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別家有人疑道:“世上當真有這樣邪門的曲子,聽了就能讓人失去靈力?!” 魏無羨道:“怎么沒有?琴聲能退魔,為何不能召邪?有一本東瀛秘曲集,叫做《亂魄抄》,里面抄錄的都是東瀛之地流傳的邪曲,連殺人秘曲都有,讓人暫時失去靈力,又為什么不可能?藍啟仁前輩就在這里。你問他,姑蘇藍氏的藏書閣下、禁書室中,有沒有這本書?” 定了定神,蘇涉冷笑道:“就算有這種曲子,當年我在姑蘇藍氏學藝時,品級不夠根本進不了禁書室,無緣得見。后來我也不曾邁進云深不知處一步,對這本書更是聞所未聞!倒是你,對這《亂魄抄》如此熟悉,又和含光君親密異常,豈不是比我更有可能接觸這本書?” 魏無羨笑道:“我可沒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演奏過什么曲子。誰說一定要你能進禁書室?你主子能出入自如不就行了?篡改曲譜的伎倆,大概也是他教給你的吧?!?/br> 能在云深不知處出入自如的位高權重者,蘇涉的主子,不必明言,誰都知道,只有斂芳尊! 蘇涉道:“笑話!斂芳尊讓我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已經是統領百家的仙督,又不需要爭權稱霸,讓這么多人前來送死,他有什么好處?” 魏無羨道:“若是真的沒好處,他也不會讓你三番兩次扮成個鬼鬼祟祟的霧面人來搶奪赤鋒尊的尸體和陰虎符殘件了。你主人打的好主意,四下抓捕各家子弟,把這么多人都引到亂葬崗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自己借口受傷不來避嫌,和你里應外合,一個用邪曲敗人靈力,一個用陰虎符cao縱兇尸圍山。最后上千人全軍覆沒在我的地盤,說不是我下的手,誰都不信對不對?你們也不怕撞上我,反正魏無羨臭名昭著,新仇舊恨一齊上涌,群情激奮根本沒人聽我辯解,說不定會再引得我殺性大發大開殺戒,還省得你們動手了!” 一片驚疑不定之中,蘇涉強自鎮定,道:“一面之詞?!?/br> 魏無羨看著他,繼續道:“你出身姑蘇藍氏,身為外姓門生,靠著剽竊模仿本家秘技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你知道姑蘇藍氏中許多人都對你和秣陵蘇氏滿心不屑,于是你就利用這份不屑。邪曲雖能害人,但對奏者靈力也有要求,光是你一個人,當然沒辦法奏出讓近千人都失去靈力的威力,所以你帶來了秣陵蘇氏的所有琴修,讓他們與你合奏!在場各家只有姑蘇藍氏有可能聽出不對,然而他們不屑于注意你,就算是注意到了你們彈錯戰曲,也只以為你學藝不精,把門生也教錯了。 “既然你信誓旦旦說這是一面之詞,那么你敢不敢現在當著我的面,把秣陵蘇氏之前上山途中驅尸退魔的戰曲再彈一遍?藍湛你別聽,我聽就行了。反正我修鬼道又不需要靈力,沒了也無所謂?!?/br> 藍啟仁就站在這里聽著。如果蘇涉現在彈的和剛才不一樣,立刻就會被揪出來! 伏魔殿中眾人悄悄地離秣陵蘇氏眾人越來越遠,不知不覺騰出了一大片空地,將他們孤立在中間。魏無羨趁機道:“不肯彈?好,沒關系。你不如看看,這是什么?” 他從懷中取出兩張泛黃的紙張,晃了晃,只讓人隱約看清上面記的是曲譜:“你以為之前在金麟臺我們真的無功而返嗎?那銅鏡之后的密室里,金光瑤藏著的兩張從亂魄抄上撕下來的殘頁,已經被我們找到了。只要拿給藍啟仁前輩一看,讓他辨一辨里面有沒有方才你奏過的旋律,就真相大白了?!?/br> 蘇涉冷笑道:“你撒謊。我怎么知道這是不是你隨便亂寫的曲譜,用來污蔑?!?/br> 魏無羨道:“難道我還整天帶兩張曲譜在身上準備隨時拿出來?反正是不是撒謊,藍啟仁前輩一看便知?!?/br> 蘇涉原本懷疑有詐,但見魏無羨滿面詭笑,語氣篤定,藍啟仁接了過去,看得眉頭皺起,心中一緊,道:“藍前輩,當心有詐!”說著伸手去奪那兩張紙。 