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藍啟仁原本并不想進殿,他寧可一個人在外廝殺到最后一刻。然而,此時他并不是一個人,還有許許多多的藍家修士和交由他指揮的金家修士,廝殺的主力也不是他。他不愿罔顧這些門生的性命,有一絲生機那便要抓住一絲。 他不去看藍忘機,舉劍喊道:“小心入殿!” 至此,蘭陵金氏,姑蘇藍氏,清河聶氏,云夢江氏四大世家都進殿了。有他們帶頭,剩下的人都立刻決定不再負隅頑抗。即便萬一殿中真有什么洪水猛獸、妖魔鬼怪,前頭也有四個高個子扛著,連忙蜂擁而入。 最后只有秣陵蘇氏那一批人還沒動作。魏無羨道:“咦,蘇宗主,你不進去嗎?很好,那你就留在外面吧。不過大家不是都沒了靈力嗎,你留在外面,豈不是送死?勇氣可嘉?!?/br> 蘇涉掃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也帶著門生們進殿了。 伏魔殿很順利地容納了這千余人。千人的喘氣、急語、惶惶之聲在空曠的大殿之中回蕩不止。藍啟仁一進去,便走到聶懷桑身邊,在他殷切的期待目光中檢查了地面上陣法的殘缺之處,果然是年代久遠,當下割破手掌,以鮮血將陣法補上。 溫寧守在臺階之上,將靠得最近的幾具兇尸擲開。陣法一被補上,那些走尸便都仿佛被擋在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之外,暫時沖不進來了。 魏無羨等藍忘機收起了琴,這才和他一起緩緩走入殿中。進入大殿中、剛剛松了一口氣的修士們看到這一黑一白雙雙布下臺階,一千多顆心立即又提了起來。 誰都沒料到,竟然會是這么個下場。他們明明是來圍剿夷陵老祖的,現在卻反倒被圍剿了一樣,還要躲進夷陵老祖的主殿才能茍延殘喘一刻。 藍啟仁補完了地上的陣法,站到人群之前,擋住了這兩人的去路,昂首挺胸,就差張開雙臂攔住他們了,一派魏無羨敢破壞陣法就拼了這條老命和他同歸于盡的架勢。 藍忘機道:“……叔父?!?/br> 藍啟仁心中失望之情未過,一時半會兒,仍是不想看這個從小教到大的得意門生,只看著魏無羨,冷冷地道:“你究竟想如何?!?/br> 魏無羨在臺階上坐了下來,道:“不如何。既然你們進都進來了,那我們不如聊聊天?!?/br> 聽他在這種場面下,口氣仍輕松得半點肅穆也無,藍忘機搖了搖頭。但也和他一起坐了下來,將古琴橫在腿上,緩緩奏起。 見藍忘機奏琴為退魔陣法助力,藍啟仁略感安慰,心道:“忘機這孩子,還是有分寸的,唉……” 他這才看了一眼藍忘機,見他在此種狀況下,依然從容不迫,風度儀態分毫不墜,白衣一塵不染,抹額也佩得整整齊齊,忍不住習慣性地暗暗贊賞自豪一番。然而,他又看到了坐在藍忘機身旁的魏無羨,一身黑衣格外刺眼,總覺得他再坐近點,就要把藍忘機的白衣染臟了,這股自豪之感當即轉為憤怒之意。他沖魏無羨喝道:“我們與你,沒什么好聊的!” 魏無羨道:“怎么會沒什么好聊的?我就不信,你們難道不想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失去靈力——喂,都別露出這樣的表情,知道你們肯定又想賴到我身上。天地良心,魏某可沒這么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就讓你們所有人都中招了?!?/br> 雖然仍有人口頭嘴硬不服,但也有一些人心想:……這倒是實話。 面面相覷間,魏無羨又道:“我猜你們過來圍剿之前,一定沒來得及先聚起來吃頓飯,所以應該不是中了什么毒?!?/br> 當然,也從未聽過有什么毒能讓人突然靈力潰散的,否則這種毒藥一定早就被多名修士重金求購、傳得沸沸揚揚腥風血雨了。此次來的修士中有不少醫師,抓過幾人探了一陣,那幾人低聲追問道:“如何?如何?這靈力的潰散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這個問題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無暇去警惕魏無羨如何了。畢竟若是靈力徹底潰散,再也回不來,那就等于廢人一個,那真是比死在這里更可怕、更讓人痛苦的后果。幾名醫師快速討論一陣,道:“諸位的丹元安好未損,不必擔心!