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沉默一陣,魏無羨道:“咱們也都別干站著了。抽幾個人出去找人來,留幾個人,守在這里看著這東西吧。這口棺材加這幾根琴弦,沒法封住赤鋒尊多久的?!?/br>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判斷,那口棺材里又傳出了砰砰的拍擊之聲。 巨響陣陣,帶著一股無名的怒火,聶懷桑一個哆嗦。魏無羨看他一眼,道:“看到了吧?得立刻換一口更牢固的棺材,挖個深坑,重新埋進去,起碼一百年之內是不能打開了。一打開,保證陰魂不散,后患無窮……” 他還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嘹亮渾厚的犬吠。 魏無羨登時色變。 金凌則是勉強精神一振,道:“仙子!” 驚雷已逝,瓢潑大雨也化作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最深的夜已經過去,天光微涼。 濕淋淋的黑鬃靈犬撒開四條腿,一道黑風般刮了進來,撲向金凌。一雙圓溜溜的狗眼濕漉漉的,前爪離地人立起來,扒在金凌腿上嗚嗚低叫。魏無羨看見它鮮紅的長舌從雪白的利齒間伸出,不斷舔舐金凌的手,臉色發白眼睛發直,張了張嘴,覺得靈魂都仿佛要變作一團青煙從口里飛上天了。藍忘機默默把他擋在了身后,隔開了他和仙子的視線。 緊接著,數百人眾將觀音廟團團包圍,個個拔劍在手,神色警惕,仿佛準備大殺一場。然而,等率先沖入廟中的數人看清了面前場景后,卻都愣住了。躺著的,都死了;沒死的,半躺不躺,要站不站??偠灾?,尸橫滿地,狼藉滿地。 持劍沖在最前的兩位,左邊是云夢江氏那名接人待物十分精干的客卿,右邊赫然是藍啟仁。藍啟仁尚且驚疑滿面,還未開口問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和魏無羨幾乎貼成一個人的藍忘機。剎那間,他什么話都忘了問了,一彪怒氣殺上面龐,長眉倒豎,吭哧出了幾口氣,胡子顫顫向上飛飄。 那名客卿迅速判斷出廟內沒有危險,上前去扶江澄,道:“宗主,您沒事吧?!?/br> 藍啟仁則舉劍喝道:“魏……” 不等他喝完,從他身后沖出幾道白衣身影,紛紛嚷道:“含光君!” “魏前輩!” “老祖前輩!” 藍啟仁被最后一名少年撞了一下,險些歪倒,七竅生煙道:“不許疾行!不許大聲喧嘩!” 除了藍忘機對他喊了一聲“叔父”,沒人理他。藍思追左手抓著藍忘機的袖子,右手抓著魏無羨的胳膊,喜道:“太好啦!含光君魏前輩,你們都沒事??聪勺蛹背赡莻€樣子,我們還以為你們遇上棘手得不得了的狀況了?!?/br> 藍景儀道:“思追你糊涂啦,怎么可能會有含光君解決不了的狀況嘛,早就說你瞎cao心了?!?/br> “景儀啊,一路上瞎cao心的好像是你吧?!?/br> “走開啦,少胡說八道?!?/br> 魏無羨方才用鎖靈囊里的東西混著幾張符篆捏了個團子,給溫寧堵住了胸口的洞,溫寧終于能自己從地上爬起來。藍思追眼角余光瞥到他,立刻把他也抓了過來,塞進少年們的包圍圈里,七嘴八舌地訴說前景。 原來仙子咬傷蘇涉之后,一路狂奔,找到了在這鎮上附近駐扎的一個云夢江氏的附屬家族,在人門前狂吠不止。那家族的小家主見了它脖子上的特殊項圈、黃金標識和家徽等物,知道這是頗有來頭的靈犬,主人必然身份高貴,又看它齒爪皮毛上都有血跡和碎rou,明顯經過了一場廝殺,怕是那位主人遇到了危險,不敢怠慢,立即御劍送往蓮花塢通知這片地區真正的老大云夢江氏。