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赫連濯的做法導致了一個很嚴重的后果,就是胎兒長得格外壯實,分娩的時候生不下來。 衛昭痛了三天三夜,產xue全開,羊水流盡,無奈孩子的個頭實在太大,卡在那難以言說的地方不上不下,死活就是出不來。 “嗯……”如墨般漆黑的發絲盡數被汗濕,一縷一縷粘在額上、臉頰,衛昭面上的痛苦神色,讓見多識廣的巫醫都已不忍目睹。 猛然,衛昭睜大雙眼,死命向后揚起頭顱,啞聲道:“呃……啊……”隨即渾身一顫,失去了知覺。 “參片!快拿參片!”巫醫連聲喝道,說完伸手去掐衛昭的人中,試圖把人弄醒。 “呃……”即使是在昏迷之中,衛昭嘴里仍會發出些許嗚咽之音,顯然是痛到了極致,連逃避都無處可逃。 扶余盛產人參,不說中原罕見的百年人參,就是長達千年、即將成精的,也能找得出來。有了上好的參片補氣提神,衛昭很快醒了過來,只是臉色白慘慘的,看了很是駭人。 胎兒的墜勢愈加明顯,衛昭的腹部已經呈現梨形,奈何他陣痛的時間太長,體力早已消耗殆盡,根本無力進行推擠。 巫醫明白,只憑衛昭自身的力氣,孩子是出不來的,便給他推腹壓胎,以幫助胎兒下行。 胎頭又圓又硬,被巫醫硬推著往下走,正好頂在胯骨上,痛得衛昭失聲痛呼:“不要……啊……”掙扎中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 只是衛昭并未昏得踏實,不多時便被綿延不絕的陣痛喚醒,他圓睜著雙眼,失神地望著屋頂,突然覺得就這樣死了也不錯,順便還能帶走那個孽種。 見衛昭承受不住壓胎的痛苦,巫醫趕緊停了手,出門向聞訊前來的赫連濯稟報:“大君,還是不成,胎兒太大了,大人沒力氣,只能保住一個?!?/br> 赫連濯大驚,怒道:“不行,必須大小都保住,否則——”巫醫在扶余人心目中的地位很高,赫連濯說不出隨便要人腦袋的話。 巫醫單膝跪地,直言道:“大君便是要了在下的性命,在下也還是這句話,大人和孩子,眼下只能保住一個?!?/br> 赫連濯怔住了,半晌無語。他記得大閼氏生裴迪,不過半天工夫就生了下來,怎么到了衛昭這里,三天三夜都不行,還搞得必須二選一。 巫醫得不到赫連濯的回答,追問道:“大君,時間緊迫,請你盡快做出決定,拖得久了,只怕……”一尸兩命,一個都保不住。 巫醫的話并未說完,可他接下來的意思,赫連濯也能猜個大概,他猶豫再三,遲疑道:“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 衛昭不能死,死了就是成全他,絕不能讓他如愿,兒子是自己的,說不要就不要,赫連濯舍不得,再說衛昭是不想要孩子的,赫連濯就更希望孩子能活著生下來,好給衛昭添堵。 “我會盡力,可大君亦要有所抉擇?!蔽揍t想了想,給出這樣的答案,硬要他說兩個都能保住,那是假話,只能盡力而為,盡人事聽天命了。 赫連濯皺眉,良久方握拳道:“實在不行,就保衛昭,他是絕對不能死的?!焙者B濯思來想去,終于還是決定保住衛昭,跟他比起來,孩子并不是那樣重要。 巫醫垂首,正色道:“在下明白,定不負大君所望?!毖粤T,轉身回屋。 “嗯……”隔著房門,衛昭嘶啞的慘叫仍不時傳出。赫連濯聽得背皮發麻,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而是原地轉著圈圈,好驅散心底泛起的恐慌。 巫醫快步走到榻前,見到痛得幾欲翻滾的衛昭,不由輕輕嘆了口氣。胎兒如此胖大,縱是舍棄他的性命,要保大人也不容易,只是赫連濯堅持,他也不好說出保住孩子更有可能的話。 