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不是還有衛時么?”衛昭下面,還有個五皇子衛時,足足比他小了十四歲。 元康公主冷哼一聲,顯然是不把小皇弟放在心上。李伉死了,云妃薨了,衛時無所依仗,也就那樣了。 時辰已經不早,姐弟兩個閑話幾句家常,元康公主就告辭了,說改日再來看他。 目送元康公主出了院門,伊殷才推開衛昭的房門,動作輕盈地跑了進去。 “爹爹,我們以后是不是要分開?”說實話,到達渝京之前,伊殷完全沒有想過還有這種可能。 但是仔細想想,他又覺得這樣的結果并不差,留在渝京,他的身份有多尷尬可想而知,倒不如隱姓埋名,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有機會的話,也能到京城看望衛昭。 不料他話音未落,就聽衛昭急道:“阿殷,你聽誰說的,誰說我們要分開的?” 伊殷眨了眨眼,茫然道:“太子伯父和公主姑姑都是這樣說的……”你們說話從來不避著我,我會知道不奇怪吧。 衛昭把伊殷抱進懷里,直視他的雙眼,厲聲道:“不許聽他們胡說!誰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誰都不可以!” 看著衛昭凜冽的神情,伊殷心里歉意叢生,他歪著腦袋,把臉埋到衛昭肩上。他原先還在想著,離開京城自己就自由了,卻沒想過,衛昭會如此舍不得他,真是有點對不起他。 衛昭以為自己的語氣太嚴厲嚇到了伊殷,便輕拍他的后背,溫言道:“阿殷不要怕,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br> 若是其他事情,他在父皇面前可以服軟,唯獨這件事不行,他稍微后退一步,衛夙就能把兒子給他藏到天邊去,日后還能不能見著,就是全憑天意了。 這日,天氣陰沉沉的,空中烏云壓頂,傾盆大雨蓄勢待發,眼看就要席卷而來。 伊殷坐在花壇邊,看著低飛的蜻蜓和搬家的螞蟻發愣,衛昭走到他身邊,出聲道:“阿殷,爹爹有事進宮一趟,你在府里乖乖的,記得按時吃飯和睡覺,知道么?” 伊殷轉過身,下意識地點點頭:“哦,我知道了?!彼洸挥浀貌灰o,只要王府的丫鬟記得就好,可是衛昭為何要進宮呢,不要他了?不可能。幫他說情?沒機會。 得到伊殷的回答,衛昭又囑咐院子里的丫鬟一番,隨即出了門,他沒告訴伊殷,自己進宮到底所為何事。 衛昭進宮不會受到任何阻攔,倒是宮人們看到失蹤多年的四皇子,紛紛驚詫不已。衛昭到了紫宸宮,要求面圣,衛夙命人把他帶到宣室殿前侯旨。宣室殿是紫宸宮的前六殿之一,位于正儀殿的左側,晏明殿的后方,衛夙的書房設置于此,不上朝的時候,多在此批閱奏折。 衛夙讓人問衛昭,可是想好了,他現下忙,沒空見他,若是想好了,直接回去永福宮,地方給他留著,日日有人打掃,若是沒想好,就請出宮去吧。 衛昭見不到衛夙,心有不甘,便在宣室殿前長跪不起,衛夙聞訊,不置一詞。 皇后的未央宮就在紫宸宮后面,衛昭進宮且因見不到皇帝而在殿前長跪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皇后那里。 姬婉六年未見兒子,如何能不心疼,親自到宣室殿給衛昭說情,卻被衛夙責罵,說是后宮無故,不得踏入朝堂重地。 的確,大衍的宮規是有這樣一條,除非是攝政的太后,否則除了封后當日,包括皇后在內,后宮任何人,都是不能進入前朝正殿的。 理論上說,紫宸宮前六殿都算是正殿,但是實際cao作中,嚴格遵守這條宮規的只有舉行大朝的元儀殿,便是舉行小朝的正儀殿,也因各種原因,有不少后妃正式進入過。 至于晏明殿、致寧殿、宣室殿和溫室殿這四座偏殿,就更沒人理會了,像宣宗皇帝和憲宗皇帝,每每處理政事,都有皇后伴駕御書房,從來沒人敢站出來說蕭皇后和謝皇后做錯了。 