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金光瑤恨恨地道:“我居然是這樣栽在你手上……” 他強撐著想走到聶懷桑那邊去,可一把劍還貫穿著他的心口,走了一步,立即流露出痛苦之色。藍曦臣既不能給他致命一擊,又不能貿然拔劍,脫口道:“別動!” 金光瑤也確實走不動了。他一手握住胸前的劍鋒,定住身形,吐出一口血,道:“好一個‘一問三不知’!也難怪……修為差怕什么,會寫信送信煽風點火不就夠了!” 聶懷桑哆嗦道:“信?信?什么信?曦臣哥你們信我,我剛才是真的看到他……” 金光瑤面色猙獰,喝道:“你!” 他又想朝聶懷桑撲去,劍往里又插了一寸,藍曦臣也喝道:“別動!” 由于之前他已經吃了金光瑤無數個虧、上過他無數次當,這一次也難免心懷警惕,懷疑他是因為被聶懷桑拆穿背后的動作,情急之下才故意反咬,只為再次使他分神。金光瑤輕而易舉地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怒極反笑,道:“藍曦臣!我這一生撒謊無數害人無數,如你所言,殺父殺兄殺妻殺子殺師殺友,天下的壞事我什么沒做過!” 他的肺似乎被刺穿了一片,吸了一口氣,啞聲道:“可我獨獨從沒想過要害你!” 藍曦臣怔然。 金光瑤又喘了幾口氣,抓著他的劍,道:“……當初你云深不知處被燒毀逃竄在外,救你于水火之中的是誰?后來姑蘇藍氏重建云深不知處,鼎力相助的又是誰?這么多年來,我何曾打壓過姑蘇藍氏,哪次不是百般支持!除了這次我暫壓了你的靈力,我何曾對不起過你和你家族?何時向你邀過恩!” 聽著這些質問,藍曦臣竟無法說服自己去對他使用禁言。金光瑤道:“蘇憫善不過因為當年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就能如此報我。而你,澤蕪君,藍宗主,照樣和聶明玦一樣容不下我,連一條生路都不肯給我!” 這句說完,金光瑤突然急速向后退去,脫劍而出。江澄喊道:“他要逃跑!” 藍曦臣兩步上前,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再次擒住。金光瑤現在這個樣子,跑得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就算是金凌蒙上眼睛也能抓住他。何況他多處受傷,又中了致命一劍,早已無需防備了??晌簾o羨卻突然反應過來,喝道:“他不是要逃,藍宗主離開他!” 已經遲了,金光瑤斷肢上的血淌到了那口棺材之上,淅淅瀝瀝的鮮血爬過魏無羨原先畫過的地方,破壞了符文,順著縫隙流進了棺材。 已經被封住的聶明玦,猛地破棺而出! 棺蓋四分五裂,一只蒼白的大手扼住了金光瑤的脖子,另一只,則探向了藍曦臣的喉間。 金光瑤不是要逃跑,而是要拼著最后一口氣把藍曦臣引到聶明玦這邊,同歸于盡! 藍忘機斥出避塵,風馳電掣著朝那邊刺去,可聶明玦幾乎跟本不畏懼此類仙器,即便是避塵擊中了他,多半也無法阻止他進一步縮小和藍曦臣喉嚨之間近在咫尺的距離。 然而,就在那只手還差毫厘便也可扼住藍曦臣脖子時,金光瑤用殘存的左手猛地在他胸口一推,把藍曦臣推了出去。 他自己則被聶明玦掐著脖子拽進了棺材里,高高舉起,就像舉著一只布偶。金光瑤痛苦地掙扎了兩下,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異常殘忍且清晰的一聲“喀喀”。 金凌不由自主肩頭一顫,閉目捂耳,不敢再聽再看。 藍曦臣被推得踉蹌著退了好幾步,尚未明白電光火石之間發生了什么,藍忘機在廟中那座眉清目秀的觀音神像背后一拍,神像周身震顫,朝棺材那邊飛去。 聶明玦尚在審視著手中已經歪了頭的這具尸體,一座沉重的觀音像襲來,生生又把他砸得趴了下去。 棺蓋已裂,這觀音像便被充做了棺蓋,封住了禁錮著聶明玦的棺材。魏無羨一躍而上,踩在觀音像的胸口,防止棺中兇尸再次暴起。聶明玦在底下一掌一掌地拍擊神像背部,想要出來,魏無羨也隨之一震一震,東倒西歪,險些被掀下來。他晃了幾下,發現根本無法下手畫符,道:“藍湛快快快,你快跟我一起來踩著,加個人多個重量,他再多拍兩下這觀音像非又散架了不可……” 話音未落,忽然,魏無羨覺得自己的身體和視線都傾斜了。 藍忘機握住了棺材的一端,將這一端提了起來。 也就是說,他僅憑一只左手,便把這具沉甸甸的實木棺、棺內的兩個死人、棺材上的一座觀音像、觀音像上的魏無羨,提離了地面。 魏無羨:“……” 就算他早就知道藍忘機臂力驚人,可這也……太驚人了! 