該是暫時的?!?/br> 江澄聽說是暫時的,這才暗暗松了口氣,接過金凌遞給他的手帕把臉上鮮血擦凈了,又道:“暫時?暫時是多久?什么時候能恢復?” 一名醫師道:“……恐怕……至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 眾人紛紛抬頭,去望殿外圍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兇尸群,數目并不比他們這次來的活人少。個個都直勾勾地盯著人頭躦動、陽氣翻涌的伏魔殿內部,根本不舍得離開半步,在外摩肩接踵地徘徊蠕動,仿佛隨時會沖進來。腐臭之氣濃烈撲鼻。 至少一個時辰才能恢復靈力?地上這個廢棄多年、被臨時補好的殘破陣法,都不知道能不能支撐一個時辰! 況且,夷陵老祖此刻就和他們處在同一空間,雖然不知為什么他尚且沒動手,也許是貓捉耗子一般要玩兒夠了、嚇夠了他們才殺,但誰都不敢保證他不會突然暴起。 他們的目光這才重新聚到魏無羨身上。 ☆、第80章 丹心第十九2 魏無羨道:“看什么看??吹迷儆昧σ磺П?,在我身上也看不出一個窟窿?!?/br> 眾人都屏息凝神等他放馬過來,結果放過來的就是這猶如混混耍無賴、幼兒磨嘴皮般的一句,頓時猶如雷霆一拳打在棉花之上,霹靂一腳踢到空氣之中,渾身無力,臉色齊黑。魏無羨又道:“為什么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說的不是實話嗎?現在在這個伏魔殿之中,靈力尚存的只有兩撥人。我,含光君一撥,這群幾天前被抓上山來的小朋友一撥。其余人,我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不為過吧。我若是想對你們做什么,這群小朋友能擋得住嗎?” 蘇涉哼道:“廢話少說,你要殺便殺。在場若有誰叫一聲便不算英雄好漢,你也別指望有人對你搖尾乞憐?!?/br> 他這么一說,不少人心里都犯起嘀咕來。這數千人里,真正和魏無羨有仇的約莫只有二十人上下,其余的全都是聽到圍剿討伐便不假思索參與的,可以說只是路人。這些人可并不想享有和魏無羨仇人同等的待遇。 魏無羨道:“是啊?,F在你們沒有還手之力,我要殺就殺,要不殺就不殺,輪得到你插嘴么?對了——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你名字了。容我問一句,你是誰???” 蘇涉:“……” 魏無羨知道蘇涉此人自視甚高,最見不得別人忽視他、不重視他、記不得他的名字字號,于是故意問他你是誰。果然,蘇涉額頭青筋微凸,嘴角抽搐:“……我就不信,你身旁那位沒告訴你我是誰?含光君,好歹這夷陵老祖也算是你同伙,他這樣撒潑無禮,你就任他這樣給你丟面子么?” 藍忘機則是習以為常地只當沒聽見,繼續埋頭彈自己的琴。魏無羨訝然道:“含光君為什么要跟我提起你?看不出來啊,這位心氣還挺高,自我感覺也很良好。要說無禮,隨便打斷我說話的你豈不是更無禮?剛才說到哪兒了,哦,靈力——靈力尚存的,看似只剩兩撥人,但我以為,其實,還有第三撥人。這第三撥人,應該就是藏在暗處動手腳、讓你們靈力出問題的黑手,此時應該就在這附近窺伺,伺機動手?!?/br> 不少年紀尚淺的修士都不由自主被他帶入了氛圍,聽他這么一說,忍不住四下掃視,仿佛密林深處真的潛藏著未知雙眼睛,正在盯著伏魔殿內陷入困境的重任,隨時準備發難。蘇涉見狀,道:“又在妖言惑眾!” 魏無羨自顧自分析道:“這群小朋友是幾天之前被抓來的,和你們錯開了時間。而我和含光君,與你們不是走同一條道上山,和你們錯開了道路。因此,如果有第三波人存在,他一定是趁你們在夷陵集合之后、上亂葬崗的這段時間內做的手腳。而且很可能,就在你們中間……” 蘇涉喝道:“夠了!什么第三撥人,憑空捏造出一段無稽之談,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把你干的好事推出去?縱使真的有你說的什么另外一批人,窮奇道截殺、血洗不夜天,你手上的累累血債,今天也……” 忽然,他猛地閉上了嘴,表情扭曲了。 魏無羨道:“說啊。怎么不說下去了?” 秣陵蘇氏的門生紛紛站了起來:“宗主!”“宗主,怎么回事?!” 