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衛初晗垂著眼,眨去睫毛上的淚珠,“我有時候恨父親,想你一個人在京城怎么辦。這十年來,我總是后悔,想我少時不該那么絕強,總與你置氣,哪怕你常年冷著臉,我也該多關心關心你,不至于當我悔恨的時候,卻沒了機會。我常常想你,想父親……我從來沒想過,我與您的再次重逢,會是這般情況?!?/br> “您只要說一聲,衛家滅門案與您無關,我就信你?!?/br> 五夫人沉默不語。 衛初晗的心,也一點點涼了。 她用古怪的眼神看著對方,輕聲,“……原來如此。果真如此。我和父親受了這么多的苦,他已經死了,我也死了一次,阿洛也回不去了,初晴也不在了,師兄也即將認罪……只有你沒事、只有你沒事……” “我現在想,自己真是可憐?!?/br> 衛初晗深吸一口氣,全身都覺得累。她再也不想看到這個女人,再也不想說什么,而是轉身就走。 當她背過身時,聽到身后幽涼的聲音,“我并不知道你這些年是這樣過的……你和你父親的事,我是第一次聽到……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原諒我?” “對,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絕不原諒你!”衛初晗回頭,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控制身體的顫抖,而她已經淚流滿面,“我也想你是不知道的。我想你有必要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要說給你聽。但我絕不原諒你!” 她推門離去。 五夫人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極緩的,垂下了肩。她伸手蓋住臉,一會兒,滴答滴答的水,從指縫間滲出。而她一人坐在孤零零的佛堂中,就那么坐著。 “夫人!”門外侍女先發覺了異樣,沖進來,“夫人您怎么了?” “安和,”五夫人輕聲問侍女,“如果你知道,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卻可以得到其他一些東西,比如愛情,比如財勢。你會這么做嗎?” “怎么可能?”侍女震驚,“那樣,豈不太沒良心?怎么能對自己的至親下手?” “是啊,”五夫人仍然癱坐在地,喃聲,“怎能對自己的至親下手呢……那時……我怎么就信了他呢,我怎么就瘋了……” “夫人?”侍女安和擔憂地看著她面上的淚水。 五夫人卻說,“都出去。我身體不適,要與菩薩說說話?!?/br> 五夫人喜歡禮佛,這是沈家人都知道的。她要待在佛堂,侍女勸了勸,沒勸動,只好照著她說的做。 而五夫人,就那么安靜的,在佛堂坐了整整一天。 她其實常想過去,卻從沒有一刻,像今天看的這么清楚。 少女時,當她還是蘇暖時,所思所想,不過是如意郎君。那時,她又怎么料得到,事情被她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她一生兩任丈夫。前任是家人逼著給她的,后面的沈曄,才是她的摯愛。 并非橫刀奪愛,并非亂中鐘情,而是一開始,和蘇家大小姐蘇暖情投意合的那個人,就是沈曄。 只是沈曄從了軍,戰場上不知哪里傳的假消息,說他死了。蘇家自是不愿意嫡小姐為一個未嫁的男人守寡,不顧蘇暖的抗拒,將她嫁給了鄴京衛家。當時,衛初晗的父親,也追慕了蘇家大小姐許久,心中也愛著這姑娘??上K暖滿心都是沈曄,對另一個男人厭惡至極。 可她居然嫁給了自己厭惡的那個人。 命運更可笑的是,嫁人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沈曄從戰場活著回來的消息。 想要大笑,又想要大哭。 只差一天……只差一天!只差這么一天,她此一生,就與沈曄再無可能呢? 那時年少,蘇暖對自己的丈夫帶著一腔恨意,那恨意,每每在聽到沈曄的消息后,就會到達頂峰。后來,她竟無意與沈曄重逢。 當時的感覺——蘇暖只覺得回頭面對丈夫時,她更是厭惡到了極點。 為什么嫁的,偏偏是這個他,而不是那個他呢? 少年時的蘇暖,任性蠢笨。她認了沈曄,就一心是沈曄。嫁人后,見到沈曄,還會有面紅耳赤的少女懷=春般感覺??伤齾s是懷著丈夫的孩子,這讓她更惱怒命運的不公。 那些年,她做了很多錯事。