藍忘機卻依然面不改色,右手揮出一根銀色的琴弦。琴弦如飛梭一般,嗖嗖繞著棺材和觀音像纏了數十圈,將這兩樣東西牢牢綁在一起。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確認聶明玦和金光瑤已經被死死封住之后,他這才陡然松開左手。 棺木一端落地,發出巨響,魏無羨也跟著一歪,藍忘機迎了上去,將他接個正著,隨即穩穩地放在地上。 那雙方才力降千斤的手,抱著魏無羨的時候,卻是無比輕柔。 藍曦臣怔怔盯著被七根琴弦封纏的那口棺材,尚在失神。聶懷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悚然道:“……曦、曦臣哥,你沒事吧?” 藍曦臣道:“懷桑,剛才,他真的在背后想偷襲我嗎?” 聶懷桑道:“我好像是看到了……” 聽他期期艾艾,藍曦臣道:“你再仔細想想?!?/br> 聶懷桑道:“你這么問我,我也不敢確定了……真的就是好像……” 藍曦臣道:“不要好像!到底有沒有!” 聶懷桑為難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聶懷桑一被逼急了,就只會重復這一句。藍曦臣把額頭埋進手里,看上去頭痛欲裂,不想再說話。 忽然,魏無羨道:“懷桑兄?!?/br> 聶懷桑道:“???” 魏無羨道:“方才蘇涉是怎么刺傷你的?” 聶懷桑道:“他背著三……金宗主逃跑,我擋了他的路,所以就……” 魏無羨道:“是嗎?我記得好像當時你站的位置,并沒有擋在他們逃跑的方向啊?!?/br> 聶懷桑道:“總不至于是我故意撞上去找刺的吧……” 魏無羨笑了笑,道:“我沒這么說?!?/br> 他只是忽然有了一個猜測?;蛘哒f,一系列猜測。 也許金光瑤沒有撒謊。在藍曦臣轉身去找聶懷桑取藥的那一瞬間,他根本沒做什么異樣動作。 他最后認為聶懷桑是送信人,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那個送信的人需要大量的時間和財力物力來調查那些封塵多年的真相,必然不是泛泛之輩或者山野隱士。 他沒有一開始就把信都送到各大世家家主的手上,可能因為他的目的更遠。 他要的不僅是讓金光瑤身敗名裂,更重要的,是讓金光瑤“與眾為敵”。 信里的東西是丑聞。但是,丑聞,并不致命。尤其是在金光瑤這種擅長顛倒是非黑白的人面前,也許他花費一番功夫,便能自圓其說。 然而,金光瑤動手策劃了第二次亂葬崗“圍剿”,這才是致命的。因為這場圍剿,險些喪命的受害者的是這些家族,他們自身受損,才真正站到了金光瑤的對立面上。 所以這個送信人沒有直接將信送往各大家族人手一份,而是先單獨給金光瑤送了一份,威脅他在七日之后告知天下。就是這封信,才讓金光瑤堅定了殺心,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 送信人深諳薄積厚發,沉得住氣,算準了在圍剿失敗、眾家群情激憤的時候,才讓這封信呈現在所有人眼前。于是信上的丑聞堆積在一起,猛然爆發,一次致命,再無任何反轉余地。 而如果要保證圍剿失敗,他就必需保證利用魏無羨和藍忘機。 魏無羨忽然想到,聶懷桑這樣一個整天往姑蘇藍氏和蘭陵金氏跑的閑人,真的會不認識莫玄羽嗎? 在魏無羨重歸于世之后,他第一次和聶懷桑見面,聶懷桑表現得完全不認識他,還問過藍忘機他是誰。莫玄羽當年好歹也“糾纏”過金光瑤,連金光瑤的密室都進過,而聶懷桑也是經常找金光瑤的,就算他和莫玄羽不熟識,一面都沒見過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這可能性,還不如他故意裝作不認識莫玄羽來得大。為什么要故意裝作不認識? 自然是試探這個“莫玄羽”,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莫玄羽。 在這個前提上,魏無羨開始從頭一步一步地構想整件事情的經過。 聶懷桑知道自己大哥是被誰害的,也發現了聶明玦的尸體不翼而飛,四處尋找。然而,花費數年諸多辛苦,卻只找到了一只左手,便卡在了這一步,得不到下一步指引,并且這只左手兇悍異常,難以制服,繼續留在身邊除了引發血光之災別無他法,于是他想到了一個人,最擅長應付這種東西。 夷陵老祖。 可是夷陵老祖已經被碎尸萬段了,該如何召回? 恰逢此時,莫玄羽被金光瑤設計逐下了金麟臺。于是,心知此事有異的聶懷桑便來莫家莊找他,看看能不能套出點話,摸出些金光瑤的把柄。