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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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有個老人無意間說到,許多年前這里曾有一次山洪暴發,據說有商隊誤了住宿,恰好在山腰過夜,結果死得一個不剩。 那座山,從此漸漸荒涼,沒人輕易敢進。 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當她再度踏上進山道路的時候,又是黃昏時分。 夕陽沉到了斷崖邊,樹木密密層層,光線昏暗,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幽深處里咕咕叫著,一聲高,一聲低。 七盞蓮華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邊,忽然沒好氣地道:“回來作甚?” 顏惜月嚇了一跳,“開口前麻煩打個招呼!突然說話我還以為有鬼!” “你還怕鬼?”它上下飄飛了幾下,擺出嘲諷姿態。 顏惜月只冷哼不回答,她還是沿著之前的小徑走,可是直至夕陽墜落,天色發黑,也沒聽到小夏的歌聲。她爬上山巒往四下張望,竟發現在那山坡下,昨夜消失的小酒館重又出現了。 門前還是飄著艷紅的燈籠,燭火幽幽亮起,映著門前的路。 只是今夜很是安靜,彎月初升,小酒館布簾低垂,一個客人都沒來。 甚至沒看到小夏進出忙碌,不知她是否還在。 顏惜月飛身輕輕躍下,躲到了對面的樹林。酒館里只有燭光亮著,一點聲音也無。又等了一陣,卻忽見有人自山上而來,踏著落葉,步履匆忙。 清冷的月光下,這年輕男子一身儒衫,面容清癯,頗為斯文。 他在山坡前停留了一下,環顧四周,隨后來到酒館前,敲響門扉。 “誰?”屋里傳來了小夏的聲音,帶著些惶惑。 男子輕輕掀起布簾,朝著里面笑了笑,“小夏,是我回來了?!?/br> 屋里一聲輕響,像是小夏錯愕間打翻了什么。很快的,她的身影出現在門內,手中還拿著未來得及放下的抹布,眼里滿是驚喜。 “子謙?!”她這才扔下抹布,一下子抱住了他,微微揚起臉,細細看他。 子謙握了握她的手腕,低聲道:“是我,讓你久等了?!?/br> “你去了哪里?為什么那么久不回來?我還給你種了甜瓜,知道你只愛吃剛摘下的,很新鮮……”她絮絮說著,抬手想去撫摸他的面頰,卻被他按住了手。 “進屋里說?!彼麥厝岬卣f著,挽著她進了門。 木門被關上了,顏惜月愣了半晌,想起白天在陸子謙墓前說的話,心道這男人莫非一直不知小夏在山中苦等,聽到了她與老頭的對話,才心懷歉意,故此魂魄來和小夏重見? 小酒館的窗戶上有影影綽綽的影子,讓她心中很是好奇。踟躕了一會兒,怕靠近后驚擾了他們,便從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面手掌大小的古鏡。七盞蓮華見了,幽幽飛到鏡上,鏡面被藍色光芒映照,很快浮現碧水波紋,蕩漾后逐漸顯出酒館中的景象。 燭火搖曳,子謙坐在桌前,小夏站在他身后,低眉間含著幽怨?!澳憧芍牢以谶@兒有多孤單?你走后不久,爹爹就過世了,只剩我一個人,守著這屋子……我怕你回來后找不到我,一直都沒搬。你說的酒館,我也獨自開了起來,可你卻一點音訊也沒有……” “是我的錯,不該丟下你不管?!弊又t嘆著氣,將她拉到身前,攥著她的手放到心前,“從今以后,我就在這陪著你?!?/br> 小夏的眼眸亮了許多,臉頰也微微泛紅?!斑@次不會再走了?” “自然不會?!彼f著,視線移到了她頸下的珠玉項鏈那里。燭光下,這項鏈更是流光如水,尤其是中間最大的一顆明珠,爍爍生姿,隱泛緋紅。 “你一直都戴著?”子謙微笑著站起,低聲道,“摘下來,讓我再仔細看看?!?/br> 小夏忸怩了一下,抬手去解,卻一時取不下來。 “我來吧?!弊又t說著,攬著她轉過來,想要從后方替她取下項鏈。小夏順從地低頭站著,乖巧溫柔,像是在枝頭靜靜棲息的小雀。 