到后來,脾性和氣、一直忍著她的丈夫,在她把其中一個女兒毫不留情地送出去后,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蠢笨。一年年,一日日,丈夫的滿腔愛意,早被她的冥頑不靈化得一干二凈。 夫妻之間的不合,到達了頂點。 但是再惱丈夫,面對女兒衛初晗,蘇暖總是感情復雜的。一方面怨,一方面又愛。這是她的親生女兒,卻不是她想要的、想給那個人生的孩子,蘇暖簡直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女兒。 她就一直這樣過著,到女兒一日日長大。原本也以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可在衛初晗十五六歲時,事情出現了轉機。 劉洛出現了。 她知道了劉洛的身世,并無意中,告知了沈曄。 衛家的滅門,是一樁早安排好的禍事。 蘇暖對衛家有惱恨,沈曄也有。但蘇暖沒本事報復衛家,沈曄卻有。當他尋到借口,便會做的一點也不手軟。 蘇暖求他,“放過他!放過小狐……不要傷害他和小狐。放他們父女走,好不好?” 沈曄溫和笑,“好。你放心,一個是你丈夫,一個是你的寶貝女兒。我自是不忍心對他們下手的?!?/br> 沈曄那樣說,在蘇暖的忐忑下,也將衛家有難的事提前泄露出去。于是,衛父帶著女兒逃了。蘇暖松口氣,按照沈曄的意思,只要他們離開鄴京,衛家滅門案就不會卷到他們頭上,他們就能逃得一線生機了。 沈曄寬慰蘇暖,“放心阿暖。以他的本事,即便離了京,也能把小狐養得好好的。他們父女不會有事的。只是明面上,為了朝廷不懷疑,我只能上報衛家的人都死了?!?/br> 蘇暖感激他,“多謝你!” 這些年,蘇暖一直相信著他當年的話。 認為他不會對自己的丈夫女兒出手。 可是今天,她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十年。 她才知道,自以為意的心安理得、毫無愧疚,終于裝不下去了。 丈夫早就死了,女兒也死了一個,還是被另一個活著的女兒所殺,活著的那個女兒和劉洛走到了一起,顧千江要為老師報仇,毀了自己的一輩子前程……而這一切,都是當年她的一年之錯造成的。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一開始那是多么美好,走到后來,那又是多么的扭曲。 “我到底……是錯了……” 蘇暖整整一天,都呆在佛堂中。五爺去了軍營,整個院子里,沒有能勸得住蘇暖的人。而蘇暖想著自己的前半生,從未有一刻如現在般,她這樣的清醒。 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當自己的兒子在父母的保護下健康成長時,自己的另一個女兒,卻已經快要被自己的丈夫沈曄逼死了。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她……情何以堪?! 蘇暖捂著胸口,冒著冷汗,覺得那里一陣又一陣的疼,但其實她并未犯有任何心臟的疾病。 當晚,蘇暖便對自己的審視做出了決定。她給丈夫留了封祈求的信,就回去了佛堂。 她放了把火,自己投身于了火海。用性命,向早已死去的衛家一組人祭奠。 大火很快驚動了眾人,眾人救火時,只看到五夫人站在火海中,深黑范金的菩薩就在她身后,火舌卻已經卷上了她的衣袍。她站在屋門口,怔然地仰頭看著天幕。白衣端莊,像是祭獻自己的圣女一般。 任侍女們呼叫,她只在最后,沒有感情地看了眾人一眼,就一去不回頭地進入了火海深處的佛堂。 火焰映著所有人的眼睛,在他們的眼睛中,親眼看到五夫人用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當晚,沈家五夫人自盡于火海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按說,沈辰曦已經猜測沈曄與衛家滅門案有關。他自是明白了父親當年的選擇。再有責任感,沒有足夠的理由給他,父親是做不出大義滅親這樣的事情的。既然無法阻攔,皇帝又沒有讓錦衣衛插手,那錦衣衛就一直不插手最好。 況且沈曄并不是惡人。至少除此之外,他并未做有危天下的女干臣。所以即使這些年禁軍風頭正盛,即使皇帝越來越信任沈曄而不是錦衣衛,即使沈家的天平越來越偏向沈曄甚至鼓勵沈曄與沈宴相斗,即使錦衣衛的權限被一次次地限制打壓,沈宴都沒有做過什么反抗。 這是父親作為錦衣衛指揮使的選擇。他認為這是對錦衣衛最好的選擇。 