誰知,兩人聊了一陣,聶懷桑一外地從苦悶的莫玄羽口中,得知了他在金光瑤密室中窺到的獻舍禁術殘卷。 于是,聶懷桑慫恿當時飽受族人欺辱的莫玄羽,試著用獻舍禁術進行報復。 請何方厲鬼? 夷陵老祖。 他慫恿了莫玄羽之后,一定派了人在暗中監視,一有動靜就能得到消息,然后拋出那顆就快拿不住的燙手山芋:聶明玦的左手。 但是,可能他也并沒有放太多希望在莫玄羽身上,畢竟禁術只是傳說中的禁術,失敗遠比成功多。所以他還有另一個計劃,計劃中必不可少的人物,正是藍家的那些小輩。 在莫家莊附近散布走尸,讓他們向姑蘇藍氏求助,對付走尸姑蘇藍氏當然只會派遣小輩們來。然而他們來了之后,等著他們的卻是兇殘無比的一只左手。原本,他們是必死無疑的,而只要他們慘死,姑蘇藍氏一定會揪著這只左手追查到底。 萬幸,在藍家這群小輩們來到莫家莊的同一天,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日子的莫玄羽啟用了早已畫好的血陣。 魏無羨醒了。 藍忘機也來了。 ☆、第110章 藏鋒第二十二 4 自此,計劃成功開始,聶懷桑不用再自己費心費力去尋找聶明玦剩下的肢體了,把所有危險而麻煩的事都交給魏無羨和藍忘機,只需要密切監視著他們的動向即可。 清河那次正面接觸,聶懷桑裝作不認識莫玄羽,魏無羨果然沒覺察有什么不對。他卻已經借此不動聲色地確定,“莫玄羽”的殼子底下已經換人了。 金凌、藍思追、藍景儀等小輩沿路遇到殺貓怪事那次,分明是有人故意制造異象,加上那個在附近村落為他們指路的并不存在的“獵戶”,毫無疑問,目的就是要把這群不諳世事的世家子弟們引入義城。 試想,如果當時魏無羨和藍忘機疏忽一步,沒能完好無損地護住他們,這群世家子弟在義城出了任何差池,這筆賬今天多半也是要算到金光瑤頭上的。 總之,能給金光瑤定罪的籌碼越多越好,能誘導這個謹慎的惡徒犯下的錯誤、留下的把柄越多越好,能讓他最后死得越慘越越好。 魏無羨道:“聶宗主,赤鋒尊的身體,不是由你保存著的嗎?” 聶懷桑撓了撓后腦,道:“原先是我保管的??晌医裢韯倓偸盏较?,我大哥放在清河的身體不翼而飛。不然我為什么會匆匆忙忙地往清河趕,還半途被蘇涉抓來……” 藍忘機用避塵的劍尖將棺材旁邊那只黑匣子翻了過去,掃了一眼上面刻的咒文,對魏無羨道:“頭顱?!?/br> 這個匣子原先應該是用來裝聶明玦頭顱的。金光瑤把頭從金麟臺轉移后,多半就把它埋在了這里。 魏無羨對他一點頭,又道:“聶宗主,你知道這棺材里原先裝的是什么嗎?” 聶懷桑慢條斯理地把一縷被暴雨淋濕的頭發理到耳后,狀似無奈地道:“我怎么知道?魏兄啊,你何必一直這樣?你再怎么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br> 魏無羨盯了他一陣,最終還是移開了目光、 推測再天衣無縫,畢竟也只是推測。誰都沒有證據。 況且,就算找出了證據,又能證明什么?能達到什么目的?打倒什么人? 為自己的兄長報仇,處心積慮地策劃了一系列事件,聽起來無可厚非,至少沒有明顯的可譴責之處??v使在這過程中,把旁人當做棋子,視其他家族小輩們的性命如無物,可畢竟最后都有驚無險,并沒有造成實質傷害。 聶懷桑此刻的滿臉茫然和無奈,也許是偽裝,他不愿承認自己曾對姑蘇藍氏和其他家族的小輩們動過殺機,或者他的計劃不止于此,他要隱藏真實面目做更多的事、達成更高的目標;也有可能根本沒那么復雜,也許魏無羨的猜測真的僅僅只是猜測而已,送信、殺貓、將聶明玦身首合一的另有其人,聶懷桑根本就是個貨真價實的膿包。最后金光瑤的那幾句話,不過是他被聶懷桑喊破了偷襲的企圖后臨時編來的謊話,意在擾亂藍曦臣的心神,趁機拉他同歸于盡。畢竟金光瑤是個劣跡斑斑的大謊話家,什么時候撒謊、撒什么謊都不奇怪。 至于為什么他在最后一刻又改變了主意,推開了藍曦臣,誰又能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藍曦臣扶額的手背上筋脈突起,悶聲道:“……他究竟想怎樣?從前我以為我很了解他,后來發現我不了解了。今夜之前,我以為我重新了解了,可我現在又不了解了?!?/br> 藍曦臣惘然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可是,連他都不知道,旁人就更不可能會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