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絲心(五)
又回到了官邸。梨花疊落,樹影憧憧,廂房還是那個廂房,清晨出門時踏過的雨灘都未干,但心境已經變了,這里似乎不是衛姑娘的小院子,而是一間水榭錯落、春雨迷蒙、管吃管住的小牢籠。住了三天后,沈青昭終究還是看著門外,后知后覺憋出一句話:“我被騙了?!?/br> 事情不該如此。 沒錯—— 此地安靜養人,如一枚碧玉,藏在紅墻外的官道上,她不可否認很美。 日出時它滿身寒氣,就連院子墻角的一塊石頭都落得禪意,入了夜,它靜悄悄地,沒有大家族的熱鬧,更無修身養性的出世,蟲在草中叫,千秋永遠不坐人,屋子空蕩,座席書架都寥寥。 這里很清靜,卻也像抽了氣息,可以摘出煙火比鄰,也不配掛在云端。 它不像一個家,主人是孤獨的。 明天說要離開,也許十天,也許五年,收拾一點就行。 這兒留不下半點牽念。 但在沈青昭眼中,這官邸四處都充滿了生命,也許與衛姑娘沾衣帶裙,所以無處不是她的身影,院中低垂的柳樹,被風吹拂時,像她柔軟的頭發;廊上掛的辟邪搖鈴,像她那天悄悄地清笑;綠竹源源不斷供水,一遍又一遍沖洗晦氣,院子干凈,她也是。 可這正也是欺騙之處! 整整三天了,第一天早晨去尋她,估錯了前去北狐廠的時辰,因此錯開還能接受,夜膳敲門,竟等來一聲“許今日不在”的答復;好,貴人多忙,她就此耐心等候,次日晌午,終等至衛坤儀歸來,聽見婢女傳來報信,沈青昭滿心歡喜地趕去,卻發現這一回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揉眼睛,說:“好困乏?!庇谑歉尚陕?,回道:“這樣啊,那姑娘你先睡?!?/br> “嗯?!毙l坤儀耳畔的青絲微翹,一瞧便知是熬夜壓的,她合上門,從此屋內再無動靜。沈青昭久立石階,聽得微風簌簌,頭頂云推漸遠,天大地大,卻不知該去往何方。 第三日從早等到晚,偶爾撞見得暇,約好了一齊用膳,沈青昭搶先登門入席,可也就茶還未上的功夫,那本該坐在眼前的位置,就又被北狐廠召走變空了。 所以衛坤儀…… 你人跑去哪了?! 就把她丟在這里自力更生嗎???! 而如今家府的傳書有進無出,自己的行蹤都被要求“不可透露”,在此之前,沈青昭甚至讀完這一封已被人拆過的信后,還客氣地試問:“老祖母她倘若只想問我吃了什么,也不行嗎?” “不行?!?/br> 那個女人在案旁否決。 “為何?” 衛坤儀:“北狐廠在查信時,會把它當成暗號?!?/br> 沈青昭:“……” 驀地攥緊了家信,她在心中念叨三個字:北,狐,廠。原來就算對里頭的一個人有了明確的認識后,它也還是這么討厭啊。 久而久之,沈青昭逐漸習慣了這個沒有“家”味的宅邸,卻始終無法接受,衛坤儀竟忙得連家都不回。是日一早,她脫了近來清閑所穿的衣裙,換上收腰素衣,發系紅綾羅,揣得符紙勾繩小刀迷魂逃命煙,風風火火地橫在一條必經之路上,攔路打截:“姑娘留步!” 月門白洞,背后倚一間主人的雅室,柳葉垂在壁上,衛坤儀方出來,身后正隨得兩個婢子,眾人聞言停下。 沈青昭:“衛姑娘?!?/br> 說話間她有意無意亮出腰上東西,統統皆為鎮邪利物,她得讓她明白,這是一只隨時可以云游四方的飛鳥,留下來是信任,不走是給面子。 衛坤儀面無表情,垂眸打量。 只見沈青昭一身正黑,束腰佩匕,雙手談判似的合攏,水霧墨發都被一條紅色綢緞挽住,它此刻正配合著主人不滿,任風作動。 這東西更會在輕功時來回搖晃,像黑貓握拳,出招才見利爪。 而她所見的,也同外頭那些仰慕者沒甚不同。 誰是“青出于藍”的主人?就是這個渾身黑紅的,和四個字還真沒一點兒沾邊! “我有事要同姑娘說?!鄙蚯嗾褮鈩莶宦?,這架勢同山寨頭子不差多少。 衛坤儀收了視線,柔和道:“好?!?