蘇涉甩開要來扶他的門生,舉起手臂,先指魏無羨,然后直直指向了藍忘機。離他最近的那名門生怒道:“魏無羨,你又動了什么妖法?!” 藍思追道:“這不是妖法!這是……這是……” 一旁端坐的藍忘機將右手輕輕展平,五指壓在七弦之上,凝住了琴弦的戰栗。那群七嘴八舌群情激奮的門生瞬間仿佛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戛然止噪。 在場的藍家人心中都默默道:這是姑蘇藍氏的禁言術啊…… 方才嗡嗡作響的伏魔殿重新安靜下來后,藍忘機轉頭對魏無羨道:“你繼續?!?/br> 蘇涉眼中怒意滔天,上下嘴唇卻被粘得死緊,喉嚨更是干啞如火。比起不能開口攻擊魏無羨的焦急,現在更讓他心頭如焚的是受制于藍忘機的屈辱。他反復以手指劃著自己的喉嚨,試圖解開禁咒,無濟于事,只好望向藍啟仁。豈知藍啟仁面容冷然,巋然不動,看都不看他一眼。本來藍啟仁是可以解開的,而且只要是藍家長輩解開的禁咒,出于尊敬,藍忘機一定不會再對他施術??僧敵躏髁晏K氏獨立出姑蘇藍氏時,兩家有過的不少不愉快,因此這時的藍啟仁并無助他解術的意思。 眾人心道,看來只要有人試圖和魏無羨爭吵,藍忘機就會封了他的口,一時噤若寒蟬。不過,總有不怕死的勇士在這種時候站出來,嘲諷道:“魏無羨,你真不愧是夷陵老祖???好霸道啊,這時打算不讓人開口說話?” 魏無羨道:“請你講一講道理。只要你肯講道理,你就會發現,并不是我不讓你們說話,而是你們先不讓我說話。只要我一開口,立刻就有無數張嘴以各種理由讓我閉嘴,而不幸的是我又恰好不想閉嘴,所以,就只好讓你們先閉嘴了。否則就沒人肯聽我心平氣和地說話,我有什么辦法?” 他指著蘇涉道:“比如說這個……這個誰。不好意思,我還是不記得你名字。真奇怪,從剛才起,他就一直攔著我,不讓我辯解,不讓我盤問,不讓我幫你們縷清事情經過、探尋真相。非但要堵住我的嘴,而且還反復提醒你們,我是你們的仇人,生怕你們不上來送死,生怕你們多活一刻,這是什么道理?有這樣做盟友的嗎?” 過往,秣陵蘇氏的家主為了彰顯其高潔有品,一向冷冷的不愛多言,不表露情緒。簡而言之,一向喜歡模仿藍忘機的一言一行。被魏無羨這么一提,不少與他以前打過交道的人都心內微疑:蘇宗主今天的話,似乎確實太多了些。當然,旁人沒有表態,他們也不便表態,是以都謹慎地選擇了沉默。 魏無羨道:“沒人的話,那我繼續說了。人總不會突然失去靈力,總得有個途徑和契機,因此,在你們在上亂葬崗的途中,必然都接觸過同一樣東西,或者都經歷過某一件事。有沒有人愿意想一想,究竟這是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事?” 鴉雀無聲。半晌,一人茫然道:“……接觸過同一樣東西?做過同一件事?我們上亂葬崗的時候,好像都喝了水?唉,想不起來,不知道啊?!?/br> 一聽這聲音,眾人皆心想:“又是他!” 誰會在這種時候還不識趣地積極響應魏無羨,讓干什么干什么、讓想什么想什么?也只有那位“一問三不知”聶懷桑了。 有人忍不住道:“上山途中根本沒人喝水!誰敢喝這尸山上的水?” 聶懷桑又亂猜道:“那是都吸入了山中霧氣?” 亂葬崗上山嵐渺渺,若是這霧有什么古怪,倒也說得通。立刻有人附和:“有可能!” 金凌旋即道:“沒可能。霧氣在山頂更濃郁,可我們都被綁在山頂上兩天了,靈力也還在?!?/br> 魏無羨道:“不是食物,也不是風水問題。你們都忘了,山上之后,還有一件事,是你們都做過的?!?/br> 藍啟仁道:“什么事?!?/br> 魏無羨道:“殺走尸?!?/br> 一名少年脫口道:“啊,莫非是在義城時那樣,走尸的身體里有尸毒粉一類的東西?!阿爹,你們殺那些走尸兇尸的時候,有沒有從它們身體里噴出顏色奇怪的粉末?” 他父親道:“沒有粉末,沒有!” 這少年不死心道:“那……那液體呢?” 江澄冷冷地道:“行了。若是殺了走尸之后有什么古怪的粉末或液體噴出,我們還不至于都沒覺察到異常之處?!?/br> 那名以為自己捕捉到玄機的少年臉一紅,抓耳撓腮起來,他的父親連忙把剛才激動過頭的兒子拉下去坐好。魏無羨道:“確實是和殺走尸有關。不過,問題不是出在走尸身上,而是出在殺走尸的人身上?!?