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金華是江南咽喉,兵家必爭之地,叛徒蔣英,劉震背叛主公,殺了守將胡大海,謝將軍剛剛率著弟兄們奪回金華城,豈能棄城逃走!那些兄弟不白死了嗎?謝將軍,我愿立下軍令狀,帶兵伏擊敵軍糧草,” “十萬大軍圍城,我軍不到一萬,且剛剛殺了蔣英叛軍,此時人困馬乏,拿什么守城?請謝將軍三思??!” ……撤退派和守城派唇槍舌戰,甚至當眾動粗互毆。坐在中間的謝再興突然拍案而起,“主公此時正在和陳友諒決一死戰,倘若金華城不保,主公必然腹背受敵,兩面夾擊?!?/br> 謝再興拔劍砍下書案一角,“我意已決!死守金華城!” 看著意氣風發的外祖父,徐妙儀心中滿是悲哀,金華保衛戰是外祖父成名之戰,也是他最后的輝煌,明知是夢境,她也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外祖父!” 謝再興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往角落疑惑的看了看,笑的那么慈祥。 場景突變,依然是這個營帳,卻空無一人,帳中掛著兩個人頭,正是謝再興的手下左總管和麋萬戶,謝再興匆匆趕來,拿起兩個人頭在金華知府衙門大鬧,鸞知府勸謝再興息怒,卻被謝再興一腳踢翻了,大罵道:“主公糊涂??!昏聵無能,偏信jian臣,殺害忠臣!” 場景又變了,謝再興在營帳里如困獸般跺著步,喃喃自語道:“怎么辦?怎么辦?信又遲了,又遲了?!?/br> 徐妙儀大概知道外祖父的意思,當年父親徐達和姨夫朱文正同一天舉辦婚禮,娶了大小謝氏兩姐妹,可謝再興這個老丈人沒在場,因為戰火一再斷了音訊,錯過了女兒們的婚禮。 可這個‘又‘是什么意思?誰截斷了你的信?徐妙儀大聲質問,卻無法發聲。 謝再興突然臉色一冷,抓起佩劍,場景變成了熱鬧的宴會。前來接替他守護金華的李夢庚趾高氣昂的說道:“謝大將軍,主公手令在次,欒知府已經核對無誤了,該和你交接令牌了吧?” 謝再興冷笑,“好啊,老子這就給你!” 謝再興突然暴起,用劍柄敲暈了李夢庚,欒知府慌忙逃竄,妻子王氏攔在劍前,謝再興當胸刺死了王氏,又殺鸞知府,綁了昏去的李夢庚騎馬絕塵而去。 徐妙儀想要追,雙腳黏在地上無法移動,宴席變成了戲臺子,倒在血泊的欒知府和夫人卻像沒事人似的相扶站起來,面色如生。 “你們……你們不是死了嗎?”徐妙儀大驚。 欒知府說道:“在戲里可以死而復生,這有何難?!?/br> 可欒知府話音剛落,突然戲臺上闖進一群鬼魅般的人,揮劍割斷了欒知府和夫人的脖子! 血濺三尺! 剛剛死而復生的夫妻再次倒下,卻沒有再爬起來,鬼魅殘忍的刺向這對夫妻的胸口。 徐妙儀似乎有所悟,對了,卷宗記載欒知府夫妻是當胸口刺死,但我開館驗尸時發現是肋骨和喉骨皆有傷痕……難道是一場假戲真做的戲?外祖父和欒知府夫妻演了一場鴻門宴,可是幕后黑手將計就計,殺了這對夫妻,坐實了外祖父殺人的罪名!逼著他無法回頭! 是誰攔截了外祖父的信?是誰逼著外祖父演戲投靠張士誠?是誰將計就計,將鴻門宴從戲變成了現實,一發不可收拾? 正思忖著,瘋瘋癲癲的欒小姐突然沖過來抱著父母的時候的尸首大哭,徐妙儀急切的問道:“欒小姐,你是天才少女,父母雙亡那夜才變得瘋癲,你是不是看見了什么?你在畫中就有父母中劍后重新站起來的場景,他們當時只是演戲對不對?誰最后殺了他們?快告訴我,我會為你父母復仇的!” “復仇?”欒小姐眼神呆滯,“世間謗他,欺他,辱他,笑他,輕他,賤他,惡他,騙他,過十年后,你且看他。十年到了,你再看他,看他?!?/br> 徐妙儀連連追問,“看他?看誰?是誰?” 欒小姐瘋癲狂笑,“到了,十年之期到了,哈哈,你快看啦?!?/br> 眼前鸞知府夫妻尸首被裝殮了,合葬在金華城旁的山水之間,欒小姐跪在墳前撒著紙錢,喃喃自語,“十年到了,快看,快看啦?!?