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蘇幕不再言語,看我的眼神里露出一種同情的悲傷,“崔蓬蓬,有我在的一日,你哪里也別想去?!?/br> 這架馬車內豪華,除了床榻,還有個小書架,床頭邊上的小柜子里還裝著一盒一盒的點心,蘇幕坐著喝了很多酒,我倚在角落,靜靜瞧窗外,去時滿腔熱情,要為我爹收尸,這時卻滿目荒涼,不知未來到底又該如何。 馬車行了兩日,最后進了一個繁華的都市,里頭的男男女女都穿顏色鮮艷的衣袍,女子身上戴金飾,說話走路都英姿颯爽,看風氣,竟比我大殷的城鎮要開明得多。 馬車在一間府邸前停下了,蘇幕先下車,有仆人撩開車簾,說一堆我聽不懂的話,蘇幕在外頭冷聲一句:“下來!” 這座府邸很大,比之我崔府也差不了多少,蘇幕在前頭走,后頭跟著一個年老的仆婦,那仆婦不似佛善會說官話,她咿咿呀呀半日,我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我的房間與蘇幕并不在一處,他也并不如何看管我,也許是認定我不通言語,身上又沒甚么過關的憑證,料定我走不出這座繁華復雜的西海城吧。 快要到新年,那仆婦拿了一盤糕點給我,我在項的日子甚少吃過去的點心,特別是冬日里,時常吃一種叫羊羹的東西。那仆婦手里端著的涼糕,正是金陵城里我娘最愛的那一種,我抬頭看仆婦,她沖我笑,眼角下有和善的紋路,她將盤子遞給我,示意我吃,我捻起一塊咬了一口,這味道,味道幾乎與金陵城那家酒樓里賣的沒什么兩樣。 她又開口說了一些話,她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懂,見她說得起勁,我隨意點了點頭。她見我點頭,便高興起來,又比劃手勢,我依舊看不懂,只沖著她笑。 她見我笑了,也同我笑,似乎是很為我高興的樣子,然后手舞足蹈去了前院。我坐在廊下,不知她高興個甚么。 到了夜里,蘇幕來看我,他問我:“你同意了?” 我已經不再同蘇幕說話,只哼了一句:“同意什么?” “阿雪說你同意婚事了?” 蘇幕冷泠泠的眼神看我,我站起來,“沒有,我根本聽不懂她說什么?!?/br> “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照你們殷人的規矩,大人去了,你如今還在熱孝,如今成婚是最好不過,若是你現在不嫁,就要等到一年之后了?!彼f:“一年之后,你已經是個老姑娘,誰還要你?” 蘇幕說:“這幾日你選好嫁衣式樣,首飾你也自己挑,紅的藍的你隨便選,我們沒有那么多講究?!闭f罷,他就推門出去了。 次日,果真有人上門,一件件嫁衣擺在我跟前,有鳳尾的款式,有交領的,還有立領的,有一條款式稀奇得很,袖口蓬起來,就似個燈籠一般。我多看了那衣裳幾眼,老板說:“這是新來的款式,這是燈籠袖,姑娘你看,這袖口是否就像那元月十五的燈籠,這衣裳寓意好,象征圓圓滿滿?!?/br> 這老板竟也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我點點頭,他說:“姑娘是否喜歡這件,那我把這件給姑娘留下了?!?/br> 選了衣裳,他又開始介紹頭面,“按理說,新婦出嫁要蒙頭蓋面,但我們西海城不興這一套,通常女子地位都很高,姑娘們都嫌棄紅蓋頭擋住了妝容,姑娘若是喜歡,我這里有一套黃金牡丹,還有長長的流蘇墜子,正好遮住臉。若隱若現的,很是漂亮?!?/br> 他從木匣子里取了一套頭面出來,黃金的牡丹,花蕊是三顆打磨過的紅寶石嵌在中間,牡丹的葉下綴著一排流蘇,數一數,正好是九支。老板手很靈巧,替我插在發間,“姑娘看看,是不是很漂亮,這九九之數,正是寓意長長久久,姑娘用這一套,將來只會好福氣?!?/br> 我抬頭沖他笑,“您是殷人嗎?” 他將衣裳給我擺好,又低頭收拾頭面雜物,“殷人也好,項人也好,在哪兒不都是活著呢,能活下來,就是好的?!?/br> 他說得灑脫,又掩不去言語中的悲戚之意,我站起來,“您幫幫我吧,我......” 我還沒多說幾句,蘇幕已經推門進來了,“選好了嗎,明月?” 回了這西海城,他又開始叫我明月,我看著那老板,蘇幕直笑,“明月喜歡這家的東西?