那名主事客卿立即認出這是小少主金凌的靈犬仙子,立即派人出發援救。 當時姑蘇藍氏眾人也即將離開蓮花塢,藍啟仁卻被仙子擋住了去路。它跳起來,咬下藍思追衣擺一片窄窄的白色布料,用爪子將它拱在頭上,似乎想把這條白布頂成一個圈圈在腦袋上。藍啟仁莫名其妙,藍思追卻恍然大悟:“先生,它這樣子,像不像在模仿我們家的抹額?它是不是想告訴我們,含光君或者藍家的人也遇到了危險?” 于是,云夢江氏、姑蘇藍氏和另外幾個尚未離開的家族這才集結了人手,一同前來施救。仙子引了兩次人來,終于在第三次成功搬到了救兵,真乃一條奇犬。 可不管有多奇多靈,對魏無羨而言,它說穿了還是一條狗,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即便有藍忘機擋在身前,他也渾身發毛。自從藍家這群小輩們進來后,金凌一直偷偷地往那邊瞅,瞅他們圍著魏無羨和藍忘機吵吵嚷嚷,見魏無羨臉色越來越白,拍拍仙子的屁股,小聲道:“仙子,你先出去?!?/br> 仙子搖頭擺尾,繼續舔他,金凌斥道:“快出去,不聽我的話了?” 仙子哀怨地望他一眼,甩著尾巴奔出廟去,魏無羨這才松了口氣。金凌想過去,又不好意思過去,正在猶豫,藍景儀掃到魏無羨腰間的笛子,驚道:“咦?你那五音不全的破笛子終于丟了?這只新笛子很不錯嘛!” 他卻不知道,這只“很不錯”的新笛子,就是他念念不忘想一睹尊容的“陳情”,傳說中的鬼笛。只是暗暗高興:“太好了!這下至少他今后和含光君合奏時,看起來不會太丟含光君的臉!天哪!他原先那只笛子真是又丑又難聽?!?/br> 魏無羨下意識用手去摸,想起來這是江澄帶來的,轉向那邊,隨口道:“多謝?!?/br> 江澄看他一眼,道:“本來就是你的?!?/br> 遲疑片刻,他似乎還想說什么,魏無羨卻已轉向了藍忘機。那名客卿方才已得了江澄的一番說明和吩咐,已派遣了任務下去,命令手下人清掃現場,加固棺木的封禁,想辦法安全地運走它。而那一邊,藍啟仁滿腔不快道:“曦臣,你究竟怎么了!” 藍曦臣壓著額角,眉間堆滿難以言說的郁色,疲倦地道:“……叔父,算我求您了。請先別和我說話。真的。我現在,真的什么都不想說?!?/br> 藍曦臣從小到大都是溫文和煦,絕不失禮,藍啟仁就沒見過他這種煩躁難安、失儀失態的模樣??纯此?,再看看那邊和魏無羨一起被包圍的藍忘機,越看越窩火,只覺得這兩個原本完美無瑕的得意門生哪個都不服他管了,哪個都讓人不省心了。 那口封著聶明玦和金光瑤的棺材不光異常沉重,還須千萬小心對待,因此自告奮勇來搬運它的是幾名家主。一名家主看到了觀音像的面貌,先是一怔,隨即像發現了什么新鮮玩意兒,指引旁人來看:“金光瑤的臉!” 旁人瞧了,皆是嘖嘖稱奇:“果真是他的臉!他做這樣一個玩意兒干什么?” “自封為神,狂妄自大唄?!?/br> “那還真是夠狂妄自大的。呵呵呵?!?/br> 魏無羨心道,那可不一定。 原先他也不清楚,可看到那口棺材之后,他大概猜出來是怎么回事了。 這尊觀音像雕的,不是金光瑤,而是金光瑤的母親孟詩。那口棺材里,本來存放的也應該是孟詩的尸體。 金光瑤的母親被人視為最下賤的娼妓,他就偏要照著母親的模樣雕一座觀音神像,受萬人跪拜,香火供奉。今夜他到這座觀音廟來,除了要取走對他來說威脅最大的聶明玦的頭顱,應該也是準備把母親的遺體一起帶走的。 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沒人比魏無羨更清楚了,不會有人關心的。 