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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宗抬眼看面前的圖書館,他和洙姬都很喜歡這座哥特式風格的建筑,尤其是那些彩色花窗。他想著那個淡眉細眼的女子,他很懷念他們曾經的生活。那溫順的出身于顯貴之家的女孩,常在閑暇時為他奉上一道道親手制作的飯菜。朝宗后來在熱帶島嶼的叢林里、在深入地下的礦坑里,每每念著洙姬藏在一鼎一鑊里的溫情。 他們走散了,不能再見,朝宗心里感傷,是他自己放開了手。他常問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他還會那樣選擇嗎? 朝宗去以前租住的公寓,已然更換了住客,房東早就忘記了曾有這樣的租客,更沒有洙姬的聯系方式。在愛爾蘭房東的眼里,亞裔女人的樣貌和名字都一樣,他分不清。朝宗去波士頓學院查校友錄,洙姬居然沒有畢業。朝宗再去查哈佛校友錄,樸載榮的名字在上面,但沒有地址和電話。他去翻波士頓電話黃頁,也一無所獲。 他順著查爾斯河上下走來走去,他寄望于偶然一瞥便有一個嫻靜的女子坐在河岸上看書。他去所有他和洙姬去過的館子,他進去后先拿眼睛搜索一遍,他提在嗓子眼里的心總是失望地落回原處。他緊挨著門坐下,有時坐到打烊,他希望一會兒那個淺笑盈盈的女孩便從轉門里出現。他在波士頓街頭每看到一個亞裔女子,都要追上去確認是不是洙姬。 他弄丟了她,在茫茫人海中!朝宗心里揪得疼。他應該去一趟朝鮮,就像周翰尋覓他那樣,他要把洙姬挖出來。然后呢?他就是想知道洙姬好不好,他想要他愛的女孩有一個好的結果,無論他們還能不能在一起。 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他把目光從花窗轉到草地上,因為有個小孩子在對他說話,“叔叔,你可不可以把我的球給我?”孩子的球滾落在朝宗腳下。午后的陽光在小男孩兒的頭上、肩上閃爍。 “你多大了?” “我到9月16日就滿四歲了?!?/br> 他看那男孩兒很像他熟悉的一個人,誰?經國?怎么會?世上居然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他幾乎以為那就是經國的孩子,可時間對不上,經國1935年10月就回國了。 “你跟我爸爸長得很像?!?/br> “是嗎?” “我有爸爸的照片,還有爸爸和mama在一起的,好多張。我每天都看上很多遍。我晚上睡覺前,就說,‘爸爸晚安!’” 一個中年婦人走來牽孩子的手,“邦彥,到這邊玩,別打擾叔叔?!彼龑Τ邳c頭微笑。她說的是朝鮮話,她有些驚訝。 朝宗盯著男孩兒離開,挪不開眼睛。他看見那婦人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坐下,孩子繼續在草地上追著球奔跑。后來就有一個苗條的女子走向男孩兒,她側身對著朝宗,朝宗看不見她的臉,那身姿卻極為眼熟,朝宗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女子遞給孩子冰淇淋,掏出手帕把孩子的手挨個擦了擦。她直起腰來,掠了掠額發,朝宗心里轟的一聲。他一手撐著地,慢慢站起來。他盯著那女子,走過去,恍恍惚惚地,險些被腳下的草絆倒。他被心中涌動的情緒攝住,站在女子身旁,說不出話來。 女子覺察到身邊有人,就轉頭向他。朝宗看到洙姬的眉毛慢慢挑起來,眼睛漸漸睜圓,那微微嘟起的嘴唇收緊,他看得見那雙眸子里蒸騰起來的水汽。洙姬轉頭看向別處。 “這是誰的孩子?”朝宗沉聲問。 “我去勞軍了,不知道是誰的!”洙姬冷然看向遠處,他當年說的話很傷人。 朝宗笑笑,他彎腰抱起男孩兒,“我問你,你爸爸是誰?”他這回不說英語,也不說朝鮮話,他用漢語問。 “我爸爸是顧朝宗?!蹦泻郝曇羟宕?,吐詞清楚。他就知道他的兒子必然會學說中國話! 他舉著自己的兒子,孩子身后是澄澈的藍天?;钪婧?,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他慶幸自己沒放棄。 朝宗把兒子輕輕放下,回身猛地就把洙姬舉起來,“你居然給我生了個兒子!” “怎么敢?別污了你們華夏的血統?!彼箘艗暝?。 “兒子都說我是他爸爸!” “小孩子的話怎么能當真?他沒有父親,我總要找個名字來充數。不好意思,連累了你的圣名?!?/br> “怎么長得很像我?” “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別一廂情愿!” “你果然有語言天賦,漢語說得越來越好!”朝宗微笑,他把她禁錮在懷里,不許她掙扎?!斑^往種種,都是我的錯?!彼曇魷嘏?,“你要是不解氣,就每天打我一頓。但你若是不跟我在一起,就沒機會報仇了?!?/br> “打你?我嫌自己手疼?!?/br> “怕疼,就用工具?!背诎杨^抵住她的臉,“怎么生產的時候就不怕疼?” 朝宗看見洙姬哭了,他知道她一定受了不少罪,可惜他沒在她身邊守護她。 “美國不許墮胎,我沒辦法?!彼廊话逯?。 “你還嘴硬!你可以去肯塔基州,那里可以墮胎?!?/br> “你熟門熟路!所以,如果你沒去戰場,我也會有幸去一趟肯塔基州,對吧?” “不會!我待你跟別人不一樣!洙姬!”朝宗急著表白,“我只去過一次?!?/br> “我嫌遠,也怕死!像我這樣貪生怕死的人沒得選擇?!必澤滤?,她援引他當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