/br> 欒小姐每一句話都像重錘似的敲著徐妙儀的腦袋,她痛苦的抱頭蜷縮在墳前,““到底看什么?!不就是個墳墓嗎?我親手掘墓驗尸,還有什么好看的?!” 欒小姐格格笑著,“對啊,就是墓,墓是誰建的?碑是誰立的?十年到了,哈哈,到了!“徐妙儀回想著查案經歷,“墓是沈萬山的兒子沈榮建的,他差點放火將我燒死在西湖湖心島。碑是什么?那里的碑?” 欒小姐說道:“差點燒死你的地方?!?/br> 徐妙儀豁然開朗,“湖心小島的碑林?那是沈萬三出資修的,當時他依附于張士誠,也是張士誠的錢袋子?!?/br> 欒小姐問:“永安郡主給你的藏寶圖指向的地方就是那個石碑,背上那上面寫著什么?” 徐妙儀說道:“沒什么東西,就是一首平庸的詩,我看有一千遍,也看不出門道來。高臺郵亭始見金,微雨煙書月華新。攀龍附鳳勢莫當,聞道墓松已百年?!?/br> 欒小姐一嘆,“石碑上有墓,我父親叫什么?” “鸞鳳?!?/br> 欒小姐定定的看著她,“到了,十年之期到了?!?/br> 腦子里電閃雷鳴,黑暗中一切都無處遁行,徐妙儀猛地睜開眼睛,天已大亮,眼前墻壁上懸掛的圖軸正是她從西湖小島碑林里拓印的詩句:高臺郵亭始見金,微雨煙書月華新。攀龍附鳳勢莫當,聞道墓松已百年。 紊亂中斷的各種線索連在一起,徐妙儀發現,這首平庸的詩句是藏頭詩,第一句最后一個字是金,第二個倒數第二個字是華,接下來兩兩個字是鳳,墓。 金華鳳墓,欒知府叫做鸞鳳,高臺郵亭指的是高郵,而高郵正是鸞鳳的家鄉,他們夫妻葬在金華城。這首詩分明是說東西就藏在鸞鳳墓葬里頭! 那時候我只顧著開館驗尸了,那會想到繼續往下挖??! 作者有話要說: 要多讀點書啊,喵喵。 汗顏,舟對詩歌一竅不通,這首詩是舟用了一個軟件,輸入了金華鳳墓四個字,選擇縮進藏頭詩格式,系統自動生成的……舟只是改了幾個字,看起來意思稍微連貫一些。 ☆、第203章 水落石出 臘月初五,是徐妙儀母親的忌日。徐妙儀從初一就沐浴齋戒,住進了報恩寺,為亡母抄經祈福。 其實住在報恩寺的“徐妙儀”只是一個面容相似的替身,真正的徐妙儀已經偷偷出城,日夜兼程的趕往金華鸞鳳夫妻合葬的墓地。 故地重游,和上一次浩浩蕩蕩帶著一群京城貴人們不同,這一次行動機密,為了不打草驚蛇,徐妙儀輕裝上陣,身邊只跟著喬裝游商的朱棣和心腹太監馬三保等人。 金華,入夜,朱棣指揮著手下開啟墓門的封石,這座夫妻合葬墓的左后方是一座小小的墳包,正是欒小姐的埋骨之地。 徐妙儀給欒小姐上了三炷香,欒小姐終身未嫁,連塊墳地都沒有,徐妙儀不忍見她被扔進亂葬崗,便捐給寒山寺香火錢,要那些和尚念經超度,并將棺槨從蘇州運到金華,和她的父母葬在一起。 上完香,徐妙儀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說道:“……你們欒家即將迎來新人了,宋秀兒寫信來說,臘月二十八是她和欒八郎的婚期。你和父母都放心吧,他們在很遠的西南,那里很安全,一年四季都很溫暖,幾乎沒有冬天,他們改名換姓了,八郎繼續讀書,秀兒開著布莊,神仙眷侶一樣,不知愁滋味?!?/br> “你們將人間各種苦頭吃盡了,輪到他們,也該苦盡甘來了?!?/br> 墓道封石開啟,散了散里頭的霉氣,眾人舉著火把來到鸞鳳夫妻的合葬墓室里,墻壁上的彩繪已經斑駁脫落,依稀可以看見描繪的是欒知府生前守護金華城的功績,以及夫人王氏在危機關頭挺身而出,勇救丈夫,死在暴徒劍下,彩繪上持劍者兇神惡煞,彩漆褪色脫落后,面目顯得更加猙獰。 這就是墓道壁畫畫匠筆下的謝再興,也是金華城百姓心中的謝再興,一個殘忍暴戾的背叛者,殺了同甘共苦、誓死守城的欒知府,連手無寸鐵的婦人欒夫人都不放過,猶如惡魔轉世。 朱棣命人撬開鋪在地下的墓磚,繼續往下挖。 徐妙儀輕輕撫摸著壁畫上斑駁的人形,這就是她的外祖父,出生入死一輩子,死后還要被他用生命守護過的百姓唾罵…… 鐵鍬挖到了一個洞xue,馬三保大喜,“殿下,下面果然還有一層!” 