伸手在衛昭僵硬如石的腹部按了按,巫醫對兩個藥童吩咐道:“你們把他扶起來,靠在靠枕上,再把腿分開點,對,就是這樣,再開點……” 衛昭哪里坐得住,不由自主就往下滑,巫醫便讓一個藥童在他身后坐下,緊緊抱住他,另一個死死按住他的膝蓋,將他的大腿最大程度朝兩邊分開。 “不、不要……啊……”姿勢的改變讓胎兒的墜勢變得更猛,衛昭繃緊身體,被壓制的雙腿無意識地蹬踹著,仿佛這樣就能減輕體內的痛苦。 巫醫得了赫連濯的吩咐,務必保住衛昭,自然不會讓他無謂掙扎,他讓藥童固定好衛昭的身體,雙手交握,用力在他腹上推壓,絲毫不考慮胎兒是否會有所損傷。 許是明白自己即將被放棄,原本卡在盆骨處不得動彈的胎兒猛地向下一鉆,昭顯出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剎那間,衛昭眼前金烏閃現,他恍惚聽到了骨骼脆裂的聲音:“啊……”他是不是要死了,衛昭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期待,還是恐懼。 赫連濯守在屋外,被衛昭赫然提高的音量嚇得一哆嗦,到底是有多痛,能讓衛昭無法自控地呼痛不已。 巫醫面上卻是現出喜色,胎頭終于擠過了最狹窄的地方,父子均安,興許不是沒有可能。 他壓著衛昭的肚子,大聲道:“用力,快用力,孩子馬上就要出來了!”畢竟是醫者,他希望衛昭和孩子都能活下來。 無間斷的劇痛消磨著衛昭的意志,他現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快點解脫,因此聽到巫醫的話,憑空生出一點力氣,挺起腰往下推送:“呼呼……嗚……” 幾經掙扎,孩子的腦袋終于羞羞答答露了出來,巫醫正要松口氣,卻見衛昭眼神渙散,似是再也堅持不住。 巫醫不敢耽擱,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銀針,在幾個重要的xue位扎了扎,強行喚回衛昭的意識。 “堅持,再堅持下,馬上就好了?!蔽揍t讓藥童抱緊衛昭,繼續為他壓腹,只是他說了太多的“馬上”,衛昭有些不信了。 “呃……”衛昭靠在藥童身上坐著,只覺得胎兒往下重重墜著,似要將他的身體劈成兩半。 “用力,接著來,再用些力,你可以的,再來!”在衛昭狠狠掙扎的同時,巫醫推腹的動作有條不紊。 衛昭抬起雙手,抓握住面前從房梁上垂下的布巾,借著重心往下用力:“啊……呃、呃……” 一波陣痛過去,衛昭懈了力道,虛軟的身體頹然地倒回藥童懷中,在他的兩腿間,胎兒黑乎乎的胎發清晰可見。 巫醫使勁抵住衛昭的肚子,不讓胎兒再縮回去,衛昭感覺身下又憋又脹,難受地輾轉反側,差點憋過氣去。 陣痛再起,衛昭挺了挺沉重的肚腹,眉心緊緊鎖著,機械地向下推擠:“呼呼……呼呼……” 這一回,孩子的小腦袋完整地鉆了出來,巫醫激動地大喊:“用力!最后一次!快點!快用力!” “啊……”胎兒完全脫離母體的瞬間,衛昭抽搐著發出哀鳴,隨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巫醫輕輕揉撫衛昭軟下去的肚子,幫他排出胎盤之類的晦物,沒等他慶幸完,總算是父子平安,就有大量的鮮血,從衛昭體內洶涌而出。 “哇哇……嗚哇哇……”初生的嬰兒放聲大哭,顯示著他的活力和健康,全然不知他的生身之人,已經命在旦夕。 說好要保衛昭,結果孩子平安無事,他卻失血過多,昏迷不醒,赫連濯氣得差點砍人。 不過看著重達八斤的胖兒子,赫連濯也明白,不是巫醫的錯,實在是孩子太大了,稍有不慎,就是一尸兩命的事。 所幸衛昭昏迷了半個月,還是在巫醫的搶救下醒了過來,面對已經被赫連濯取名伊殷的孩子,他視若罔聞。 