因此,姬婉進入宣室殿,真不算是大事,縱然她從不過問政事,以前也不能說一次都沒來過。衛夙說她違背宮規,其實就是不想有人幫衛昭說話。 見姬婉面色蒼白,眉間愁緒縈繞,衛夙漠然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爾雖是皇后,違反宮規亦不可不罰。念爾乃是初犯,朕便罰爾閉門思過三日?!?/br> 姬婉靜靜看著衛夙,半晌方道:“臣妾謝陛下恩典?!彼难凵?,仿若古井一般,平靜無波。 皇后匆匆而來,再匆匆而去,衛昭并非不知情,可他始終低垂著頭,沒看皇后一眼,更沒和她說上一句話。 晚些時候,衛明得到消息,急急趕到宣室殿。他先看看殿前跪得筆直的衛昭,再看看陰云密布風雨欲來的天空,不禁跺了跺腳,不等宣召就直接進去了。 都說皇帝和太子不和,可在政事之外的事情上,衛夙對衛明一向是很寬容的,幾乎可以說是為所欲為,也從不說他一句重話。 但是今天,衛明很難得地被衛夙罵了個狗血淋頭,原因不必多說,自然是皇帝在遷怒。 衛昭哪天進宮不好,偏偏挑在今天,衛夙不見他,他就跪著不起來,衛夙最恨被人威脅,不暴跳如雷才怪。 衛夙心里明白,只要不見衛昭,自己如何心狠都使得??梢且娏怂?,見到那張酷似那個人的臉,他所有的堅持,都會失去意義。 伊殷不是普通孩子,他的存在,是整個大衍皇朝的恥辱,他不能認他,絕對不能。 皇帝罵累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氣,他讓太子先出去,說暫時不想見到他,衛明無奈,只得告退。 天越來越陰,空氣濕漉漉的,簡直像要擰出水來,可雨就是落不下來,讓人徒增煩悶。 宣室殿是偏殿,除了御書房,也有讓皇帝休憩的地方,但通常是午休、小憩,而不是用來過夜的?;实廴绻蝗邋?、君侍的寢宮,往往會在承乾宮、長和宮、永興宮擇一過夜。 衛昭在宣室殿前跪著,衛夙若要出門,不可能看不到他。當然,宣室殿是有后門的,可供宮人進出,但誰也不敢說出,讓皇帝去走后門的話。 衛夙幾番坐立,最后拂袖道:“罷了,今夜就在此歇息吧?!彼坪跬?,自己還有種選擇,就是讓人把衛昭強行拉開。 ☆、第025章 雨夜 午夜時分,醞釀已久的瓢潑大雨終于從天而降,豆大的雨點仿佛斷了線的珍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飛濺出一朵朵晶瑩的水花。 明光宮內,君非離被沉悶的雷雨聲驚醒,他睜開眼,卻發現身旁不見衛明的蹤影,床上也只有自己一個人躺過的痕跡,立時喚人來問。 外間守夜的大宮女上前回話:“啟稟內君,太子殿下先前在書房看書,后來見下雨了,就帶著人出去了,去的是紫宸宮的方向?!?/br> 紫宸宮?!君非離不解地微皺起秀氣的眉,沉默不語。大半夜的,衛明為何突然去了陛下的寢宮,莫非是…… 思及于此,君非離睡意全無,干脆披衣起身,大宮女立即命人點燃殿內所有的火燭,將明光宮照耀地亮如白晝。 把宮人們都打發去了外間,君非離獨自在窗邊的榻上坐下,心里卻想,這樣的天氣,衛昭當真是挑的好時候。 自從衛昭回京,衛明跟皇帝鬧了好幾次不愉快,起因都是衛昭的那個兒子。 君非離進宮時,衛昭不過八歲,說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并不夸張,向來對他疼愛有加。衛昭失手被俘,他對他的擔憂之情,也絲毫不比衛明少。 只是近些年來,衛明由于政見不同,和衛夙的關系有些微妙,倘若再因衛昭之故,惹了皇帝不快,君非離要說對衛昭完全不介意,是不現實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簡直就是從天上潑下來的,君非離的眉宇,也似乎蹙得更緊了。 宣室殿前,衛明見衛昭跪姿依舊,和白日里沒有絲毫區別,心疼不已,急忙撐傘走上前,為他擋住些許風雨。 