這是一處藏身的密室,密室里堆著大大小小的金絲楠木箱子,據說這種名貴的木材用來做棺材,可以保尸身千年不腐,和黃金同價,打開箱子,里頭亂七八糟塞滿了各種文書、印璽、還有賬冊等物,有些紙張還有煙熏火燎的痕跡,好像是匆忙從火海里搶出來似的。 書桌上擺著筆墨紙硯,硯臺的墨跡早已干涸,一方玉石鎮紙壓在一卷長長的手書上面,徐妙儀首先看了落款,和朱棣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的說道:“是沈萬山!” 事關重大,下第二層墓室的只有朱棣,徐妙儀和馬三保三人,馬三保一聽說是沈萬山,雙眼立刻放金光,“若真是他,那么這里應該有張士誠的寶藏啊,聽說沈萬山是張士誠的錢袋子,張士誠死后,那些好東西都落在了沈萬山手里?!?/br> 朱棣和徐妙儀的心思都不在寶藏上,一心只看沈萬三在手書里說了些什么,而馬三保興奮的將所有金絲楠木箱子全都打開了,翻箱倒柜的尋找,金銀沒見著半分,卻找出了一沓航海圖來。 沈萬三以販鹽起家,憑海商而巨富,和張士誠的發跡一模一樣,只是張士誠不滿足商人的身份,開始建功立業,成為一方霸主,自封為吳王,不便再打理生意。一切都交代給了沈萬山。 馬三保翻到一張圖,一雙眼睛頓時比火把還亮,“殿下,原來張士誠的寶藏不在大明,都被沈萬山運到琉球島了!難怪不管民間還是朝廷挖地三尺都無人尋到,要是把這個交給皇上,殿下定立下大功,再也不會挨皇上冷眼了!” 朱棣終于肯從手卷上抬起頭來,“這是徐大小姐找到的,不是我,一切聽候她的安排?!?/br> 馬三保依然很高興,徐大小姐馬上要成為燕王妃了,這些都是她的嫁妝呀,咱們燕王就是有福氣,娶了富可敵國的媳婦。在馬三保眼里,徐妙儀已經變成了一座金山。 徐妙儀專注的看著沈萬山手卷,財富對她而言沒有意義,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江南第一富商沈萬三在手卷里回憶了他發跡的經歷,以及和同伴張士誠的友情。從私鹽販子到海商巨賈,他們互相扶持,是肝膽相照的朋友。 后來張士誠棄商加入紅巾軍,一舉成為東吳霸主,也成為沈萬三從商最大的靠山,從此他的生意如魚得水,同時他也在暗處為張士誠賺錢,籌集軍糧軍餉,相互依賴。 可惜東吳再強盛,張士誠依然不敵朱元璋軍隊的鐵蹄,張士誠節節敗退,退守蘇州城,被徐達和常遇春兩員大將帥兵圍困,攻守雙方僵持數月,死傷無數。 蘇州被困之前,沈萬三提議避開徐達和常遇春的鋒芒,棄城逃到海外琉球島,休養生息,坐等朱元璋和大元兩個老虎互相撕咬,坐山觀虎斗,乘著兩敗俱傷時,重新回到中原,召集舊部反撲。 張士誠當時并沒有反對這個提議,于是沈萬三將其龐大的財富通過海船運到琉球,甚至已經策劃好了一旦張士誠率舊部登陸琉球海島,沈萬三會招募一批海盜和他里應外合,滅掉琉球王室,成立新王國。 在那個混亂的時代,海盜做大,會變成海商,而海商想要做大,就必須掌控私人軍隊比海盜還狠,海盜海商是一家,黑白兩道通吃,張士誠和沈萬三都經歷過這種蛻變。 可是一切準備停當,張士誠卻改變了主意,不愿意離開故土,和蘇州城一起滅亡了。沈萬三悲痛不已,本想舉家遷到琉球國,但蘇州城破時,張士誠唯一存活的愛女永安郡主失蹤,沈萬三猜測郡主被洪武帝俘虜了,想要救出永安郡主后,再一起遠走高飛。 為此,沈萬三投誠朱元璋,并舍出大半家財,給大明軍隊籌軍餉糧食,還出銀子修建了一大半的金陵城墻,消財免災,以博得朱元璋的信任,伺機打聽永安郡主的下落。 可惜沈萬三年老體弱,自知大限將至,臨死都沒有得到永安郡主的消息。他和郡主以前有過約定,張士誠寶藏的線索會藏在《楊公畫譜》之中,他在畫譜里指向的地點立了一個刻意做舊的石碑,石碑上的藏頭詩句指向金華鸞鳳墓地,并將藏寶圖和航海圖,以及從張士誠書房里搶救的一些東西都埋在墓地里,希望永安郡主有朝一日能逃出生天,順著線索找到這里,從此漂洋過海,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永安郡主等不到這一天了,反而是攻破蘇州城,逼張士誠*殉國的大將徐達之女徐妙儀解開了這個驚天秘密。 