赫連濯明知衛昭不喜孩子,偏把伊殷養在他跟前,還把他們父子,一起帶進了宮。 伊殷滿月時,赫連濯特地用漢字給衛夙寫了封信,告訴他外孫出世的“喜訊”。面對盛怒的大衍皇帝,那個倒霉催的使者再也沒能返回扶余。 衛昭知道赫連濯給衛夙寫信的事,他不敢想象,父皇以后會如何看待自己。 也許,他會覺得自己死了更好,免得丟大衍皇朝的臉。但是,他不想死,他要活著,只有活著,才有手刃仇人的機會。 ☆、第009章 仇人 一直以來,在衛昭的心目中,他的頭號仇人不是赫連濯,而是李伉。 畢竟,赫連濯本來就是他的敵人,指望你的敵人對你仁慈,那是不現實的,縱然赫連濯手段下作,有失光明,可站在各自的立場,衛昭并不認為他的做法有錯。 換成是他,面對斬殺己方士兵無數的敵國皇子,也絕不會手下留情。當然,如果雙方處境對換,他對赫連濯是不會有任何興趣的。 李伉就不同了,他是大衍士兵的主帥,是衛夙親自任命的大將軍,奉皇帝之命率兵出征扶余,可他為了一己之私,竟然不顧戰局安危,想方設法謀害衛昭。 時至今日,衛昭每每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役,都會后怕不已。衛昭并不怕死,他怕李伉弄巧成拙,葬送大衍兩代人在東北苦心經營出來的局面。 當時,衛昭和他的三千精騎陷入敵軍的重重包圍,而按照原計劃早該出現的李伉援軍卻遲遲不見蹤影。 衛昭發現情況不妙,想要突圍,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拓跋乃剛和獨孤恩早已完成合圍,而他們麾下率領的,正是扶余最精銳的金狼軍,號稱“以一當十,從無敗績”。 試圖突圍的同時,衛昭仍在擔心李伉,賀容陵究竟是有怎樣的神通,竟能拖住他的五萬兵馬,衛昭越想越不對勁。 血戰一天一夜,三千衍軍無一幸存,死在他們手上的金狼軍,至少是他們人數的三倍。 若非赫連濯下了活捉的命令,衛昭斷不會有存活的機會。 被擒之后,衛昭證實了自己可怕的猜想,李伉并非不能突破賀容陵的防線,他只是不肯救援罷了。 身為軍人,走上戰場的時候就該有“馬革裹尸還”的覺悟,可死在敵人手上和死在自己人手中,那是完全不同的。 為置衛昭于死地,李伉不惜把三千精騎當作陪葬,在衛昭而言,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更好笑的是,除掉衛昭的目的達成后,李伉竟然打出替秦王報仇的旗號。金狼軍被衛昭破了,李伉的五萬大軍無人可擋,奪回幽州順理成章。 只是原先出關的十萬人馬,活著回來的不足兩成,說是慘勝如敗,并不夸張。 衛昭要找李伉報仇,不止是為自己,也是為那些無辜的將士。他不單想要李伉的性命,更想摘掉他英雄的光環,因為他配不上。 但是李伉死了,不是身敗名裂,罪有應得,而是戰死殉國,哀榮無限,這讓衛昭如何能夠接受。 見衛昭良久不語,赫連濯掰過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笑問道:“阿昭,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高興傻了?” 發覺赫連濯在喊自己,衛昭回過神,看著他貌似認真的表情,突然笑起來,笑得很放肆,也很蒼涼。 赫連濯被他笑得心里發麻,蹙眉道:“阿昭,你怎么了?”衛昭有點不對勁,他的笑意,根本未達眼底。 衛昭笑容一斂,細長的眸子寒光四射,冷笑道:“我高興啊,高興不就該笑么?還是說,你想看我高興到哭?” 赫連濯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笑道:“阿昭,我沒告訴過你嗎?