/br> 沈青昭道:“我是你養的貍奴客么?” 貍奴……客? 衛坤儀不解。 沈青昭道:“對,貍奴、客!就是隨便撿來不用養就能自己管飽的客人,三天不用見面的,對不對?” 衛坤儀被問住,她露出一副稍顯為難的神色,也不敢答,憑著眉眼生得柔媚,白袂仙風,竟好似正被一個潑辣之徒要挾,不放下山渡劫。 也不知怎的,就連她肩后的婢子都瑟瑟發抖,許是“青出于藍”名氣太大,風評摻半,三個文靜女子手無縛雞,迎面撞上一個咄咄壓人的嬌性子。 沈青昭一剎軟下去—— 唉,這,這還以為衛坤儀這種人需要逼一把才能探實話,結果,她怎面容這般無辜?倒叫人怪心疼的。 于是她黑貓縮回撓爪,說道:“衛姑娘有所不知,我在此處獨認得你一個,你若一走,我便只得心悶。不過并不怪你,只是……這三日來,姑娘未曾理我一次,皆是我上門主動求見,我只想問問,你,可有故意不理我?” 衛坤儀未曾見過這副模樣。 她說。 我獨認得你一個。 在世上走了那么多年,成千上百,擦肩而過,似乎從未有一人跑到她面前,肯定地說道:我獨認你一個。 黛瓦上有晨風經臨,像調了色,替她的耳朵沾上胭脂,小小的,暈染開來。衛坤儀不是個喜形于色的人,但這一次,她覺得被帶柔軟了。沈青昭身上橫沖直撞,恃寵而驕,這種鮮活的破竹勁,像是這間連過年都如此靜悄的寒邸里,從未體會過的東西。 “四姑娘,”她慢聲道,“我想你誤會了?!?/br> “還請姑娘說?!?/br> “我并非刻意為之,菟絲子一事被呈上朝廷后,此案逐步涉及京師以外,姑娘想要的解釋,仍需東宮定奪。但若姑娘不想孤身一人……今夜我可抽身回來一趟,如何?” 沈青昭想了許久。 不是在考慮衛坤儀的話,而是…… 她皺眉長思:為何這些個不喜歡女人的女人,說起話來,都那么曖昧難以捉摸? “衛姑娘都這么說了,我也不便說甚,方才也無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在你這句話之前……” 半晌。 沈青昭:“客棧都比這里要更有人情味吧?!?/br> 衛坤儀:“……” 老板娘可是更能閑聊呢。 一聲噗嗤,轉眼間兩個婢女以袖作掩,聲如清泉濺石,面生嬌色,絲毫不給主子面子??梢娝齻冊诟胁⒉粦饝鹁ぞ?,但就算如此,衛坤儀也不融入人群。 她那張清冷的臉,正直直地盯著沈青昭,也不知為何,每一根細眉絲都隱約含得期待二字?!澳撬墓媚镎f說,何謂人情味?” 想不出。 沈青昭隱約察覺到,她也許從未住過那種滿是憐愛的地方,有老祖母溫好的鴿子湯,叔母巧手做的玉糕,表堂姐妹的胭脂珠花都會互相分享,充滿請安,充滿打鬧,人就是情??缮頌楸焙鼜S獵手,其實這群人以成長經歷來說,沈青昭已能猜個七成,頓時有點不好意思。 就在這時,她靈光乍現—— “衛姑娘,我來以后就有人情味了?!?/br> 衛坤儀似笑非笑:“是么?!?/br> “對?!鄙蚯嗾腰c頭,管她懂不懂,“我日后若長住于此,你會明白,人情味就是吵,吵到一定地步了,就是人情了。說來沒甚意思,一個人挺好的,我就想一個人,不耽擱姑娘出門了,我先回廂房?!?/br> 她也只是繼續笑笑,未再多言,沈青昭轉身,三步,六步,九步,十二步……也許是被掐準了路途,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無論繼續朝前,還是倒退,都可見在注視下有一種無聲的尷尬時—— 一個熟悉聲音自背后響起。 “四姑娘,你可想讀一番你師父寫給我的書信?” “……???” 沈青昭回頭,那美人立在遠方,手中繞有一把金鑰匙,紅絲勒指,仿佛雪中出梅。 就這一剎那間,她只覺自己成了條惡犬,對方搖一搖鑰聲,就腦袋一熱,扭頭轉身…… 至于衛坤儀為何會在這個點上開口,沈青昭已來不及作想。 在聽了吩咐后,待人一走,她忙不迭飛快開門,師父寫給衛坤儀的信!她倆會在里頭說什么?