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絲心(六)
柔風陣陣,木桶內熱氣氤氳。 飛蛾扇翕著翅膀落在籠上,院子安靜下去,沈青昭慢慢生出佩服來,原來她每日都得喝這種苦藥。 術士和常人不同,天資愈高,能承受得就愈強,除了斷筋滲骨,否則根本無需以藥理調養自己??蓪こ?催^去,她氣度向來淡閑,圍截刺客時更卓異于一眾北狐廠飛探,她游刃有余,從不叫痛。 沈青昭不禁問:“姑娘還要喝此藥多久?” 衛坤儀藏在袖中的手指一時摩挲玉瓶,她頓了頓,猶似斟酌?!耙惠叀??” 竟是傷得這般重? 沈青昭輕微失神,片刻后,儼然更加留心起來,多少高人遺憾隱世,從來不乏傷無可挽的地步,她才年紀輕輕,也許不過二十出頭,為何就遭受如此折磨?她理解那是什么滋味,這莫過于,自己的雙眼也得了一種時不時無法睜開的怪病。 墻角草叢里頭螽鳴不斷,劃破夜色寒禪。 “那么姑娘可曾請名醫看過病呢?”沈青昭問。 衛坤儀卻若無其事:“未曾?!?/br> “為何?” “病通常只會讓人軟弱?!彼拥痛?,不止語氣,似乎什么都很不放在心上,“但能讓人更強的,也不知這算什么?!?/br> 沈青昭十分不解:“姑娘的意思難道是,它還對你有利了?” 衛坤儀抬手,緩緩地落在胸前傷口上,“我不曾騙你,它帶給我的,遠比痛苦更多。這連祝醫都聞所未聞的病,正是我快過你們大多人的緣故,它,能讓我活下去?!?/br> 聽完此番話,沈青昭已是極大愕然—— 真的假的? 世上怎會,會有……那么奇怪的??? 就這一剎,她驀地想到了在牢獄見到的鬼菟絲纏心,它們孤立無援,它們耗透余地,因汲取痛苦來獲取長命。但終其有一天,被榨取吃凈的那方會淪為空殼,那么待到彼時這份虛幻的交易又能換來什么? “這未免過于古怪了,姑娘不如讓我看看?!?/br> 沈青昭緊張起來,她絕不允許衛坤儀變成那種樣子,這還是頭一次遇見這么不憐愛自己的人,對院邸毫不關心,把傷痛當成恩賜,衛坤儀活得像雪,日出了,她就該化了。 哪知衛坤儀聽罷,微闔眸子,唇畔在不自覺中上勾,只道:“沈姑娘,這好似……不妥?!?/br> 有何不妥? 沈青昭聽完這番話只覺得云里霧里,叫人摸不著頭腦。 她之前拒絕可是因為害羞,今次怎換成她來拒絕自己了? “可姑娘此前不是要我看么?” 衛坤儀不答,這時晚風經臨,她留在肩側的墨發也隨之飄動起來,令那對眸子更具有蠱惑力,沈青昭默不作聲地感嘆,這簡直就是一雙天生長在黑夜里的眼睛。 與她凝視可要小心。 但也未過多久,衛坤儀就輕輕道:“是有一些不妥?!蹦锹曇袈龡l斯理,以至于拒絕卻顯得不會讓人生氣。 “幾日前我的傷,最長停留至鎖骨?!彼忉屩?,削指卻在頸襟處繞圈,欲解不解,猶是誘人,“如今已消退幾寸,沈姑娘,你知我何意?!?/br> 沈青昭一聽,頓時可惜道:“好罷,原來如此,是我考慮欠妥,還望姑娘勿怪。那就下次好了,我雖不通醫術,但菟絲子共生這種事出現后,實在讓我不得不在意?!?/br> “好?!彼Σ[瞇。 半晌。 衛坤儀道:“沈姑娘,你真有意思?!?/br> 沈青昭道:“什么?” “我從未見過似你這般怕生的人,明明以天下傳言來說,你的性子,不該如此?!?/br> 沈青昭一下子被她戳穿心事,怎么回事? 她在試探什么? 衛坤儀繼續道:“上回在竹臺,還以為姑娘深閨識禮,如今來看,原是姑娘……不喜離人太近,萬不得已,你就不會靠近?!?/br> 沈青昭氣息不勻,惶恐不安,只覺每個字都似剜心剔骨,“衛姑娘多思了,天底下有誰會這般奇怪?反正我未見過?!?/br> 眼前人不說話。 她心道:糟了,看來還得用舉止打消念頭才行! 沈青昭立馬雙手撫肩,楚楚可憐道:“對了,姑娘可覺夜風大了?我本欲更衣沐浴,穿得單薄,咱們還是進來罷,來,去里頭聊聊?!?/br> 說罷,她換上給老祖母撒嬌討東西時那股千嬌百媚,熱絡大方地挽手衛坤儀,這還是她們頭次這么貼近,二人仿佛認得多年一般,親親密密地步入了閨房。 沈青昭一邊邁步一邊心想:這下總不會懷疑了罷? 衛坤儀卻已然失言,她低頭,一路看著被挽住的手。 從來沒有…… 跟人這么近過。 兩個并不怎熟的女子雙影重疊走到內室,本該關系無間的姿態,卻僵硬得緊,花燭爆燈,外頭蟋聲不斷擾亂心緒,沈青昭很痛苦,衛坤儀更錯愣。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燙火上,只為了證明自己—— 并不奇怪! “到了,姑娘請坐?!?/br> 沈青昭快速松開手,一點兒也沒有停留的意思。 與方才真是判若兩人。 衛坤儀孤零零立在案旁,不出片刻,沈青昭搬來坐凳,茶具,抬手:“請?!?/br> 這正不正常? 對不對? 