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蘇眉咬唇笑道:“可能是因為他認識的畫家都比較……比較瀟灑,尤其是女畫家?!彼f得含蓄,虞紹珩卻已心領神會,亦笑道:“你想當畫家???” 蘇眉卻搖了搖頭,“其實,我只是想給雜志畫封面。我小時候跟我父親去雜志社,就喜歡看美術編輯畫封面?!彼f到這里,話鋒一轉,眸中閃出一點瑩亮的光彩來,“蘭蓀有本書就是他自己畫的封面,我父親說比書局的編輯做得還……” 虞紹珩正不大樂意她贊賞許蘭蓀,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叩門,蘇眉后頭的話便咽了回去,輕輕顰了下眉,心道怎么這個時候了,還有人來?一邊說著“我家里不常有人來的”,一邊轉身去應門。虞紹珩猜度這時候來找她的,多半是唐恬,情知她懷里抱著自己的衣裳,叫人看見多少有些不妥,卻也不肯提醒她,慢悠悠地洗了手,跟在她身后出來。 然而一到門口,虞紹珩心里便驀地一陰,站在門廊處跟蘇眉說話的并不是唐恬,卻是個年輕男子,人雖然不算漂亮,但斯文干凈,三件套的西服齊整熨貼——借著門廊的燈光,虞紹珩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正是之前差點兒跟蘇眉坐了一間辦公室,卻被他叫人錯開的那個研究員,今年二十七歲,去年才從華亭的圣約翰大學博士畢業,叫魯滌安。 他忽然省起之前蘇眉給他開門時,十分訝然冒出一句:“怎么是你???” 不是他,該是誰呢?難道她真約了人,還約了他……開什么玩笑?他直覺不肯相信蘇眉能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得約上這家伙??赊D念一想,人不可貌相,她能自作主張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出去一回,難保沒有第二回。他想著,輕輕磨了下牙,一折一折放下卷到手肘的襯衫袖子,施施然走到蘇眉身邊,溫言笑問: “這位是?” 蘇眉見到門外的“客人”,著實比見到虞紹珩還吃驚,“魯先生,您有什么事嗎?” “哦,沒什么事,我晚上在……”魯滌安和蘇眉一照面,就發覺她臂上挽著一件深色外套,上頭肩章銅扣,似乎是件制服,他正覺得奇怪,便卻見一個頎長挺拔的年輕人從蘇眉身后的暗影里踱了過來,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生得一副豐神俊秀的好相貌,只是英俊中隱隱透著一絲鋒銳,面上在笑,深澈的眸子望在他臉上,那目光卻像刀入錦鞘時,剎那間閃盲了人眼的一簇寒光。 然而再看時,這年輕人卻笑得一派溫文,雋雅里猶帶著兩分居高臨下的驕矜倜儻: “這位是?” 18、綠意(二) 虞紹珩的出現,讓魯滌安有一瞬間的愕然。 他身上淺咔嘰色的軍裝襯衫敞著領口,卷到小臂的袖子還沒有全放下來,魯滌安立時就猜到蘇眉手上的衣裳該是他的,心里也起了團疑云。 他的辦公室在蘇眉隔壁,蘇眉來上班之前,他便聽說古籍部要來這么一個名教授的遺孀。待見到蘇眉本人,卻覺得詫異,原來不過是個寡言多禮的娟秀少女。詫異之余,出入遇見,不免多打量她幾眼,日子久了,覺得這位“許夫人”柔靜纖秀,若不是嫁過人,倒是個頗宜家室的人選。 男女之事,最怕琢磨,魯滌安起初也不過隨意品評一二;但既有了這個“評估”,便更注意起她的言行舉止來,有事無事,也尋著由頭同她搭兩句話。一來二去,漸漸地便有些心猿意馬,本來覺得她文君新寡,算不得良配;但此時先有了這一點意思,再去看她的人,原先不好的地方反而又見出好來。