再過不久,這口棺材就會被封進一口更大、更牢固的棺材,被釘上七十二顆桃木釘,打上九重禁止,深埋地下,立起警戒碑,鎮壓在某座山下。被封在里面的東西,也一定會永世不得超生。 聶懷??粗鴰酌抑靼阉С隽擞^音廟的門檻,望了一陣,低頭拍拍衣襟下擺骯臟的泥土,搖搖擺擺地也朝門外走去。 仙子在門外等主人等得心急,嗷嗷叫了兩聲。聽到這聲音,金凌忽然記起,當仙子還是一只不到他膝蓋高的笨拙幼犬時,就是金光瑤把它抱過來的。 那時他才幾歲,和金麟臺上的其他小孩子打架,打贏了卻也不痛快,在房間里邊瘋摔東西邊嚎啕大哭,侍女家仆都不敢靠近他,怕被他丟中。他的小叔叔笑瞇瞇地鉆出來問他怎么回事,他立刻把一個花瓶砸裂在金光瑤腳邊。金光瑤說:“啊喲,好兇,嚇死了?!边厯u頭邊好像很害怕的樣子走了。 第二天,他就把仙子送過來了。 忽然之間,又有淚水從金凌的眼眶中滾滾落下。 他一向覺得哭泣是軟弱無能的表現,對此嗤之以鼻,但除了洶涌地落淚,沒有別的方式能宣泄他心中的痛苦和憤怒。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好像不能怪任何人,也不能恨任何人。魏無羨,金光瑤,溫寧,每一個都或對或少該對他父母的死亡負責任,每一個他都有理由深惡痛絕,但又好像每一個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讓他恨不起來??墒遣缓匏麄?,他還能恨誰?難道他就活該從小失去雙親嗎?難道他不光報不了仇下不了手,連恨意都注定要消弭? 總覺得不甘心??傆X得莫名委屈。 一名家主見他盯著棺材無聲哭泣,道:“金小公子,你是為你叔叔哭?” 見金凌不說話,這名家主用長輩數落自家小輩的責備口氣道:“哭什么?收起眼淚吧。你叔叔這樣的人,不值得人為他哭。小公子,不是我說,你可不能這般軟弱?這是婦人之仁!你得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該正正你的……” 若是以往蘭陵金氏家主還是一統百家的仙督之時,給他們一百個膽子,這些別宗家主都絕對不敢以長輩自居,教訓金家子弟。此時金光瑤已死,蘭陵金氏無人可撐大梁,名聲也差不多壞透了,敢的就來了。金凌心中原本已是千頭萬緒,五味雜陳,聽這名家主指手畫腳,一陣怒火涌上心頭,大吼道:“我就是想哭怎么樣!你是誰?連別人哭都要管嗎?!” 那名家主沒想到教訓不成反被吼,登時惱羞成怒,旁人低聲勸道:“算了,別跟小孩子計較?!?/br> 他訕訕地道:“那是當然,呵,何必跟乳臭未干不懂是非不辨黑白的毛頭小子計較……” 藍啟仁看護著棺材運上了車,重新加固了禁制,回頭一看,愕然道:“忘機呢?” 他剛剛還盤算著把藍忘機抓回云深不知處后要跟他促膝長談一百二十天,誰知一眨眼人就不見了。走了幾圈,揚聲道:“忘機呢!” 藍思追道:“方才我對魏前輩說,我們帶來了小蘋果,就在廟外,含光君就和他一起去看小蘋果了。然后……” 然后怎么樣,不用說了。 藍啟仁看看慢吞吞跟在自己身后,仍在走神的藍曦臣,狠狠嘆一口氣,拂袖而去。 金凌聽到魏無羨和藍忘機不見了,急急奔出,險些在觀音廟的門檻上絆了一跤,然而再急,也追不到這兩個人的影子了。仙子繞著他開心地打轉,哈哈吐舌。江澄站在觀音廟的門口一棵參天古木之下,回頭看了看他,冷冷地道:“把臉擦擦?!?/br> 金凌用力一擦眼睛,抹了抹臉,道:“人呢?” 江澄道:“走了?!?/br> 金凌失聲道:“你就這么讓他們走了?” 江澄譏諷道:“不然呢?