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蘇眉給他二人倒過茶,客套了兩句,便坐到書桌前查對虞紹珩拿來的書冊,給他寫“收條”。 許是這會兒輪到虞紹珩覺得房間里太過安靜,主動同魯滌安招呼道:“魯先生今年貴庚?” 魯滌安正呷著茶看蘇眉伏案翻書,似乎是沒想到虞紹珩會跟自己說話,答得有些慌亂:“二十七?!?/br> 虞紹珩呷了口茶,又問:“您和許夫人在一個辦公室???” “不,我們隔壁?!?nbsp;魯滌安說著,不安地看了蘇眉一眼,蘇眉卻忙著寫字無暇理會他們這種純順應酬的聊天。 虞紹珩點點頭,又呷了口茶,“冒昧問一句,魯先生有家室嗎?” “嗯?”魯滌安聞言訝然,但還是舔了舔嘴唇,窘迫莫名地答道:“還沒有?!?/br> 虞紹珩這一問,不單魯滌安意外,連蘇眉聽著,也不禁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明明比魯滌安年輕得多,但他面上溫和卻有莫名敵意的問話態度,連著先前那兩個單獨聽起來都十分尋常的問題,到拐在這一句上,怎么都像是——她蹙了蹙眉,怎么都像是在“審查”女孩子男朋友的家長。 他不會是……蘇眉心頭一凜,她方才只擔心魯滌安誤會她同虞紹珩,卻忘了魯滌安這么貿貿然登門來送東西,大概也會叫虞紹珩誤會,何況,他們還是同事。他對許蘭蓀一向禮敬有加,必是誤會她同魯滌安有什么瓜葛,才會有這番態度。 蘇眉只覺得自己之前十幾年的尷尬,加起來都沒今晚這個兩個鐘頭多。她拿了寫好的“回執”遞給虞紹珩,“這個你先拿著,明天我把書入了庫,再把正式的回執寄給你?!?/br> 虞紹珩雙手接過,“不用了,后天惜月的生日party,您順便帶過來就行?!?/br> “后天……” 蘇眉聽他這樣說,更是面露難色,“后天我有事情,我就不過去了?!?/br> “party一直開到晚上的,您什么時間方便,我過來接您?!庇萁B珩越是殷勤,蘇眉越是為難,“你家里一定很忙,不要麻煩了?!?/br> “忙也是別人的事?!庇萁B珩笑道:“其實也沒有多少人,都是親戚朋友家的小孩子,或者惜月的朋友?!?/br> 蘇眉還要再推,卻聽虞紹珩又道:“家母也知道您要來,明天她也在,還特吩咐我,接到了您就告訴她?!?/br> 因為這批許蘭蓀藏書的事,蘇眉對虞家多有感激,她原打算合適的時間,同舅母到虞家,親自向紹珩父母道謝;此時聽他說這件事已經告訴了虞夫人,自己若是不去,便十分失禮了。 虞紹珩見她不再開口推辭,便給這件事下了個結論:“那我后天來接您?!?/br> 蘇眉忐忑地點了點頭,所幸虞紹珩終于要告辭了。 魯滌安正等著他走了,好同蘇眉說幾句話,不成想虞紹珩轉過臉來,對著他溫文一笑: “這么晚了,魯先生也要回去了吧。您住哪里?我送您?!?/br> 18、綠意(三) 夜濃云重,稍歇了口氣的雨水又飄飄灑灑地續上了。 剛洗好的白瓷杯子跌在水池里,“啪”地一聲砸回了蘇眉的心緒,杯沿磕掉了指甲大小的一片,丟了可惜,留下又用不成了,破了相的茶盞捏在手里無處可放,她今日果然是處處尷尬,蘇眉倚門一嘆,一滴冰涼的雨水正落在她肩上。 她只是覺得倦。 她厭煩應付這樣的局面,厭煩猜度別人不說出口的心思,厭煩要在別人生出這些心思之前防患于未然……她本就不大在意別人會怎么看她,譬如魯滌安,最壞不過就是他誤會她同這位虞少爺來往曖昧,那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連她同許蘭蓀結婚,說到底,又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 可如今,她非在意不可,因為她在意的人很在意,她的言行舉止關系著許蘭蓀的名聲、父親的聲譽、jiejie的婚事……她厭煩這莫名其妙的“株連”,并且,為什么陌生人的想法比親人和朋友的還重要呢?如果她和jiejie易地而處,她才不會在意這些事呢,會因為這個看輕了她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交往吧?可她不能這么說,因為畢竟她才是“闖禍”的那一個。她厭煩,不表示她不懂,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不“犯錯”的人才有資格講道理。 從前,她也愿意事事都依著父親和母親的意思,母親說,女孩子要笑不露齒,她就抿了唇;父親說,學畫算不得正經事,她就和唐恬考了一間學?!蛟S就是因為習慣了她“聽話”,她和許蘭蓀的事才會讓父親那樣暴跳如雷;可是,每個人都會有那么一兩件不能將就的事吧? 