別再逼她了,她再也不想被人察覺到有什么,在這世上,只有師父才會義無反顧地理解她的一切。但若沒有庇護,也不該把自己的弱點交到別人手中,等待原諒。 衛坤儀緩緩坐下去,沈青昭立即松了一口氣。 半晌,她猶似想起何事,回頭一瞧,山水屏風后頭霧氣稀薄,她暗道不妙,跑過去一看,水果然早就冷了下去。 沈青昭撩起玉袖一探,果然,只好自認倒霉。 見屏風上的黑影半跪木桶旁側許久,衛坤儀問:“可是水冷了?” “嗯?!?/br> 身后傳來步聲,沈青昭未回頭,就知衛坤儀已來到木桶附近,“再命人去燒罷?!彼崧曊f,沈青昭從冷水中收回了手:“這么大一桶水,至少也得小半時辰?!?/br> 衛坤儀不說話,但從樣子來看,她是在思忖。 沈青昭知道她在想何事,身為修道的術士豈能被這點小事難倒,但那些能生火的符咒,也皆與陰魂怨氣掛鉤,而無需符咒的術火,亦能把弱小的邪魔一擊斃命,就仿佛是在用燎原烈火來炒一盤菜。 不過那能怎辦? 她起身,本想去喚婢女生火。 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鄙蚯嗾颜f,“我自己來?!?/br> 半晌。 只見沐室中,一道屏風背后,兩個黑影子,水霧輕騰,濃綣密煙。 木桶下頭本就堆放柴火,沈青昭面不改色,單薄素衣遮不住她從容不迫的氣勢,一手添著燒陰符,一手拿著小木人偶,沒過多久,在滿牢怨氣的相迫之下,聽得“噼里啪啦”作響,符咒旺燃,如澆了把大油。 原來這就是物盡其用。 她忽感每一種相遇都自有道理。 片刻后。 耳畔傳來一個女聲:“沈姑娘,你好會用符?!?/br> 沈青昭知道在天下這群符咒師的眼中來看,這副場景不僅滑稽,還大材小用—— 但她也不惱,反而滿面天真地抬頭,對上那只白狐貍的笑,溫和道:“姑娘真是說笑,火符就是為了燒東西,雖然用給浴桶這種事我也未曾想過,不過萬事總有先例呀?!?/br> 衛坤儀露出領教的神色:“早聞‘青出于藍’開了無數先例,用符出神入化,我今次總算眼見為實?!?/br> 沈青昭道:“姑娘謬贊了,你也可以?!?/br> 衛坤儀道:“我不可以?!?/br> 沈青昭:“……” 火燒好后,她也就要入浴了,二人告別,衛坤儀走到門邊,回頭,這時屏風內的黑影已解開長衣,薄裳掛肩,在邁步時就此一路滑落在地。少女身體柔軟,曲線玲瓏,宛若榻上的浣花香枕,壓進去,會被永無盡頭地包容,它們很相似,但也有一處不同。枕頭不是溫熱的,少女有。她溫得像貓腹蜷縮,再冰涼的手,也忍不住想塞進去。 衛坤儀停得幾眼,但很快地,走出大門,背影沒入無端長夜。 廊外守門人聞之,紛紛躬身。 道一聲:“衛大人?!?/br> 衛坤儀是北廠的副使,僅次于一把手,兩年前來到這里的,無人知道她故鄉何處,更不知表字為何。在他們眼中,她的面具戴,或不戴,都是令人害怕的。這間官邸寂寥清冷,與主人性子正適,歲旦時分,侍婢私下聚在一齊慶賀,糕點上桌,熱切不輸于任何宅府。 只是他們知道,在那扇一直點著明燭的窗下,主子是在的。 她是在的。 不過如同街巷上的鬼魂。 此時她與他們擦肩而過,那個女子青絲落在兩側,既不挽成熟的發鬢,也不像京師未出閣的小姐,而是任一部分自然地散著,像深淵里的垂柳一般陰郁,這副模樣還真特殊。雖別上了一支淺白碧色簪子,但也改變不了她那一身剝離了人間意味的冷氣。 無人似她這樣寒中帶陰媚,也無人似她這般柔中帶著天下的骨相。 所有人只需與她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就可享受這種不可接近的力量,這群人是術士,在保護長安,保護他們。 她的脖頸被遮得很好,只風拂過時,會偶爾露出的傷布,如嬌娘半遮半掩。 一個婢女端得沈青昭的玉糕入院。 撞見,忙后退。 “恭送衛大人?!?/br> 她不說話,只在這閑步間,從長袖中取出一個極小的玉瓶子,輕輕擰開。 這東西咋一看,只會被人當成是裝酒,可婢女們這兩年也都能猜到,它興許不是酒,而是一種藥。 正當婢子以為她會一飲而盡時,衛坤儀卻只是放在唇邊,若有似無聞了一番,就似對苦味十分貪戀。 真奇怪? 婢女不覺衛大人飲藥時會露出這種模樣。 待得片刻,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已有幾縷滿足。 再然后,玉瓶子被慢悠悠抬至齒前,衛坤儀既不去飲,也不將其收回,而是輕輕地,舔舐了一側的某個地方。 只短短一剎,這場面變不復原來。 她就似無事發生一般,將細瓶握緊攏在長袖中,背手于后,眉宇冷淡前行。 婢女已看愣在原地,剛……剛才這是發生了什么? 黑夜下,一個窈窕玉影只漸行漸遠。 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