子謙凝神屏息在解那搭扣,然而晃動的光影下,他雙肩后的衣衫下卻有尖聳的東西慢慢頂起。 衣衫被悄無聲息地頂破,蒼綠虬曲的樹藤自他肩后生出,蔓延,突然間碧葉亂長,如蟒蛇般纏向小夏脖頸。 ☆、第五章 肆意暴長的樹藤攫住了小夏的項鏈。 她驚叫著掙扎,但尖長如細爪的葉子飛速伸展,將那緋紅色的珍珠死死裹住,猛地拽向前方。 “砰”的一聲巨響,窗欞四散飛出,碎屑中七盞蓮華凝聚如箭,直射向子謙肩后。他霍然轉身,一瞬間肋下又鉆出無數條藤蔓,嘯叫著卷成旋渦,想將蓮華狠狠攪碎。 蓮華靈巧地穿過藤葉縫隙,顏惜月自窗外飛劍直入,藤蔓盤曲著重又卷向她的腰身。她劍光一閃,斬落數條藤蔓,子謙眉間厲色突現,背后鉆出更為粗壯的樹藤,一下子將小夏的項鏈卷了過來。 巨大的樹葉包裹住了緋紅珠子,突然間,那枚珠子竟暴發出鮮紅的光芒,包著它的碧葉猶如被烈火灼燒了似的,散著白煙蜷曲掉落。子謙臉色一變,顏惜月趁勢出劍挑向他心口。 子謙雙臂暴長,化為扭曲的樹枝纏住了劍鋒。顏惜月左指挽訣,半空中的七盞蓮華匯聚成火焰,飛撲進藤蔓根部。 熊熊的藍色光焰轉眼燃起,子謙的心口漸變烏黑,哀嚎著連連倒退,枯葉散落飛旋。 顏惜月震劍出手,虹光籠罩之下,子謙身上的藤蔓盡數蜷縮,漸漸被七盞蓮華的藍光燃遍全身。在他的哀嚎聲中,小夏蒼白著臉想要上前,卻被顏惜月迅速阻止。 “你還以為他是陸子謙?” 小夏驚慌失措,半張著唇說不出話,望著在光焰中逐漸干枯變形的子謙,眼里泛起隱隱淚光。 藤葉在藍火中散飛成灰,子謙扭曲著身子,最后奮力掙扎著沖出幾步,但剛剛到了門外就撲倒在地,烏煙彌漫,終至化為碎屑枯葉。 那顆緋紅珠子滴溜溜在地上轉了幾圈,緩緩的,停在了小夏裙邊。 她呆滯地俯身撿拾起珠子,緊緊攥在手中。 “好像是樹妖?!鳖佅г鲁种鴦淼剿韨?,看了看那堆枯葉殘灰,“它想奪取你身上的珠子,這東西,到底有什么用?” 小夏的手微微發顫,她慢慢朝前走了幾步,屋前的燈籠還在風中輕輕晃動,投下變幻的微光。 “我……我不知道?!彼粤Φ卣f著,滿是疲憊,“為什么不是子謙……他到底在哪里,為什么不回來找我?” 顏惜月看著她單薄的背影,猶豫了一下,說道:“他早已去世了,你真的不知道嗎?” 小夏震了震,那瞬間好像停止了呼吸。顏惜月等了片刻,她卻始終未曾出聲,也未曾回頭,就像泥塑一般站在不斷搖曳的燈影里。 “我見到了他的墳墓,就在前面的鎮外?!鳖佅г轮斏鞯叵蚯白吡艘徊?,還待再說下去,小夏卻忽然側過臉,目光冷厲如針。 “不可能!”她咬牙切齒,聲音竟變得低啞沉重,與原先判如兩人。 顏惜月硬下心腸,繼續道:“很多年前,他就已經去世,你何必還滯留在這里?他不會回來了,小夏,你也該赴往黃泉,早日歸入輪回……” “別說了!別說了!什么黃泉?什么輪回?我只知道他要我在山里等著,哪里都不去!”光影下的小夏重重地喘息著,原先嬌美的臉頰上漸漸浮現青紫色斑痕,條條縷縷,狀如蛛網。 “你也早就死了,跟那些商人一樣,死在山洪中,是不是?!”顏惜月提高聲音,將劍緩緩提起,劍鋒隱隱顫動,寒光爍爍?!叭ピ撊サ牡胤桨?,別再留在這里苦等!” “我沒有死,我不是鬼!”小夏怒喊著,霍然回頭。 她的眼里滿是血紅,臉色煞白,青紫色的斑痕已經爬滿面頰,一頭青絲倏然散飛,如無數觸須在夜色中張開。 “我讓你打聽他的下落,不是讓你回來告訴我他已經死了!他還沒有與我拜堂,怎么可以死?!你在騙我!”小夏面容扭曲,雙手成爪掐向顏惜月咽喉。 顏惜月挽劍一擋急速后退,小夏青絲暴長,如海草般卷向顏惜月。七盞蓮華急速飛來,弧光過處,青絲寸寸斷落。然而小夏不顧一切地再度撲來,顏惜月背后已是陡坡,她仰身一倒已無退路,如流星般直墜下去。 風聲凄厲,枝椏在身下急速斷裂,小夏的灰影亦緊追而來,在半空中探爪伸向她的雙目。 她足點山崖剛想出劍,卻聽有物自后方破空而來,寒意四起間,一道耀目金光緊貼著她的臉頰飛過,毫不停頓地正中小夏手掌。 小夏的手掌被那金光射穿,露出森森白骨。她慘叫著,發瘋般再度出掌,又一道金光疾速飛來。這一次,直接射進了她的胸膛,將她死死釘在了陡峭的山崖上。 顏惜月落在巖石間,喘息著抬頭。 蒼松覆壓的山崖上,寒月朗照。有人寂靜地站在最險峻處,墨黑衣衫被山風拂動,與夜色相融。