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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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窗戶縫隙,她看到對面那間小屋前的燈籠越加明亮,屋內人影幢幢,杯盤交錯間,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歡笑。 “走,去看看?!彼p聲喚來了七盞蓮華,將它收入袖中,推門走了出去。 * 芬芳的酒香從屋中滿溢而出,顏惜月還未掀開那道門簾,便能感覺到里面的熱鬧場景。但她心中始終懷疑這屋內是否真有客商在飲酒歡鬧。 輕輕撩起厚布簾子,光亮傾瀉到身上,她站在門口,屋內的一群男人都回頭望向這邊。 高矮胖瘦皆有,看打扮確實是過路的商旅,地上還散放著行囊。小夏站在他們中間,手中還端著菜肴,朝著她微笑:“進來一起啊?!?/br> 她默默地點頭,走到屋角,坐了下來。 男人們的目光始終追隨于她,攫取般的,閃著異樣的興趣。屋子里很快又充滿了談笑,他們一邊劃拳,一邊偷瞥著顏惜月。小夏忙里忙外的,忽又停下腳步,問那些人,“你們見過子謙嗎?” “怎么他還沒回來?”喧嘩中,有人不經意地問道。 小夏寂寥地搖搖頭,轉身給顏惜月端來了酒與菜。顏惜月低頭看了看,烏綠濃汁流淌在漆黑的菜葉上,也不知究竟是以什么東西做成。倒是那杯清酒,醇香透亮,晶瑩如玉液。 然而還是不敢喝。 “你的子謙走了多久?”她抬頭問小夏。 小夏屈起手指算了又算,末了才嘆:“記不清,他只是去買筆墨,叫我在這等他回來開酒館,可為什么一去就不返了呢?” “你……難道一直在這里,沒有出去找過?” 她愣了愣神,好像這是個從未考慮過的問題,過了許久,才訕訕地笑了笑,轉過身子?!吧酵獾穆诽?,我找不到方向?!?/br> * 屋外的風越來越大,小夏說是去廚房收拾,很快離開了屋子。那些客商們還在狼吞虎咽地吃喝,好像已經餓了好多天。 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端著酒杯來到顏惜月身前,要她也喝下杯中酒。 她不愿,眾人竟紛紛站起,手中提著酒壇,將她圍堵在角落?!昂认逻@美酒,保管你無憂無慮?!庇腥宋χ鴾愡^來,口中一股陰濕氣味。 顏惜月盯著他們,忽而問道:“今天未曾下雨,為什么你們的衣服卻在滴水?” 客商們頓時安靜了下來。 屋內燭火通明,每一個人的衣衫下擺都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地上已經印染了清晰的痕跡。他們的臉色變得尷尬而又恐慌,忽然間,地上的水漬猛地暴漲如海,無數道污水自地下噴出,如箭一般射向顏惜月。 顏惜月早有防備,揮劍護身急退,劍光盛放出銀亮絲網,污水噴射其上,化為陣陣黑霧。 袖間的七盞蓮華倏然飛出,分射向近前眾人,藍色的光芒之下,那幾個客商皮相盡散,俱是森森白骨。 整個屋子的地面的泥漿都已化開,商旅們面青牙白,一齊撲向顏惜月。尖利的指骨迫在眼前,她仰身后翻,蘊虹長劍震出萬千光華,削過那一雙雙白骨手掌,斬落寸寸碎片。 丟了手掌的商旅們發出嚎叫,有人唇角裂開直至耳后,露出錯雜的獠牙朝著她手腕咬去。 顏惜月側身一讓,手指彈動,一朵藍光自斜后方急旋而來,嗤的一聲穿透他面門。須臾之間,他的整個腦袋都爆裂開來,骨頭碎片飛了一地。劍起劍落,一節又一節白骨斷落于地。顏惜月催動口訣,七盞蓮華的光芒亦越來越盛,終至滿屋華光,耀得那些白骨商旅哀叫出聲。 忽又有凄切歌聲響起,梁間落下道道細流,水霧彌漫了整間小屋。 顏惜月急忙揚劍遮擋,待得水霧散去,她眼前已是空空蕩蕩。商旅、小屋均已不見,只剩滿地泥濘,間雜諸多枯骨。 七盞蓮華斂了光彩,在周圍盤旋一陣,頗有些意興闌珊地哼哼:“無膽鬼怪?!?/br> 顏惜月抬頭,殘月高懸,山巖黢黑。