可有提到這幾年師父的遭遇?沈青昭關心求切,她覺得師父定有大事在瞞自己,也許衛坤儀正是上頭沒下命令,故此特意留了一條路,以毫不相干的師父打掩護來叫她弄明白朝中之事。好人定有福報,沈青昭心想。 摸到屋子里頭,沈青昭悄步,不出片刻,她冷靜了,為何要用摸?自己可是光明正大拿鑰匙走進來的!挺直腰背,她來到抽屜旁,這是一間書房,布局文雅,縈繞果香,除了書架滿滿外,那落在旁側的六層大物案,以空落來看,主人興許都會擺上一株細花瓶,可它沒有,那里什么都沒有。 別人的寒舍種竹,陋室素器,是心懷萬物,自享留白。 衛坤儀的宅邸,只寫著幾個字:她不上心。 沈青昭嘖嘖,實在難以想象多年以來,這里住著一個人,還是個年輕的女人。 打開木屜,躺著無數封熟悉的紅葉箋,她頗為吃驚,原來真是來看信的?拿起一封,方抽出開頭,沈青昭仔細讀著,生怕漏了一點線索—— “恭賀你落籍長安,只這一聲賀,你我都知并不算祝愿。我的心意是,終于有地處落腳,也算放心了?!?/br> “歲旦長樂?!?/br> “端陽長樂?!?/br> “仲秋長樂?!?/br> “你是不是有點沒禮貌?” “如今才道歉,太晚了罷。唉,算了,你好似很習慣一個人?!?/br> 沈青昭心道:果然是師父……關心也能叫人氣得牙癢癢。 繼續讀下去—— 終于逐漸地明白了衛坤儀的經歷,原來她十六歲離山,只身一人游走九州,直至停留長安,相遇了她的師父。入北狐廠后深受器重,然只短短幾年,先帝駕崩新帝登基,至此開始,朝斗不斷,第一個提拔她的人是龐太尉,但那個男人很快被誅殺九族,如今她效力的,已成了馮宦官——即是太后的大心腹。 本以為愈翻下去,愈能了解她多一點。 然而不停換箋。 沈青昭莫名其妙地發現,竟是更了解自己……多一點? “你又問青姑娘?行……我能說的都說?!?/br> “‘青出于藍’倚勢欺人,打完飛腿寨后,又跑去找風雷閣的老閣主單挑,打傷了老人家不說,還把他氣到吐血,就此閉門隱退?假的?!?/br> “那老閣主小心眼,面子薄,非要出手證明自己,想著小姑娘不敢接,結果她接了,事后各方言笑,老閣主還拍肩鼓勵,然后她一出門就把這個流言傳開了?!?/br> “她救了一村人,但因為他們信奉非方仙道的歪門邪道,故此燒光廟堂,甩手走人?假的?!?/br> “也許可以有借口解釋,一些珠寶為何丟失罷……” “說得夠多了,衛大人,您好生奇怪,為何對我徒弟問這么多事?” 每一封信都只充滿了三個字—— 沈青昭。 還有四個字。 青出于藍。 她翻來覆去,竟發現有七成都只在談論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還真是奇怪得緊。衛坤儀為何會給她看? 難道就因為那句“你對我有誤會”? 這就能解開誤會了么?這好像——誤會更大了??!沈青昭微微心慌意亂,今夜,衛坤儀同自己約好了一見,但無論怎么想,都已隱隱變得有些危險。 月漸漸地爬上城頭,入夜。沈青昭想了數種相見尷尬難言的理由,卻怎也未料到,她會在自己正欲沐浴時來。 “四小姐,我家主子找你?!辨九⒃陂T口說道,屏風內,沈青昭差一點就要更衣了,順其指引的方向望去,長廊外正立得一個倩影。 遠處靜謐,燭燈朦朧,守門的躬身不語。他們像長在那兒的蛾子般,昏黑中,圍著一簇火,不走。 她的手從衣襟上松開,幸好,沒解開…… 走過去后,果然衛坤儀正背倚木門,她已換得身衣裳,并非白衣,樣式清麗,看得出在來此趟之前已回過院子。腰發不再齊整,統統順落左肩,她膚若雪山,白得純憐,她是燈下明月,吸引著黑暗中,盲目且翩翩飛舞的撲火之蛾。 “四小姐來了?!辨九ǚA完后就退了下去。 衛坤儀聽見后,頭上一支流蘇碧簪輕晃,猶是道:“拿著?!鄙蚯嗾褋淼剿矍?,才見她帶來一件寢衣,隨后又發現她今夜穿得別有風情,胸襟繡得幾株蘭花,衣裳垂松,能窺鎖骨,還在右唇邊留下一縷發絲來。 “這是?” “你的新寢衣,‘人情味’?!?/br> 沈青昭一陣糾結:“可我……等會兒要穿自己的?!?/br> “這一件是為客留用?!?/br> “但姑娘此前……不是已送了我一件么?” 許是一剎出神,她仿佛遺忘,半晌,眼底的星光稀碎開來,之后才逐步平靜,只再怎么掩藏,都遮不了失望?!芭?,我忘了?!彼@般道。 沈青昭馬上一把拿過來,輕然聞嗅,歡喜道:“好香,姑娘的東西怎都那般好聞?” 衛坤儀在門外看著她:“是我的調香?!?/br> “當真?”由是幾番吹捧,氣氛熱絡起來,沈青昭根本未料到,那些信留下來的微妙不快,竟換成她哄她了,“那么不知姑娘身上道不清的冷香,可也是自己調的?” 衛坤儀低頭,似乎隔著衣裳打量身體,“這是藥?!?/br> 竟是這個……沈青昭才想起她身上還有裹傷,頓時感覺有些亂,但也沒問出來,畢竟這算私事,只是道:“姑娘今夜能留多久?” “只一會兒?!?/br> “好罷?!?/br> 沈青昭也斜倚木門,她仿佛舍不得她走。 閑聊得半晌,左不過北狐廠的事,衛坤儀說得更多,所以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細瓶來,玉青色,玲瓏剔透,如同對方的名字。擰開后,撲鼻一股淡淡芳香,她輕飲下去,酒滑入咽喉。 沈青昭就枕在旁側,眼看著她品酒,氣息誘人,忽覺唇干。 “姑娘在喝什么?” 衛坤儀只道:“桃花酒?!?/br> “從未聞過的香氣,好濃?!?/br> 她轉動細瓶,頗為慷慨:“嘗么?” 沈青昭也露喜色:“好啊?!?/br> “小心拿?!毙l坤儀平靜道,“濃香是因它并非可在街坊買得,里頭入了許多味,有百花都桔梗,天罡山龍葵等物?!?/br> 沈青昭的神情逐漸如聞天書,點了點頭。 好厲害。 衛央面無表情繼續道:“此乃我故友所制,他生前奉職北狐廠暗毒司,無醉不歡,可惜最后,他也走于被人投毒?!鄙蚯嗾颜诹嗽?,這是認真的? “喝了它?!彼e到眼前來,沈青昭只好勉強地接過來,同時問道:“那個,我問一下,投毒的地方,和這些藏酒在一塊兒么?” “莫多問?!毙l央惜字如金,沈青昭被她唬住了,半晌后,終于察覺出這件事的重要性……他們北狐廠的作風本就忌諱莫深,也許,這是一樁廠內謀殺! 又是一個細作。 就連堂堂北狐廠都如此,天下還有何處防不勝防? 不過眼下的,這衛姑娘待自己這么好,總不能被她毒殺罷……這樣想著,沈青昭望著綠瓶子內澄澈的液體,將信將疑地抿了一口下去,頓時一股清冽感覺絲滑順入喉中。 片刻后,沒有意料之中的辛辣,這好像是苦的?正是在沈青昭疑惑間,面前傳來衛坤儀的聲音:“拿來?!?/br> 連忙遞過去。 衛坤儀討回后看了一眼,睨來:“它怎樣?” “有點古怪?!鄙蚯嗾巡唤?。 “哪怪?” 聽見這樣的話,沈青昭忽察覺出了不對勁之處,可眼前人面容清冷,一對眸子鎮定地看自己,碧玉簪子雖正在隨風擺弄,也不顯得她氣質搖晃。 “就是,像藥,像湯,就是不像……酒?!?/br> 衛坤儀手執玉瓶子,抬起來聞了一下,淡道:“苦就對了,這是我的藥?!?/br> 聽見這句話沈青昭陷入了沉默。 衛坤儀只擰緊玉蓋,收回了自己長袖中,仿佛無事發生。 沈青昭見此情形,一時啞然無言,但漸漸地,她開始在唇齒間回味著殘余的藥香,這一股馥郁好像不肯散去,在清淺過去后留下了一陣意猶未盡,就像眼前人清晰的眉眼。 “所以你的那位故友?” “亦是假的?!?/br> “好罷?!?/br> ※※※※※※※※※※※※※※※※※※※※ 沈·超好騙·愛上不回家的女人·青昭 衛·網戀達人·疑似私生飯·坤儀 感謝盛的地雷、m.e.的10個營養液、土豆與好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