/br> 他轉向藍啟仁,道:“藍老前輩,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br> 藍啟仁漠然道:“有什么問題,你不會問他,還要來問我?” 藍啟仁雖然迂腐,卻不是莽夫,是以耐著性子聽了這么久??赡樕€是難看的很,不過魏無羨從小就被他甩臉色,后來更被無數人甩過臉色,早不以為意,想想這是一手帶大藍忘機的叔父和先生,更覺得沒什么好生氣的,摸摸下巴笑道:“我這不是怕當著您的面問他太多事情,您要生氣嗎?不過既然您都叫我問他,那我就問了哈。藍湛啊?!?/br> 藍忘機道:“……嗯?!?/br>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的一個家族,對吧?!?/br> 藍忘機道:“嗯?!?/br> 魏無羨道:“雖然分離出去了,但秣陵蘇氏的絕技還是從姑蘇藍氏‘借鑒’來的,是嗎?!?/br> 藍忘機道:“是?!?/br> 魏無羨道:“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破障音有驅邪退魔之效,其中以七弦古琴最為深奧高超,所以,修琴的人也是最多的。秣陵蘇氏有樣學樣,他們家也是琴修最多,沒錯吧?!?/br> 藍忘機道:“不錯?!?/br>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的家主雖然帶技出走姑蘇藍氏,自立門戶,他自己的琴技卻并不如何登峰造極,教出來門生也時常錯漏百出,是不是?” 藍忘機坦然道:“是?!?/br> 伏魔殿中數千人看著他們兩個坐在臺階上,一唱一和地譏諷蘇涉,看看這邊,又去偷瞅臉色鐵青的那邊。雖說都覺得魏無羨言語刻薄陰損,可同時也覺得他說的都是大實話。因為蘇涉過往莫名高冷,早得罪了大大小小不少家族,此時看他當眾被揭疤、被人把臉放到地上踩,在這生死攸關危急時刻,竟也生出了一陣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痛快泄恨之感。 藍思追卻暗暗奇怪:“含光君并不喜歡當眾給人難堪,雖然看這位蘇宗主下不了臺我還挺……咳,但為何含光君今天如此不留情面?” 魏無羨和藍忘機你一眼,我一語,旁若無人地問答。越來越多的人都漸漸聽出,他們并不是在單純地譏諷蘇涉,而是在抽絲剝繭,因此聽得越來越認真。接下來,魏無羨緩緩地道:“……也就是說,就算上亂葬崗殺走尸時,秣陵蘇氏彈奏的戰曲之中,有一段旋律不對勁,姑蘇藍氏也會見怪不怪,只覺得是他們技陋出錯,記岔了曲譜,卻并不會留意究竟是失手彈錯,抑或是故意彈錯的,是這樣嗎?” 聽到這最后一問,蘇涉瞳孔一縮,壓在劍柄上的手猛地青筋暴起,劍鋒悄然出鞘了半寸。 藍忘機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睛,和魏無羨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隱隱的了然。 他道:“正是如此?!?/br> ☆、第81章 丹心第十九3 蘇涉锃地拔出了佩劍,魏無羨用兩根手指把劍鋒撥開,微笑道:“做什么?可別忘了,你現在靈力盡失啊,這樣威脅我有用嗎?” 蘇涉舉著劍,刺也不是,收也不是。一陣咬牙,吐出一口血,終于強力破除了禁言術,可一張嘴,聲音沙啞得猶如蒼老了四十歲:“你們針對我翻來覆去,究竟含沙射影什么!” 魏無羨道:“我這是在含沙射影嗎?那我再說清楚些。你們失去靈力,一定是因為都做了同一件事。什么事?殺走尸。殺走尸的時候,這位秣陵蘇氏的蘇宗主,和你們一路上來。他裝作是御琴退魔,其實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戰曲的一部分篡改成了另一段害人的旋律。你們在浴血奮戰,而他表面上和你們一同戰斗,暗地卻下陰手……” 蘇涉道:“含血噴人!” 魏無羨道:“在場姑蘇藍氏的琴修不少吧?方才你們上山時,秣陵蘇氏所奏戰曲是不是有錯?” 端坐在殿中的諸名藍氏琴修思索一陣,一人道:“當時戰況激烈……我等實在沒有精力再去注意旁人彈的是不是精準?!?/br> 聞言,蘇涉面色稍霽。藍啟仁卻忽然道:“確實有幾處不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