但就是這一件她不能將就的事,消逝得讓她措手不及。 于是,她想的每一件事都成了同時被戳破的肥皂泡,迅疾地讓她來不及重新調校自己的人生。 許蘭蓀出事的那些天,她一遍一遍警醒自己不要去碰那些傷心的念頭,逼著自己只去想接下來都有什么事,每一件事要怎樣辦??傻搅撕髞?,那團傷心就像是掉進重重棉絮的一根鋼針,她知道那針在里面,卻不知道究竟丟在了哪一處,但若是摸索著去找,一不留神就會被扎個正著。 就像現在她來不及,可別人卻都像是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丈夫尸骨未寒,他家里人就會當面質問她:除非你一輩子不嫁了;她有個“心懷叵測”的男同事登門拜訪,便被她丈夫的學生明目張膽地挑剔——彷佛在別人眼里,她的人生就只剩下這一點余興節目了。 她自嘲地笑,鼻尖有一點澀澀得發澀,隨手把那茶盞擱在了窗臺上,撐傘回房,將虞紹珩送來的兩冊線裝古籍用絲巾包好。 她眼下的這份清靜亦不過是虞家的蔭蔽,無論是因為許蘭蓀,還是因為舅母,她都不愿意這樣受人恩惠;因為恩惠,也往往意味著“安排”,哪怕這“安排”是好意。她喜歡圖書館里那一份與世隔絕的安寧,但勘校古籍不是她喜歡的事;而且,以她的“資歷”,也根本不夠格來做這件事。 除此之外,今晚那位幾乎不把自己當客人的虞家大少爺,也叫她有些應付不來。 他在她的廚房里洗碗,就像是在粗陶茶具里湊了一只雨過天青的官窯宋瓷,看的人都會覺得刺眼,偏他自己渾然不覺;一眼看過去沉靜穩重,卻又常在她意料之外冒出些孩子氣的任性刻薄——就像今晚,他對魯滌安不加掩飾的敵意,簡直像只嗅到陌生氣味的看家獵犬——她皺了皺眉,這比方實在糟糕。 想起他“審問”魯滌安,又幾乎是脅迫著他一并告辭的情形,蘇眉又覺得好笑。他敬重許蘭蓀她能理解,魯滌安她也不想理會,但他這樣公然地干涉她的生活,無所顧忌的公子哥兒脾氣未免也太重了。 可他風箏畫得倒是真好,所以他才會覺得她想學畫是件好事吧?不知道除了風箏,他畫不畫別的。這么想來,除了性情不好,這位虞少爺也頗有幾分可圈可點之處,這樣一個貴胄公子,居然也燒得一手好菜……蘇眉一邊想,一邊用鋼筆在信紙上描出了一個青花圖案的沙燕風箏,還想再畫點什么,卻沒了主意,隨手勾了只蹲踞在柵欄前的大狗,想起那位虞少爺今晚的無理取鬧,便惡作劇地添了一條風箏線圈在那狗尾巴上,順手又“好心”地添了兩根骨頭;然而畫完丟了筆,她便覺得自己這舉動太過輕浮。 輕浮……她想起虞紹珩今晚的言行,或許是她說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讓他覺得她輕???是的,在他和許多人眼里,她并不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她是許蘭蓀的夫人,確切地說,是遺孀。 蘇眉一晚睡得都不安穩,一路走到圖書館仍是暗自忐忑。 昨晚魯滌安一個招呼不打,便無緣無故地跑到她家里來,加之近來他對她那份熱心,就算她沒怎么同人談過戀愛,也能察覺出他在轉什么念頭。 本來她只作不明就里地推搪過去也就算了,可是偏巧讓他碰上了虞紹珩,偏巧這位虞少爺又長了一張叫人誤會的臉……蘇眉心里默嘆,她昨天已經很尷尬了,但愿今天一天也不要讓她碰上魯滌安。 然而,她這輩子的運氣似乎在如愿以償嫁給許蘭蓀那一刻,就全都用光了。她才上到三樓,一轉過樓梯拐角,迎面就碰上了夾著書的魯滌安。 “魯先生?!碧K眉低頭同他打了聲招呼,讓在一邊。 “哦,許夫人?!濒敎彀惨娏怂?,驚訝里依稀還帶著點慌亂,嘴上打著招呼,人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和平日的大方和藹判若兩人,連眼皮也不朝蘇眉掀一掀。 蘇眉見狀 ,猜度他多半是誤會了她和虞紹珩,可是昨晚那個情形,她也怨不得別人誤會。況且,要是這么想能叫他從今以后不來打擾她,那他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她一點頭錯過了魯滌安,便往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18、綠意(四) 其實,魯滌安不是不想跟她說話,是不敢。 昨晚他被虞紹珩從蘇眉家里“請”出來,口中猶自謙辭推讓: “我就住在學校的教工宿舍,很近的,走過去就到了……” 虞紹珩卻看也不看他,只是彬彬有禮地拉開了后座車門,“魯先生,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