正在此時,避塵的冰藍色劍光向他襲去。 蘇涉腰間佩劍出鞘格擋,怒道:“卑鄙!” 擋了一下之后,他才忽然反應過來,上當了! 蘇涉的佩劍,名叫“難平”,此刻與避塵相擊,銀色的劍身之上,正流轉著暗紅色的劍光——分明靈力充沛! 魏無羨一下子把那兩張紙折了重新收入懷里,訝然道:“我沒看錯吧?你居然還有靈力傍身!恭喜恭喜。不過,敢問如果不是圖謀不軌,你為何要隱瞞自己沒有失去靈力的事實?” 這兩張紙自然不是什么從金麟臺上搜來的《亂魄抄》殘頁,而是藍忘機在禁書室時手寫的金光瑤彈奏過的古怪旋律。 當時,藍忘機留了一份給藍曦臣對照察看,魏無羨則順手把他和藍忘機的那兩份收了起來,帶在身上。方才剛好拿出來騙人,讓蘇涉疑慮焦躁。再加上此前他故意言語嘲諷,反復刺激蘇涉,果然令他心浮氣躁。最后,不需魏無羨言語提醒,藍忘機突發一試,蘇涉便漏了底。 原本倒也可以直接對蘇涉動手,逼他自衛暴露靈力未失的事實??扇舨灰徊揭徊揭K涉自己露出馬腳、再將來龍去脈點點滴滴告訴旁人,效果恐怕就沒這么好了。 蘇涉見一時大意,被探出了底,和藍忘機拆了幾招,感覺吃力,剛想騰出手抓個人質,魏無羨立刻看破了他的意圖,道:“當心!他要抓rou盾了!” 眾人紛紛閃避。其實倒也不必,因為藍忘機動起手來就和魏無羨說起話來一樣,步步緊逼,不留余地,蘇涉不得不全力應對才能不落于下風。他踉踉蹌蹌退至臺階前,低頭一看,腳下正是紅色的咒陣。 藍忘機神色一凜,魏無羨心道:“要糟!他要破壞這個剛剛補好的陣法了!” 果然,蘇涉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血,往地上一噴。密密麻麻的血跡遮蓋住了黯淡不清的紅色痕跡。藍忘機顧不得再去與他纏斗,左手在避塵鋒芒上一劃,試圖重繪。蘇涉趁機摸出一張符咒,往地下一摔,一陣藍色的火焰和煙霧滾滾冒起。 傳送符!那多次出現的霧面人,果然就是蘇涉! 魏無羨蹲到藍忘機身邊,道:“怎么樣?” 藍忘機用流著血的手指在地面上描畫了一陣,搖了搖頭。新血已徹底覆蓋破壞了原來的咒印,補不回來了。 魏無羨把他的手拿起來,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上面的血和灰,道:“沒用就別畫了?!?/br> 陣法將破,搖搖欲墜。秣陵蘇氏那群門生面色茫然,看來蘇涉并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彈的是錯誤的曲子,也沒告訴他們避免失去靈力的法子。也就是說,在原本的計劃里,這群秣陵蘇氏的門生,和旁人一樣,都是要去死的。他們生怕旁人心生怨恨,要找他們報復發泄,擠成一團。然而伏魔殿內已一片惶恐,沒幾個人顧得上報復他們。幾名家主抓住自己的兒子,叮囑道:“待會兒群尸一沖進來,你護住自己,想辦法逃出去,無論如何也要活著!知道嗎?!” 金凌聽了一陣rou酸,然而心底也有點期待自己舅舅也說這句話,等了半天也沒見他有所表示,忍不住使勁兒瞅他。 江澄終于把目光轉了回來,陰霾微散,卻皺起了眉:“你眼睛怎么了?” ……金凌頗為不快地道:“沒怎么!” 魏無羨正在一邊低聲和藍忘機商量,一邊撕下一端干凈的袖子給藍忘機清理包扎手上傷口。兩人似乎說定了什么,正點頭時,背后突然沖出一道身影,劈劍斬來。兩人輕飄飄閃開,魏無羨定睛一看,道:“怎么又是你?” 又是那名在不夜天城一晚因他失去了一條腿的中年男子。他雙目血紅,持劍道:“魏無羨,你剛才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魏無羨道:“事情敗露,蘇涉都亮劍了,而且逃跑了。你還有什么不信?” 中年男子又是一劍劈來,大吼道:“我不相信!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不信!” 仇恨會蒙蔽一個人的雙眼,讓他絕不肯承認任有利于自己仇人的東西。 藍忘機看了看自己手上包扎到一半、還沒打結的布條,右手伸指一彈,一聲金石之響,徒手彈開了那名男子魯莽的劍鋒。 