許蘭蓀那樣的前輩名家亦肯為著她,行大不韙之事,足見得這女孩子秀外慧中,想必是個佳人。 大約自詡風流才子者,總有些風流心思。魯滌安這樣想來,愈發覺得文君相如這樣的佳話不可辜負。只是平日同事間的應酬邀約,蘇眉一概不參與,也從不和人談及自己的私事,見了他,只是禮貌招呼,一時之間,倒讓他無從著手。 今日他到一個前輩家里吃飯,席間,那教授夫人說起蘇眉就住在附近,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就這么做了寡婦,著實可嘆可憐。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兼之魯滌安又陪著主人喝了兩杯酒,心頭發熱,走到這附近,幾番猶豫,終是轉了個念頭出來,敲門來見蘇眉;卻不料,她家里竟然有這么一個玉樹琳瑯的人物,而且在她家里“儀表”如此隨意……也不知道這兩人有什么瓜葛。 蘇眉近來在學校里,也覺出魯滌安對她有些過分熱心,但她卻分辨不出緣由:是因為好奇她和許蘭蓀的傳聞?還是因為……這一層,她不愿深想,亦覺得不大可能,或許他是憐憫她?然而,這個時候他貿貿然登門來訪,叫蘇眉只覺得詫異,而他看見虞紹珩的愕然神態,則讓她尷尬。雨夜幽清,她家里突兀地冒出一個頎秀俊朗的年輕軍官,任誰都會心生異樣。 而虞紹珩溫文爾雅走到她身邊,拋來一句“這位是?” 似乎是平淡有禮挑不出什么毛病,可他的舉止態度,總讓她覺得哪里不對。 他有什么必要來問她的客人是什么人呢? 他難道不覺得此時此刻,他這樣出現在她家里,很容易讓別人誤會嗎? 她瞬間想起那天在學校,他們碰上一對吵架的少年男女……她挨在她身邊的一側肩膀,敏感地察覺到了他近在咫尺的熱度,她手上還拿著他的衣裳,蘇眉心里忍不住埋怨這衣裳的主人:他生就了一副讓人誤會的樣貌,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 “這位是我們圖書館古籍部的研究員,魯滌安魯先生;這位是——” 蘇眉心思一亂,說到虞紹珩的時候不覺打了個磕絆,“這是先夫的學生……” 不等她說完,虞紹珩便朝魯滌安伸了手,“我叫虞紹珩。魯先生,幸會?!?/br> 魯滌安客氣地一笑,握了握虞紹珩的手,于蘇眉的話倒不相信。他看虞紹珩的年紀,大約也是剛從學校畢業不久,但蘇眉手里的外套金線肩章一杠三花,他見了也知道是是個上尉銜,即便是他一畢業就從軍,也升得太快了些,頷首道: “你好!許先生果然桃李滿天下,想不到,還有從軍的學生,你畢業幾年了?” 虞紹珩總算把兩手的衣袖都放了下來,“我不是陵江大學的學生,我四歲的時候就跟著許先生念書了?!?/br> 他的話在魯滌安腦子里一過,立時便想起蘇眉到圖書館做事的緣故,才恍然虞紹珩和許蘭蓀的淵源,怪不得他這么年輕就授了上尉銜。 蘇眉趁著他二人寒暄地空隙,趕忙把話題轉回到了正事上,“魯先生 ,您有什么事嗎?” “哦。剛才我在考古系的高教授家里吃飯,高太太硬要給我裝了一袋她自己院子里種的馬齒莧和香椿葉,還有鄉下親戚挖的筍。我自己不會燒飯,一日三餐都在學校食堂里吃,給我也是白白浪費了?!濒敎彀惨恍?,拎起手里的提袋,“正好想起來你住在這兒,不如送來給你?!?/br> “呃,不用。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的?!?nbsp;蘇眉一邊推辭,一邊回想什么時候自己告訴過他家里的地址。她自覺同魯滌安并不熟,他莫名其妙地來轉送一袋蔬菜,叫她不知道該怎么客氣才好。 