留下來吃晚飯?說夠一百句謝謝你對不起?” 金凌急了,指著他道:“難怪他們要走的,都是因為你這個樣子!舅舅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討厭!” 聞言,江澄怒目揚手,罵道:“這是你對長輩說話的口氣?還像話嗎!你找打!” 金凌脖子一縮,仙子也尾巴一夾,江澄那一巴掌卻沒落到他后腦上,而是無力地收了回去。 他煩躁地道:“閉嘴吧。金凌。閉嘴吧。咱們回去。各人回各人那里去?!?/br> 金凌怔了怔,遲疑片刻,乖乖地閉嘴了。 耷拉著腦袋,和江澄一起并肩走了幾步,他又抬頭道:“舅舅,你剛剛是不是有話要說?” 沉默半晌,江澄搖頭道:“沒什么好說的?!?/br> 要說什么? 說,當年我并不是因為執意要回蓮花塢取回我父母的尸體才被溫家抓住的。 在我們逃亡的那個鎮上,你去買干糧的時候,有一隊溫家的修士追上來了。 我發現得早,離開了原先坐的地方,躲在街角,沒被抓住,可他們在街上巡邏,再過不久,就要撞上正在買干糧的你了。 所以我跑出來,把他們引開了。 可是,就像當年把金丹剖給他的魏無羨不敢告訴他真相一樣,如今的江澄,也沒辦法再說出來了。 ☆、第111章 忘羨第二十三 魏無羨和藍忘機奔出好遠也沒見旁人追上來,終于確定藍啟仁一眾沒心思理會他們了。 魏無羨騎在小蘋果背上,道:“反正那邊也沒什么非咱們倆出場不可的事情了,就這樣吧?!?/br> 回首望了一眼,藍忘機點點頭,將小蘋果的繩子收了收,牽著繼續走。 各人的事,只有各人自己能解決。即便是親兄弟如藍曦臣,現在的藍忘機也無法對他起到什么幫助作用。安慰是無力的,什么都是徒勞的。 魏無羨默默凝視了一陣手里的陳情,再次把它插回腰間。 方才他們走的時候,魏無羨回頭看了看溫寧。 溫寧沖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那意思非常清楚,不打算和他們一起走了。這是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溫寧不跟他一路,有了自己的決定。魏無羨猜,他大概是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了。 這也正是他一直以來的期望。溫寧畢竟并非真的是他的仆人,總有一天會有自己的路,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天,又讓人有些傷感。 現在陪在他身邊的,只有藍忘機一個人了。 何其有幸,他想要的那個陪著自己的那個人,也只有藍忘機。 魏無羨拍拍小蘋果的臀部。它身上的褡褳里硬邦邦、鼓囊囊的,裝滿了蘋果,大約是藍家的小輩們給它準備的吃食。魏無羨從里面摸出個蘋果,送到自己嘴邊,盯著藍忘機俊秀的側顏,咔擦啃了一口,異常清脆。 小蘋果見自己的蘋果被人無恥偷吃,氣得鼻孔噴張,直摔蹄子。魏無羨沒空理會它,又是幾巴掌拍上去,把沒吃完的蘋果往它嘴里一塞,忽然道:“藍湛?” 聽他語氣有異,藍忘機轉目望他。魏無羨伸出右手,抬起他的下頷,俯身把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 過了很久,魏無羨才和他分開一點點,睫毛挨擦著他的睫毛,低聲道:“怎么樣?” 藍忘機:“……” 魏無羨道:“你干嘛不問我為什么忽然這樣?” 藍忘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