那中年人倒在地上,人群中又奔出來一名少年,正是那個父母雙亡的年輕修士,盯著魏無羨,恨恨道:“魏無羨,你別以為……你……你手上的累累血債,我們終歸是要討還的!” 魏無羨給藍忘機打完了那個結,道:“還?” 他轉過身來,道:“是。我手上是血債累累。不過,早在十三年前,你們不是已經討還過一次了嗎?” 他道:“你們還想討還什么?無非是要我下場凄慘、以消自己心頭之恨罷了。請問我的下場你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嗎? “你沒了一條腿,我碎尸萬段,死無全尸;你失去雙親,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驅逐,是條喪家之犬,雙親骨灰都沒見著一個?!?/br> 江澄坐在人群之中,聽到這段話,搭在金凌肩膀上的五指漸漸抓緊。 魏無羨繼續道:“還是恨溫氏余孽?可是溫氏余孽已經一個不留了。大部分死在了射日之征的戰場上,少部分死在了你們給他們劃的一塊拘禁地里。 “最后的五十多個老弱殘兵,全都死在了這兒,就在你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就死在你們手里?!?/br> 他道:“說吧。你們還想我怎么還?” 藍忘機盯著自己手上的那個結,末了,終于放下了袖子,掩住了它。 伏魔殿中,一時死寂。 殿外的尸群已經涌進門來一波,被溫寧擋了回去,可很快又有另一波從側面突入,支撐不了多久了。 仇人就在面前自己卻無力殺之,再加上被這群非人之物的咆哮喚起了內心的恐懼,那中年男人絕望地道:“……反正這整座亂葬崗已經被兇尸重重包圍……今天橫豎都是要死了!這個仇……” 魏無羨卻道:“誰說今天橫豎都要死了?” 他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脫掉了黑色外袍。不知這人究竟想干什么,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黑衣之下是雪白的中衣,藍忘機拔劍出鞘,魏無羨順手在避塵的劍刃上一劃,低頭,在身上畫了數十道血紅的痕跡。 赤紅色的咒印,畫的越多,殿內眾人越是屏氣凝神。 他們都認得這個紋路,卻都難以置信,或說難以承認。 添上了最后一筆,魏無羨仰起頭,整了整衣領。 穿在他身上的,已經不是一件白衣——赫然是一面將所有兇邪妖煞之物、盡數吸引到一人身上的,召陰旗! ☆、第82章 丹心第十九4 那名中年男子仍癱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愣愣地道:“……你要做什么?” 魏無羨挑眉道:“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召陰旗是做什么的,所以才這么喜歡使用它?!?/br> 召陰旗的功用,當然只有一個??墒?,就算現在有一個人,愿意用自己的血rou之軀吸引即將沖破陣法的尸群,來換取其他人的安全,這個人,也絕對不應該是魏無羨! 那名年輕修士怔了怔,突然涌上一臉憤怒。他大喊道:“這算什么?贖罪嗎?!惺惺作態地表示悔過了、做點好事,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魏無羨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罷了?!?/br> “好奇什么?!”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我很好奇,你們不是最喜歡罵我嗎?什么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我就是想看看,被最痛恨的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之徒救了,諸位會是什么感覺?” 