你在床上哭的樣子是最美的,比笑起來還要好看……” 床笫之間,赫連濯從來都是殘忍且不擇手段的,他花樣繁多,手法殘酷,不把衛昭逼到崩潰決不罷休。 衛昭神色驟變,奮力掙脫赫連濯禁錮自己的雙手,可惜未遂,反倒讓赫連濯把手收得更緊了些,兩人幾乎面對面貼在一起。 赫連濯低下頭,伏在衛昭耳邊低語道:“阿昭,看在我給你帶來好消息的份上,你是不是該給我一點謝禮?” “赫連濯,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憑什么以為我會感謝你,謝謝你幫我殺了李伉嗎?”衛昭怒極反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衛昭罕見的生動表情極大地取悅了赫連濯,面對他的責問,赫連濯非但不生氣,而且莫名地振奮起來:“阿昭,你真是越來越可愛了,哈哈……” 意識到自己的失控,衛昭再不做聲,斜睨赫連濯一眼,慢慢恢復平靜無波的表情。剛剛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心里空得厲害,快要找不到堅持下去的理由了。 赫連濯并不在意衛昭的變臉,他抱著衛昭倒回炕上,繼續先前的話題:“說到謝禮,你能給我什么呢?” 李伉的死,衛昭怨恨還來不及,如何可能高興,這是赫連濯早就知道的,但他本人,卻是真的很高興。 當初,李伉強取幽州,讓扶余損失慘重,讓赫連濯顏面大失。如今,幽州雖然沒有全部奪回來,但是李伉死在賀容陵手上,著實是讓赫連濯出了口惡氣。 幽州原是東胡故地,生活著包括扶余在內的多個漁獵民族,神川皇朝神武大帝時期,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次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時間不過百余年。 也就是從那時起,世代以打漁、狩獵為生的東胡各族學會了開荒種田,生產方式逐漸向農耕生活過渡,土壤肥沃的松河平原得到了有效的開發。 神武大帝之后,子孫不肖,皇朝末路,固有的領土都被人拆分地七零八落,更別說新開發的幽州了,只能任其自生自滅。 天佑四年,明王朱宸逼迫哀帝神川郁禪位,神川皇朝覆滅。 自此,中原陷入長達百年的戰亂,諸侯林立,大大小小的戰事此起彼伏,卻誰也沒能結束亂世,一統天下。 最終,來自北方草原的真皋人趁虛而入,占據了錦繡中原,大好河山。 真皋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他們得了漢人的天下,卻沒想過入鄉隨俗,反而是連農田都恨不得改成牧場,何況原本就是有著烏蘇大草原的幽州。 元正皇朝時期,幽州當地雜居著多個不同的民族,游牧、農耕、漁獵兼而有之,要說這地方是誰的,卻是有點說不清了。 真皋人血腥、野蠻的統治維持了百余年,終于被各路義軍推翻,人數上占據優勢的扶余人趁機宣告了對幽州的所有權。 從太丨祖皇帝開國算起,至今已有二百七十四年,扶余人世代在幽州繁衍生息,他們在烏蘇大草原放牧,在阿爾斯蘭嶺狩獵,在松河平原耕種…… 大衍再是打出收回故土的旗號,可這片豐饒的土地上,也早就沒有故人了,他們要么被屠殺,要么被驅逐,剩下的,也都已經被同化了。 因而,幽州的治理非常困難,而且它無險可守,隔著茫茫草原,便是鐵勒了。年初時候,鐵勒和扶余聯手攻打幽州,沒費太大力氣就把北方四郡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