真是造物弄人。 金絲楠木箱子里的東西都是張士誠書房里搶出來的?徐妙儀和朱棣一人翻著一個箱子,希望找到有用的東西。 馬三保將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雙手捧給徐妙儀,“這是琉球國的藏寶圖,請大小姐過目?!?/br> 希望就在眼前,徐妙儀不耐煩的推開藏寶圖,“別吵!隔著那么寬的海洋,我跑得了那么遠嘛,看得到,摸不著,扔一邊去,別煩我?!?/br> 馬三??目陌桶偷恼f道:“這都是真金白銀??!大小姐就這么放棄了?” 徐妙儀翻著箱子說道:“你有興趣你去找,若真能找到,分你兩成?!?/br> 馬三保說道:“奴婢不敢要,燕王妃的俸祿就夠奴婢吃的了,奴婢拿那么多金銀也沒用,更沒這個航海的本事——奴婢不會游泳,還暈船,聽說海上的魚比咱們宮殿還大,張嘴能吞下一艘海船,一個大活人還不夠魚塞牙縫的。嚇死人了,您就饒了奴婢吧?!?/br> 徐妙儀說道:“游泳都不會,還說那么多海外尋寶的廢話?!?/br> 馬三??粗种谐林氐暮D,覺得里頭好像有些什么在召喚他似的,撩撥得他心里癢癢,鬼使神差來了一句,“徐大小姐不嫌棄的話,奴婢可以一試?!?/br> 馬三保平時一副缺心眼的傻樣子,但對朱棣忠心耿耿,口風嚴實,否則他也不可能跟著下來,自從宋秀兒走后,徐妙儀身邊也沒有什么可用之人了,她點頭說道:“好,就交給你了?!?/br> 冥冥之中,命運出現了拐點,這位中國古今最著名的航海家第一次對大海有了向往,二十多年后他會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鄭和。 當然,彼時的小太監馬三保剛剛立了一個小目標:比如先學會游泳。 朱棣仔細翻看著一封書信,突然瞳孔一縮,顫抖著說道:“妙儀,是他,居然是他!” 徐妙儀拋開手中的文書,接過書信,“李善長?!” 韓國公李善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明宰相。 ☆、第204章 千古奇冤 韓國公李善長,和魏國公徐達,開平王常遇春一樣,都是安徽鳳陽人,朱元璋的老鄉,也是最初跟著朱元璋造反起兵的謀臣,響當當的從龍派。雖不像徐達和常遇春這種沖鋒陷陣的武將立下戰功,但其智謀了得,出謀獻策,功勛卓著,是文臣第一人,人稱“軍中蕭何”。 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國,封了李善長為左丞相,并賜金書鐵卷,封韓國公,是唯一得到公爵爵位的文臣,名聲大噪。 除了名以外,李善長也獲得了實實在在的權力,身為淮西文官集團領袖的他,成功的將文官里唯一可以于他抗衡的誠意伯劉基從朝中擠走,逼得劉基辭官回鄉,去老家青田縣養病去了,于是沒有了對手掣肘的李善長在朝中呼風喚雨,幾乎無所不能。 除了在名利上登峰造極,李善長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貴。李善長和洪武帝是君臣,也是兒女親家。 臨安公主下嫁李善長的長子李琪,成了李家的兒媳婦,而且臨安公主是洪武帝的長女,地位尊貴無匹。 李善長心思縝密,思慮周全。難得在名利巔峰時頭腦也仍然保持清醒,深知盛極而衰的道理,極力促成長子李琪尚了公主,有了公主的庇護,將來李家后人即使沒什么本事,也足以守成了。 之前徐妙儀懷疑過李善長,包括他的對手劉基,因為有能力瞞天過海,一直藏在背后截斷線索,甚至將錦衣衛玩弄于鼓掌之間的人,朝中有這種實力的只有幾個,一個巴掌都能數的過來,義父道衍禪師將這個名單一一列舉出來,當時李善長的名字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