛清衡那張雍雅從容的臉,頓覺這問題確實很是耳熟,由耳入心,腦海中登時涌出許多畫面。 年幼的我正襟危坐,少年的衛清衡拿著戒尺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公主殿下,這個論題我早就和你說過,怎么一晃眼又給忘了?” 我道:“忘了就是忘了,你奈我何?” 他晃了晃戒尺:“我會罰你?!蔽覕偸中Φ溃骸澳悴桓??!彼袅颂裘?,用力將戒尺揮到我手心上,我嚷道:“我要告訴父皇和母后!”他說:“我根本沒有打到公主?!蔽业皖^一看,果真未覺疼痛,奇道:“可是我明明感到一麻?!彼溃骸澳鞘且驗楣餮垡娊涑?,下意識感到害怕,身體亦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和錯覺?!蔽見Z過他的戒尺,也朝他使勁一揮,卻見他面不改色,我問:“你又是何故不懼?”他裝模作樣扯道:“此乃信、知、勇三者使人立?!?/br> 回憶的片段戛然而止,我想了想對老博士答道:“郤至曰:‘人所以立,信、知、勇也。信不叛君,知不害民,勇不作亂。失茲三者,其誰與我?死而多怨,將安用之?君實有臣而殺之,其謂君何?我之有罪,吾死后矣。若殺不辜,將失其民,欲安,得乎?待命而已?!?/br> 老博士微微頷首道:“入座吧?!?/br> 衛清衡走后,老博士繼續悠悠然講《左氏春秋》,這半天的課上的渾渾然,主要是因為我沒有課本,放堂后我正思付要否去監丞那領來一套,身后有人大步跟上來同我打招呼。 我認出他是方才大嚷我和潘安很像的監生,不免添了幾分好感,他道:“我叫蘇樵,瀘州人,不過我娘是揚州人,她常說揚州水土養人,我原還不信,今日看了白兄方才知她未唬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