那縷縹緲哀傷的歌聲似乎還在耳畔縈繞,但靜下心來再辨別,卻只聽到風吹葉動,蕭蕭嗚咽。 她有些悵然,皺著眉問蓮華:“小夏與他們是一伙的?那她說的子謙究竟是人還是鬼?” “關我何事?”蓮華依舊保持高傲姿態,飛啊飛的落在了枝葉間,一明一滅,像極夜光蝴蝶。 “除了靈霈師兄,世上就再沒別的能引起你興趣了?!”她屈起手指狠狠彈了它一下,提著劍朝前走。 蓮華撲簌簌在樹葉間打了個滾,見她頭也不回,隨即晃晃悠悠追了上去,裊裊叫道:“等等我啊……” 顏惜月故意不理它,在幽黑的林子里走得飛快,到了小路盡頭,踏著嶙峋的山石爬到高處,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蓮華在山巖下磨蹭了一會兒,自感沒趣地飛起來,像蝴蝶一樣輕輕落在她肩側的石頭上。 她瞥了它一眼,支著頭問:“森羅塔里待了那么久,你天天都在做什么?” 蓮華的光彩黯淡了一下,微微閃爍著,道:“睡覺,發呆?!?/br> “不想著重見天日,再遇到靈霈師兄嗎?” 本來還在起伏的蓮華靜止了下來,忽而一分二,二分四,變成了數不清的星點,隨后慢慢凝聚成一個小小的、無瑕的幽藍人形。 它只有蝴蝶大小,卻儼然是精致而透明的少女模樣。 顏惜月還是第一次見它幻化成人,有些驚訝,好奇地伸手碰觸了一下,冰涼的,像是雪粒一般。 天上星河燦然,蓮華飛到更高處,落在月光下,悵惘地道:“感覺不到?!?/br> “感覺不到什么?”顏惜月愣了愣,心中隱約不安,放低了聲音問,“靈霈師兄的神識,連你都感覺不到了?” 蓮華沒有回答,懨懨地,獨自轉向那輪寒月。 ——師兄,不會死的吧…… 顏惜月心中默念,抱著雙膝出神。樹葉間漏下點點月影,寒意是漸漸濃重了,盡管困乏不已,她卻難以入眠。 一陣風過,枝搖影碎,不知何方又起歌謠。 她悚然,握劍挺直了腰身,蓮華人形一散,化作七點光芒,環繞在她身邊。 空氣中濕氣彌散,濛濛的,沾濕了她的額發。 “小夏?”顏惜月望著前方黑暗,感覺到有氣息在那里穿流。 ☆、第四章 樹葉微微動了動,就像有人坐在上面一樣。有聲音怯生生地道:“你要走了嗎?” “你到底是……”顏惜月話問了一半,卻不知如何措詞,轉而道,“那些商人,與你是一伙的?” “他們是過路人,每天都來喝酒啊……”小夏的聲音依舊纖柔,似乎完全不明白她問話的含義。 顏惜月冷笑:“若我是個平常人,只怕早就被害了性命吧?” 小夏忙道:“他們喝醉了,若是打攪了你,我替他們道歉?!?/br> 顏惜月抬了抬手中劍,“不管你們到底是鬼還是妖,但如果還想為非作歹,我定不會輕易作罷?!?/br> 此話說罷,過了許久也沒再聽到小夏開口,就在顏惜月以為她已被震懾得退去之時,卻又聽到那極細弱的聲音道:“我們……都出不了這座山了,你要是見到了外面的人,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子謙的下落……我真的,等了他很久?!?/br> “我又不認識,怎么打聽?”顏惜月有些厭煩。 “陸子謙,山外的人都認識他。求你了?!毙∠陌笾?。 山間的濕意如風流轉,一層層籠過來。顏惜月還未回答,七盞蓮華驟然盛艷,閃出灼灼的光華。那濕意為之一散,水霧似的,轉瞬即逝。 而小夏的聲音,也沒再響起。 * 金線似的陽光穿透云朵,照亮了層巒疊翠。 顏惜月帶著蓮華走出了山林。 四野還是荒涼,她沿著蜿蜒的小路行了半日,路邊農田才開始出現收割糧食的村民。雖然昨夜的遭遇令人不悅,但心頭的疑惑始終未能消散。她試著問了幾個村民,卻沒人知道陸子謙,更沒人聽說過小夏。 倒是他們聽她從那山里來,便面露驚訝,連連稱她命大。 “我們就算是繞遠路,也不會走到那山林里去!聽說好多年前有幾個人進去采藥,后來無端端的沒了蹤影,也不知是被野獸吃了,還是被山鬼抓走……” “山里有鬼?可曾有人見過那模樣?”顏惜月問道。 村民嚇得擺手,“嗬,誰會見過鬼的模樣?只不過以前晚上的時候,在山腳能聽到有人嗚嗚咽咽的唱歌,別提多滲人了!”