而沈辰曦完全贊同。 他父親并非愛慕權勢之人,換沈辰曦在那個位置上,他也會做這種選擇。從錦衣衛初建到沈宴執掌錦衣衛,錦衣衛都是一把鋒芒在刺的刀,凜冽無比,去也充滿戾氣。一般充滿戾氣之物,都是傷人傷己。短期內讓人懼怕很有效果,時間長了,一定有人會想方設法除掉這把刀,就連皇帝自己,恐怕都會有些心思。 所以當禁軍跳出來,與錦衣衛爭奪那個皇帝近臣的寶座,當沈曄是皇帝自小的伴讀與皇帝關系親厚,而沈宴根本做不出諂媚討好皇帝時,沈宴就果斷地讓步了。這些年,在禁軍更得皇帝重用的年間,錦衣衛修身養性,一身戾氣被歷練得快看不見了,倒算是做到了真正的修身養性。 因為沈曄是沈家人,即使明知衛家滅門案有內情,但是衛家和沈宴又有什么關系呢?他犯不著為了一個衛家,去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手。想來沈曄正是深知兄長的底線,才踩著線走,沒有做出更加過分的事情來。 當沈辰曦得知這一切后,他做的第一個判斷,就是與自己父親當年的選擇一樣,不去管這件事了。 他要如何管呢? 就算衛初晗是朋友,可那才認識了幾天?沈曄卻是他五叔,從小看著他長大、看著他讀書、看著他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五叔。這幾個小朋友的意義,在沈辰曦的心中,大不過親人。 所以他讓路,他不管了。 甚至北鎮撫司中刑獄如今關著的顧千江,沈辰曦都決定不動聲色地將這個人送去給五叔,把這個人解決了。 顧千江到底還是看錯了沈辰曦。 他自然光風霽月,自然有原則??墒窃瓌t大不過親情,他若是真的光風霽月,也根本不可能在錦衣衛這種陰私黑暗的地方待下去。不然每天看多少冤案發生,他不得把自己憋死了? 但就在沈辰曦準備放手不管時,突然得知了五嬸葬身火海的消息。 大腦里某個神經嘣的一聲,讓他心中凜然。 壞了! 他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猜到五嬸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自投火海,必然有人推波助瀾。而在如今的鄴京,那個推波助瀾的人,都不難想象。他都能猜到,沈曄會不知道嗎? 沈曄必然即刻對洛公子和衛姑娘出手! 沈辰曦坐不住了。 他不會再去管衛家滅門案什么的,但是他并不想自己的朋友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事。他還尋思著想法將這二人退出,尋借口讓他們一時之間無法復仇呢。 沈辰曦立刻領了一眾錦衣衛出行,去尋洛言二人,準備連夜送他們二人出京。 洛言二人并不如沈辰曦知曉沈曄的性子,甚至蘇暖自投火海之事,都是借沈辰曦之口,他們才能知道。一知道,見沈辰曦親自帶了錦衣衛來,說送他們即刻出京,兩人都意識到了情況不妙。這種時候不是與沈辰曦比對沈曄了解度的時候,衛初晗心中還有感動:當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沈辰曦還想辦法送他二人出京,這個朋友,算是值了。 沈辰曦真是一點都沒有低估沈曄。 他速度已經很快,帶了手下的錦衣衛過來,護著洛言二人、還有一個小顧諾出京。但才出了巷子不遠,幾人就遭遇了禁軍。 “小沈大人,請將身后這對男女交給我等!我家大人說,只要你交出人,他對你既往不咎。但若是不,莫怪卑職對您出手!”前來的禁軍首領道。 沈辰曦揚眉笑了笑,“也請給我個面子。讓我送兩位朋友出京。若是可以,我既往不咎。若是不行,也莫怪我與禁軍出手?!?/br> 這便是談判失敗了。 錦衣衛諸人與前來阻攔的禁軍戰到了一處,連洛言也沒有視若不見,加入了戰局。一路推進,雖錦衣衛人少,遠遠不如禁軍人數。但禁軍從軍,與錦衣衛的性質不同,一個走的群馬路線,一個走的精英路線。質量不一樣,決定了這些禁軍,在錦衣衛這里,也并未討得什么好。 “大膽!錦衣衛竟然對禁軍動手,血染鄴京!小沈大人,你就不怕明日朝廷上,御史大臣參你一本嗎?!”禁軍首領聲嘶力竭。 沈辰曦微笑,“你這么怕御史大臣參你一本,不若你現在停手,讓我等離開,坐實我的罪名?” 論口舌,幾個人都比不上一個沈辰曦。 而沈辰曦不光是口舌好,他武藝高超,一邊笑說,一邊在人群中,毫不手軟地一腳將湊過來的禁軍踢開。 如此勢如破竹,禁軍竟節節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