衛昭聽到衛明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只平靜道:“皇兄,你回去吧,我就是唱苦rou戲,也得唱完全套啊?!?/br> 風大雨急,衛明縱然撐著傘,一路行來身上也打濕了大半,如今一把傘兩個人合用,效果更是微乎其微。 衛明身邊的宮人哪敢讓太子殿下淋在雨里,立即有人上前為他撐傘。這樣一來,衛明手中的傘,就只遮衛昭一人,終于起了點作用。 衛明讓人呈上干布巾,一邊給衛昭擦去臉上的雨水,一邊念叨道:“阿昭,你別小看這雨,雖是夏日里,淋在身上還是很涼的,小心著涼生病?!?/br> 衛昭面帶苦笑,無奈道:“皇兄,我真的沒事,你還是回去吧,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又說我是鬧著玩的?!?/br> 衛明挑挑眉,一本正經道:“你跪你的,我不打攪,我打我的傘,你也別管,便是父皇知道,又能如何?!?/br> 衛昭自知說不過衛明,干脆閉口不言。衛明也不再開口,只是給弟弟撐著傘,默默陪他等待。 風雨之中,兄弟二人一站一跪,俱是無語。 四更過后,暴雨開始漸漸變小,到天快亮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經停了。 衛昭曉得衛明白天還有政事要處理,便勸道:“皇兄,雨停了,你快回去換衣服,別耽擱了正事。若是誤了事,父皇責罰下來,我可不會幫你說情?!?/br> 衛明不肯挪步,猶豫道:“我回去了,你怎么辦?”在大雨中跪了一整夜,衛昭的臉色看起來,可不是很好看。 衛昭輕笑道:“我當然是繼續了,已經堅持到了現在,皇兄該不會是想讓我打退堂鼓吧,那樣豈不是很不劃算?” 衛明想想也是,又見時辰真的是不早了,匆匆叮囑衛昭幾句,便急急帶人回了東宮。 雨后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庭院里飄蕩著泥土的芳香。 衛昭聽著宣室殿內輕微的動靜,繼續在原地跪著,一動不動。 衛夙清早醒來,聽說衛昭還在外面跪著,不知是于心不忍還是怎地,總之是召見了他。 衛昭跟著小黃門進入宣室殿,在衛夙面前恭敬地跪下,稽首道:“兒臣叩見父皇,父皇長樂未央?!?/br> 衛夙看著衛昭,久久不說話。衛昭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只維持著跪拜的姿勢。 良久,衛夙用力地拍下桌案,怒斥道:“你這個不孝子!回來便回來,為何要帶上那個孽畜?你知不知道,他不僅是你的恥辱,更是整個大衍的恥辱!” 衛昭抬首,看著皇帝震怒的表情,卻不敢分辯,只咬定一句:“父皇,阿殷是我的兒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兒臣如何能夠……” 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怒氣沖天的皇帝打斷:“阿昭,不許偷換概念!朕從來沒有說過,要你殺子的話!”他只是不想見到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想。 衛昭低下頭,再不和皇帝對視。只聽衛夙繼續吼道:“既然是赫連家的兒子,留在扶余不是很好么?你為何要把他帶回來?” 衛昭直直看著地面,低聲道:“赫連濯不喜阿殷,倘若兒臣不在,阿殷留在扶余王宮,是活不下去的?!?/br> 衛夙被衛昭氣得哽住,片刻方道:“你不就是想要孩子活命嗎?朕答應你,保證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今生今世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你又何苦非要帶他進宮?” 