那年輕人死死瞪著他,咬牙道:“……沒用的。我告訴你,魏無羨,無論你做什么,你都不要指望我會原諒你,或是忘記我父母的仇?!彼舐暤溃骸坝肋h不會!”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原諒我,也沒誰讓你忘記你的仇。你要聽實話嗎?你恨不恨我,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對我也一點影響都沒有。你若真恨我,歡迎來戰,隨時奉陪!可是報不報的了仇?這就看你自己的了?!?/br> 那人一臉糾結難忍,道:“……我……我!” 魏無羨卻不想再和他繼續糾纏了,道:“讓開?!?/br> 藍忘機則道:“借過?!?/br> 那年輕人擋在臺階上,看著面前并肩的二人,雖然心有不甘,但忽然聽到身后傳來的兇尸咆哮之聲,心中一悸,腳下不由自主地讓開了路。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藍忘機點了點頭,魏無羨微微一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下一刻,兩人一齊對著伏魔殿前的重重尸群沖了過去! 魏無羨轉身正面朝向尸群之后,他胸前的召陰旗紋路暴露了出來,走尸們空洞的眼白里映入了血紅的咒印,當即瘋狂sao動起來,前赴后繼朝他撲去,就在此時,避塵出鞘,藍忘機飛身上劍,將魏無羨順勢一拉,帶了起來,從尸群頭頂越過。 立竿見影,伏魔殿前的尸群瞬間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凈凈,朝那兩人追去! 不多時,那非人的嚎啕與嗬嘶之聲便再也聽不見了。 而伏魔殿里,一片死寂。每個人心頭都滿是荒唐。 魏無羨要他們嘗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大張旗鼓來圍剿,結果反倒被圍剿了;搖旗吶喊要除害,最后還要靠這個“害”來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該說是滑稽、是詭異、是尷尬、還是莫名其妙。感覺在這場大戲中義憤填膺、上躥下跳的自己,著實不怎么風光體面。 好一陣子,伏魔殿里連竊竊私語都聽不到。不知靜默了多久,才終于有個人試探著道:“……圍山的尸群,是不是,都被引開了?” 眾人心道:“怎么又是他!” 聶懷桑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句:“它們走了的話,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這話倒是問對了?,F在每個人都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踩著劍飛回自己家里去。不走難道還在這里留著等魏無羨和藍忘機回來? 一名女修道:“現在諸位的靈力恢復了多少?” 此前一直有不少人拿著符篆,試驗自己能不能以靈力將之引燃,一個時辰早就過了,才陸陸續續有人手中的符紙蔫蔫亮起。聽人發問,紛紛答道:“我回來了兩成?!?/br> “我一成……” “恢復的好慢??!” 那名女修道:“看樣子都是兩三成。這樣貿然下山的話,若是再遇上什么,會不會又有危險?” 有人嘀咕道:“能有什么危險?那可是魏無羨親手畫的召陰旗。我看大概方圓十幾里的兇尸惡靈都會被他引過去了……” 這句話又讓人伏魔殿里眾人不知該接什么好,又沉默起來。 紫電重新流轉起靈光,雖然時明時暗,但好歹不再熄滅了。江澄的臉被映得泛起紫光,詭譎莫測。他起身道:“兩三成也夠用了。這殿里的陣法已被破壞,就算繼續留在這里,它也起不到保護作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