“是啊,原先住在那邊的人家都搬走了,那山就更荒涼了?!?/br> 顏惜月蹙眉,走了幾步又不甘心,重新問道:“你們真沒聽說過陸子謙這個人嗎?” 有個中年婦人費力地想了想,這才道:“咱們這姓陸的不多,要不,你去前面義莊找老陸頭問問,說不定他能知道?!?/br> 義莊? 顏惜月感覺自己真是見了鬼,才從妖林中出來,又要去死人躺尸的地方。但既然已經到了這里,光天白日的應該也不會有什么鬼魂作祟,便謝過了眾人,朝著他們指點的方向行去。 兜兜轉轉走了一陣,才找到了那個所謂的義莊。此處其實已經離鎮子不遠,但四周還是很荒蕪,僅有那幾間房子佇立著,墻體破敗,木門兩側長滿野草,風一吹過就瑟瑟發抖。 義莊內寂靜無聲,顏惜月站在義莊外猶豫了片刻,輕輕叩了叩門。里面響起了挪動凳子的聲音,過了好一陣,才有人慢吞吞地走來,把木門開了一條縫。 “家里死人了?”門后面的老頭彎腰駝背,瞇著眼費勁地看她。 “不,不是?!鳖佅г乱贿叴蛄恐T里的情形,一邊道,“是想來向您打聽個人。陸子謙,您認識嗎?” “陸……子謙?”老頭明顯地愣了一愣,過了片刻才納悶道,“你是他什么人?” 聽這語氣,竟真是知道這個名字的!顏惜月忙道:“我也是受人之托來找他,聽說他離開家很久都沒回去,老伯可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老頭濃眉緊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小丫頭,你聽誰胡說的?什么離家已久,他可在京師待了幾十年,我爹當年就一直伺候著他們全家!” “……幾十年?”顏惜月思緒有些混亂,“那他其實……” * 老陸頭拄著拐杖帶顏惜月去了義莊后山的墳地。 與尋常百姓那種簡陋的墳墓不同,這里的墳墓建構宏大,石料俱是上乘。她跟著他走過寂靜的青石板路,來到了陸子謙的墓前。 老陸頭朝墓碑拜了拜,向顏惜月解釋道:“陸家是書香門第,舊宅就在前面的鎮上。陸公子原先也在那兒住著,沒到二十歲,就隨著陸老爺進了京師,再后來他也做了官,從此再沒回來,直到病故了才葉落歸根葬回家鄉。他們陸家本來就人丁不盛,公子一家去了京師后,舊宅也空了,又隔了那么多年,那些種地的只知道咱們這出過做官的陸大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名諱?!?/br> 顏惜月看著墓碑,有些悵惘。 那上面的抬頭是“顯考顯妣”,分明是做兒子的給父母合葬所鐫刻的墓碑。 這墳里睡著的是陸子謙與他的夫人王氏。 “陸夫人是什么樣?您見過嗎?”她這樣問的時候,腦海里浮現的是小夏的模樣。 老陸頭擦擦眼角,“當然見過,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閨秀,那叫一個端莊賢惠,沒人不敬重!”他顧自念叨了好一會兒,見顏惜月沉默不語,不由道:“你剛才說有人要打聽陸公子,那到底是誰???” “……小夏?!?/br> “小夏是誰?沒聽說過??!”老陸頭晃了晃腰,捶著背往回走。顏惜月看了一眼墳墓,站在原地叫住了他:“她住在這附近的山里,說認識陸公子……您真的沒聽說過這個姑娘嗎?” 老陸頭停下腳步,細細想了片刻,遲疑道:“我只聽我爹說起過,他曾經好幾次陪著陸公子進山打獵,有一回還差點摔下懸崖??缮嚼锏氖裁垂媚?,卻從來沒提過?!闭f到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驚訝地望著顏惜月,“你莫不是在開玩笑?就算有人跟陸公子是舊相識,那你算算得有多少年紀了?!” * 顏惜月在村鎮上又向許多老人詢問,得到的訊息都與老陸頭說的差不多。陸子謙十八歲隨父進京,此后中舉為官,又娶了門當戶對的賢妻,直至去世才歸葬故鄉。而小夏,卻無人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