不知不覺中,衛夙的語氣已經放緩,可衛昭卻不領情,仍然堅持道:“阿殷年幼,尚不記事,若是父皇把他帶走,他以后還會記得兒臣么?” “不記得就不記得,你又何必在意?”衛夙忽地站起身,不耐煩道:“不就是一個兒子?阿昭,朕馬上給你賜婚,你看上誰家的姑娘盡管說,以后想要多少兒子生不出來!” 衛昭無奈苦笑,曉得衛夙的耐心已告罄,如果自己再堅持己見,極有可能觸怒他,可他還是緩緩道:“父皇,阿殷是不一樣的,兒臣以后便是有再多的孩子,他也是不可替代的。阿殷生下來的時候,兒臣并不喜歡他,在他三歲以前,甚至沒有抱過他,跟他說過一句話??墒前⒁髲膩聿辉谝?,他鍥而不舍地接近兒臣,為了兒臣跟比他年長的兄長打架,被人打得渾身是傷,差點沒命。從扶余回來的路上,阿殷更是和兒臣相依為命,如果沒有阿殷,兒臣未必能夠活著回來。父皇,兒臣不能不要阿殷,他是上蒼賜給兒臣的最好的救贖?!?/br> 衛夙陷入沉默,對伊殷的去留不置可否。衛昭跪在地上,感覺身上陣陣發冷,眼前不斷發黑,他咬緊牙關,苦苦支撐著,不讓衛夙發現自己的異狀。 半晌,衛夙正要開口,卻見衛昭身體一晃,軟軟地撲到在地上,整個人都已失去了意識。 衛夙大駭,連聲喚道:“來人,速傳太醫?!蓖瑫r有宮人上前,把衛昭抬到旁邊的暖閣。 太醫院左院判呂韜聞召火速趕到,拾起衛昭的右手仔細診脈,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呂卿,秦王病情如何?”衛夙貌似不經意地問道,心緒并不平靜。他何嘗不知衛昭用的是苦rou計,可他就吃這一套,也是無可奈何。 起初,看到衛昭昏倒他并不是太擔心,淋了一晚上的雨,衛昭縱然生病也是自找的,不過這孩子的身體從小就很好,應該不會有大礙,可呂韜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對。 呂韜見衛夙問話,在他面前拜倒,請罪道:“陛下,請恕微臣無能,秦王病勢沉重,非藥石可醫也!” 衛夙神情劇變,懷疑道:“不就是淋個雨,發個燒,怎會……嚴重至此……”他的兒子,像是這般嬌弱的人嗎。 呂韜不??念^,然后解釋道:“啟稟陛下,秦王殿下的身體過去幾年折損過甚,已是傷了根本,而且他前不久還、還、還……” “還什么?你把話給朕說清楚!”衛夙怒極,狠狠一腳踹出去,把呂韜踢翻在地。 呂韜翻身起來,迅速重新跪好,磕巴道:“殿、殿下前不久小、小產過,產后失之調養,氣血兩虛,因而此次發燒,把新老病根都帶了出來,病勢極險,藥石罔效?!?/br> 呂韜說完話,死死盯著地面,他不敢想象,皇帝此時的表情,會是怎樣的憤怒。 小產?!衛夙徹底驚呆了,他愣了一瞬,才把這兩個字和衛昭聯系到一起。緊接著,他怒不可抑地砸掉了所有觸手可及的物品。 聽著噼里哐當摔盤摜盞的巨大聲響,呂韜真恨不得地上有道縫兒,好讓自己鉆進去。 衛夙沒有再傳其他太醫,只讓呂韜下去開方煎藥。呂韜領命而去,心中憂慮甚深,陛下此舉是信任他,還是已經當他不存在了。 隨后不久,姬婉和進宮看她的元康公主就得知了衛昭病倒的消息,兩人苦于不能前來宣室殿,便讓人去東宮請太子。 衛明趕到未央宮時,姬婉和元康公主正抱頭痛哭,呂韜的診斷結果,她們都知道了,也都不愿相信,衛昭,他怎么可能…… 衛明見狀忙勸慰道:“母后,皇姐,還請稍安勿躁,我們都未見過阿昭,情況興許并不像他們說得那樣嚴重?!毙l夙身邊的人,沒有幾個是親近中宮的,傳出的消息未必屬實。 姬婉聞言,心下稍安。元康公主抹淚道:“我聽宣室殿的人說,父皇砸了一屋子的東西,呂院判從殿內出來,走路都是一撅一拐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