虞紹珩聽著,一面欣慰這人不是蘇眉約來的,一面冷笑:他想得到好,送人時鮮菜蔬,還要告訴人家自己不會燒飯,一日三餐都吃食堂——擺明了是要叫人留他吃飯嘛。 一籃菜不值得什么,他又是蘇眉的同事,那她少不得要收下,既然收下了,說不定就會客氣兩句“改天請您吃飯”,十有八九這人也得跟他自己一樣不客氣。他沒碰上也就算了,既然碰上,他就得把他那一點兒心思給碾滅了。 他見蘇眉推托無計,便笑道:“師母,既然魯先生拿來了,您就收下吧。 ”說著,便伸手從魯滌安手里接過了那提袋,既而略有些淘氣地對蘇眉一笑,“您一個人嫌多,不如分我一半,我倒是都喜歡吃?!闭f著,又對魯滌安道:“魯先生不介意吧?” 魯滌安一愣,沒想到虞紹珩居然這么不客氣,忙道:“不不,當然不?!?/br> 蘇眉見狀,倒是樂得虞紹珩這樣不客氣,然而魯滌安卻似乎沒有告辭的意思,她也不好就這樣出言送客。一來他們拿了人家的東西,二來家里只有她和虞紹珩兩個人,她若開口叫魯滌安走,倒像是他們有意避開別人似的,只好對魯滌安道:“魯先生,您進來喝杯茶吧?!?/br> “好?!濒敎彀残廊淮鹪?,蘇眉心里卻又是詫然一嘆,今天她家里不單是出人意料的熱鬧,“客人”也是出人意料地毫無自覺之心。 蘇眉引著魯滌安進到客廳,不想虞紹珩居然熟門熟路地從廚房里另拿了個藤籃出來,當著他們的面就要把那些菜蔬分了。蘇眉以為他是急著要走,便道: “你家里人多,我留兩支筍,其它的你都拿回去吧!我等一下就寫個收到書的條子給你?!?/br> “好,麻煩您了?!庇萁B珩捏著手里的馬齒莧,納悶兒她干嘛這么急著趕他走?難道她陪著這位魯博士喝茶很有意思嗎? 蘇眉去廚房燒水,客廳里一時安靜下來,魯滌安見虞紹珩裝好那些菜蔬,摸出手絹擦了擦手,端正地坐在他對面,卻一點同他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魯滌安盤算著自己是蘇眉的同事,虞紹珩既然叫她師母,那在自己這里也算是晚輩,便開口道:“紹珩,你是在江寧的衛戍部隊嗎?” 虞紹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在情報部的第六局?!?/br> 魯滌安聞言,忍不住“嘖”了一聲,追問道:“呃,第六局是……”他話才出口,就見虞紹珩淡笑著搖了搖頭,便立刻改口道:“哦,我明白,你們的工作都是保密的?!彼f罷,沉默了片刻,覺得接下來,虞紹珩有責任找個話題能讓這無意義的閑聊有禮貌地繼續下去,可是偏偏這年輕人一點覺悟都沒有。 魯滌安耐不住房間里略有些詭異的氣氛,隨口問道:“你常來看許夫人嗎?” 虞紹珩仍是搖頭:“偶爾來?!?/br> 魯滌安不知道他這個“偶爾”是個什么樣的頻率,但想來蘇眉嫁給許蘭蓀不過是去年的事情,照理說,跟他家里應該沒有太多來往,“蘇眉,哦,許夫人,她同你家里很熟嗎?” 虞紹珩看了他一眼,語氣輕淡地答道:“蘇眉的舅母是家慈的好友,就是貴?;瘜W系匡教授的夫人?!?/br> “哦?!濒敎彀猜犓蝗恢焙籼K眉的名字,一時之間有些難以適應,理了理他說的這層關系,又想到他們方才來應門的情形,連帶他自作主張地分了他帶給蘇眉的菜蔬——顯然是十分熟絡的樣子,或許蘇眉未嫁之前他們兩人 便認識,也未可知……魯滌安正暗自揣度,蘇眉已端了熱茶進來,奉到他二人面前,他道了聲謝,接過茶盞,卻見虞紹珩竟是站起身來小心捧過,相較他方才跟自己說話的態度,倒像是特意做給自己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