三把淺金色的劍在他的背后緩緩環繞浮行,漾著忽明忽暗的光。 小夏被胸前的利劍穿透了,發出痛楚的嘶叫。 “又是你!”顏惜月驚愕地望著那人。他似是低眉瞥了她一眼,隨后身影一動,便出現在了她近前的枯松上。 淺金色的光暈如水云浮涌,那三把小劍就像是有生命的魚,在空靈澄凈中來回游動。 他卻并未與她說話,朝著小夏冷淡道:“萬物歸宗,既已身死,為何還在這荒山淹留?就算你再等上百年千年,也是枉費時間。他死去已久,早就再世為人,你卻還執迷不悟?” 繚亂的長發披覆了小夏的臉龐,她好似已被抽去了全部精力,隔了許久才虛弱地笑:“我以為,就算他死了,也會像我一樣,忘不了許下的承諾,最終還會回到這里,找我……他說過,不喜歡城里的繁鬧,愿意與我一起住在山中,再開個酒館,請他的好友們過來喝我釀的酒……” 他冷哂,語聲平靜地不起一絲漣漪,“過了忘川,前塵往事俱已遺忘。你早該去往輪回,卻在此化為怨鬼,難道想要永世不得輪回?” “入了輪回我也找不到子謙了……”小夏以血紅的眼睛幽幽看著顏惜月,祈問道,“他……是如何去世的?” 男子看了看顏惜月,顏惜月遲疑了一下,答道:“離開你不久之后,陸子謙就遇到意外而死,都沒來得及跟家人說起過你?!?/br> 小夏牽動唇角,似是想要笑,可是淚水卻漣漣而下,從布滿瘢痕的臉上滑落。 “爹爹死了,他走了,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哪里也不去,可是山洪來了,隆隆的水夾著石頭從山上沖下,我逃不了……” 她還在囈語,顏惜月有些不忍,男子已低垂眼簾,右手捻訣。 刺在她胸口的劍金光愈亮,剎那間化作萬千星芒,飛快地穿透她全身。小夏痛苦地掙扎著,長發凌亂飛起,臉上的紫色瘢痕卻漸漸消散。金色星芒越來越盛,驟然耀亮夜色,裹挾著一小團燦白的光,直飛向遙遠的蒼穹。 夜空下,那道光痕曳出長長的痕跡,最終與天河匯合,然后隱沒不見。 顏惜月放下遮擋眼睛的手,對面的山崖上已經空無一物,但黢黑的松枝上方,卻有一點緋紅的光輕輕浮動。 訝異間,黑衣男子抬起手,那點紅光好似還留戀那處,徘徊許久之后,才慢慢飛到他身前。 正是之前小夏佩戴的那顆珠子。 他翻掌將紅珠收入,顏惜月見狀,忍不住發聲:“這是小夏的東西,你不能帶走!” 男子側過臉,眼里有寂靜星芒?!皼]看到她的魂魄已去往地府了嗎?” “那也可以把珠子埋在山里,憑什么要被你收為己有?”顏惜月縱身掠到他近前,微微揚起下頷看他。半伸出懸崖的松枝在風中起伏,他卻依舊身姿挺拔,站得平穩。 修長的手指一展,緋紅的珠子在他掌心上方幽幽浮動,如水月光無聲流轉。 “這是穆棱東珠,對于凡人而言只是裝飾,并無什么作用。但在夜間可吸納星月光華,妖類若是得到了此物,對修煉大有裨益?!?/br> 顏惜月滯了滯,不信任地盯著他,道:“那你要將它帶走?我又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來歷……” “難道還要放在這里,讓那些樹妖狐精奪去?”他說著,身形已倏然掠向遠處沉翠山巒。 “不說清楚又要走?!”顏惜月眼含慍怒緊追不舍。寒月下,他在蒼松翠柏間瀟然穿掠,背后的劍光灑落一地星輝。 前方是莽莽青山,那身影卻忽而凌空斜掠,在山巖盡頭消失了蹤影。顏惜月身形一頓,急喚:“小七!” “看我本事!”蓮華藍光四溢,在夜色下旋轉片刻,隨即朝著西南方向的山巒直飛而去。 顏惜月循著它的蹤跡掠過一座又一座山巒,穿過幽黑深林,踏過寒冷山溪,直追到夜色殆盡,東方微明。最后一道高崖就在眼前,西風蕩蕩,吹得人肌骨生寒。她已然精疲力盡,但見蓮華飛到懸崖盡頭倏然下墜,當即奮不顧身地撲掠向下,袖間銀索斜射纏住崖間松樹,身子便在風中來回搖晃。 “怎么回事?”她奮力攀著上方的樹干,七盞蓮華卻在她頭頂徘徊。 “不會又追丟了吧?”顏惜月懊惱沮喪,彎腰發力,想要躍上山崖??蛇@時,卻忽覺自己緊緊抓住的那古松輕輕一沉。 有黑影覆壓于上方。 “有妖有妖!”蓮華在周圍飛來飛去。顏惜月的心為之一沉,屏住呼吸抬頭往上看。 于是,正撞上他俯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