那好,都留下吧?!?/br> 那老板也笑,“慕舒大人好大方,姑娘真是好福氣?!?/br> 我原本指望他是個殷人,會幫幫我,蘇幕輕飄飄幾句話,就打散了我的奢望。亂世也好,升平年代也好,誰人不愿意過安穩日子呢,誰又會為了一個陌生人艱難犯險呢。 那老板走后,蘇幕低頭看我,“誰幫你,我殺了誰?!?/br> 我抬頭看他,他笑,“你這樣看我,我還以為你要把我看到心里去,是不是等我死了,還要給我畫個肖像?!?/br> 他說得笑嘻嘻的,我竟不知怎么責怪他,我坐在椅子上,“你想怎么辦,在這里我言語不通,沒有辦法生活?!?/br> 他說:“你有我啊,你要吃什么,你要做什么,都告訴我,我會滿足你的?!?/br> “我什么也不要,我要回家,我要給我爹收尸!” 我說不出更好的理由,確實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我想念我的家,我想念崔府的一花一木,我真是想念府里那幾個碎嘴婆子的嘰嘰喳喳,還有廚房張嫂的破手藝,和那個掃地老頭的慢騰騰瞎晃悠。我沉沉嘆了一口氣,“蘇幕,你想讓我怎么辦呢,佛善死了,你的孩子丟了,可我孩子也沒了,誰來補償我?你這樣......” 他上前來看我,“補償你,補償什么,你想要個孩子?” 他看我的眼神過于坦蕩,似乎已經將我看了個精光,我抿著嘴,他手放在我脖子上,我生出玉碎的勇氣來,“蘇幕,你要敢動我,我和你同歸于盡!” ‘哧哧’,他丟開我,“算了吧,看你這鬼樣子,你自己看看自己的鬼樣子!我動你?你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樣嗎?” 那邊有一面琉璃鏡,磨得很有棱角,與我大殷流行的式樣也很不同,蘇幕將我一拽,我從琉璃鏡里看過去,鏡子那樣清楚,鏡中人憔悴干瘦,我原本有一頭濃密的黑發,此時一看,頭上幾根發絲枯黃寥寥的盤在頭上,我對著鏡子,快要認不出自己。 我有些發軟,蘇幕低頭看我,“為了他,值得嗎?” 我軟了聲氣,“你要讓我怎么辦呢,讓我怎么辦呢?” 我眼中又流下淚來,我已經記不得這些日子我哭了多少次,蘇幕是項人,我既悲且怒,后來我爹死了,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我最后一次見他,他仍然在對我嘆氣,或許我崔蓬蓬一直活在他的庇護之下,出了那四四方方的崔府,我就什么也不是,我亦活不了。 大家都當我崔蓬蓬是個刺猬,可我只是個軟骨頭,沒有用的軟骨頭,我離開我爹,離開崔家大小姐的身份,我究竟還能做什么呢。 我爹入獄,我茍活至今,原以為我是為我爹活著的,可我爹死了。我以為我還有個孩子,如今孩子沒了,我又還剩下甚么呢。 淚水花了我的雙眼,我匐在桌上,哭的呼吸都開始發顫,蘇幕摸我的頭,將我摟在懷里,“聽話,那孩子要不得,你要為你自己活,知道嗎?” 那一日他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堅強一點,一個浮萍一般的女人,通常都是早死的命?!?/br> 第38章 大婚的晚上,蘇幕穿了一件紅袍,我穿著那件燈籠袖坐在床頭,阿雪在我旁邊站著,她年歲已大,又與我不通言語,屋里安靜極了。 蘇幕推門進來,她想是說了幾句吉祥話,蘇幕給她一把金葉子,她高興的給我們鋪了床,才下去了。 我盤腿坐在床上,那邊兩盞紅燭搖搖晃晃的,蘇幕端了酒杯過來,“蓬蓬,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br> 我看著他笑了笑,我竟不知做出何種表情才是合適的。 他拿一杯酒給我,我捏著酒杯,停了半晌,他也不催我,我看他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說:“既然我們已經是夫妻,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害了我爹,又是誰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