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二小姐徐妙清,姿容秀麗,人如其名,手上一串佛珠,身上也散發出抄經打坐時燃的檀香,應是平日喜好念佛參禪。 “大jiejie?!毙烀钋逡幰幘鼐氐臄狂判卸Y。 這下輪到徐妙儀送見面禮了。宮女端著鋪著紅絲絨緞面的托盤走上前去,托盤上擺著三支一模一樣的金嵌寶石步搖簪,皆是馬皇后細心提前為她準備好的,三個meimei的見面禮都一樣,以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馬皇后事事為她考慮的周全,徐妙儀內心是有些感激的。 三小姐徐妙溪,長了一雙貓眼似的又大又圓眼睛,臉上的笑容猶如清澈的溪水,活潑開朗,臉上總是帶著笑意,“大jiejie,我是妙溪,小時候總是纏著和你一起玩,你嫌我笨手笨腳,總是偷偷溜出去,不帶我玩?!?/br> 徐妙儀其實記得這個跟屁蟲一樣的妙溪meimei,無論她干什么,去哪里,妙溪永遠都契而不舍的跟著她,明明最怕蠕動的小蟲子,卻違心的跟著她玩抓大蝸牛賽跑。 徐妙儀淡淡笑道:“哦?我不記得了?!?/br> 徐妙溪親熱的挽著妙儀的胳膊,笑道:“不要緊的,我記性可好了,小時候那些事兒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講給大jiejie聽啊,jiejie別嫌我啰嗦就行?!?/br> 大家長徐達見姐妹和睦,心下高興,說道:“妙溪,以后多和你jiejie說說家里的事,時間長了,說不定能幫你jiejie回想起一些往事?!?/br> 徐妙溪撒嬌笑道:“是,不過爹爹要答應我,您正月里沐休在家,多多帶我們出門玩耍。還有明年秋天,記得抽空帶我們姐妹四個去杭州錢塘江觀潮,這事您都說了五年了,一年年的失約,怪掃興的?!?/br> 這十年來,徐達心情從來沒有今日這樣好過。他爽朗大笑,說道:“好,為父這一次定不會失約?!?/br> 徐增壽在一旁打趣道:“爹爹偏心,都是徐家的子女,為何只帶著meimei們,不帶我和大哥?” 最小的四小姐徐妙錦才十歲,身量未足,一團孩子氣,肌膚若雪,像個瓷娃娃,她雙手捧著臉頰,做了一個羞羞臉的動作:“二哥哥臉皮忒厚了,和我們姐妹們爭寵來著。你是男子,出門方便,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和開平王府的常森每年都去一趟杭州呢?!?/br> 被四meimei揭發了“罪行”,徐增壽趕緊矢口否認,“哪有每年都去?我和常森在宮里大本堂念書,有一次大學士宋濂講授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時興起,就帶我們下杭州,看‘海上明月共潮生’的美景去了?!?/br> 在兒女們的互相打趣下,瞻園的除夕家宴是兄友弟恭、姐妹情深、父慈子孝、一派祥和之氣。終于熬到半夜,除舊迎新,徐達玩心大起,居然破天荒的帶著兒女們到雪地里放炮仗煙花。 在噼里啪啦的陣陣轟鳴聲中,四小姐徐妙錦大聲徐妙儀說道:“大jiejie,你要是早點回來該多好。 爹爹姨娘們以前從來不許我們這些女孩子靠近煙花一步呢,都是遠遠的坐在暖閣里看煙火。你回家后,一切都不一樣了,爹爹今天的笑容,比前十年加起來還多!” 一旁的三小姐徐妙溪取笑道:“四meimei慣會騙人,十年前你才剛出生,能記得什么?” 徐妙錦鼓著腮幫子說道:“反正我從記事起,就沒怎么見爹爹笑過。你記性好,你說爹爹今天是不是特別不一樣了?” 徐妙溪說道:“那當然,大jiejie回來嘛?!?/br> 五光十色的焰火映襯著身邊meimei們的笑容和容顏更加靚麗,也變幻莫測,徐妙儀看著緊緊簇擁著自己的三個meimei,腳底下卻如踩棉花似的不踏實,有種身在夢幻之感。這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人”? 仿佛一夢醒來,這一切就會消失。猶如朝露,見光則滅。 ☆、第70章 魚目混珠 或許是徐妙儀嫡長女的身份貴重、或許是男主人徐達表明了對她的嬌寵、或許是徐妙儀本身“兇名在外”,無人敢惹,總之她認祖歸宗回家后的幾天,一切順心如意,沒有任何人敢當出頭鳥尋麻煩。 作為朱元璋的潛邸,瞻園頗具規模,占據了整整一條徐府街,集合了江南園林的風光,再加上豪門貴族的氣象,徐妙儀饒有興致的游了好幾日,方摸清了自家的門戶,和三個meimei們也多有交流。 都是將門虎女,三個meimei雖然性情不同,也不是一個姨娘生的,但相處起來比徐妙儀想象中要簡單,沒那么彎彎繞繞,旁敲側擊。 而且這三個妹子居然都習過武,就連最文靜的徐妙清都能在家里的跑馬場上騎馬射箭,三發兩中??粗烀顑x驚訝的目光,徐妙清淡淡笑了笑:“是父親特意請了女鏢師教我們的,我天□□靜不愛動,最初練習騎射時,腿都磨破了,手指虎口開裂,我姨娘心疼,求爹爹停了騎射課。父親堅決不允,他送了我一盒外用的膏藥,要我堅持下去?!?/br> “是啊?!痹捵疃嗟男烀钕f道:“我姨娘也說呢,姑娘家寫字繡花就行了,舞刀弄槍的不像千金大小姐。爹爹說當年母親被刺殺,大jiejie也走失了。女子應該多學些防身的功夫,萬一有些什么,也能自保?!?/br> 年紀最小的徐妙錦拍手說道:“是啊是啊,我們三個meimei都是托了大jiejie的福,才有機會在跑馬場上玩,聽說別家的小姐們平日都關在閨門里繡花弄草,怪沒意思的?!?/br> 原來是這個緣故!徐妙儀覺得徐達算是個有心教養子女的父親,不像是衛國公鄧愈,一雙兒女鄧鋌和鄧銘驕縱的簡直不知所謂。 正月初九那日,是秦王朱樉納側妃的大好日子,衛國公府擺酒,大宴賓客,連太子朱標和剛出雙月子的太子妃常氏都一早的去喝喜酒了。 本來衛國公將嫡長女送進皇族當一個側妃,金陵各大豪門家族暗地里都是不齒的,打算派出家中不怎么重要的人去送禮喝喜酒。但是聽聞太子親自登門后,各大家族立刻意識到洪武帝對納鄧氏為側妃之事非??粗?,便往禮單里添了幾樣貴重的物品,改為派出家族當家人去喝喜酒了。 洪武帝其實對朱樉和鄧銘未婚先孕之事非常惱火,但是御醫們診斷說鄧銘胎像穩定,而且很可能是雙胞胎后,疼惜子孫的洪武帝立刻轉變了態度,再想想鄧愈積年的各種功勞,睜一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派出太子去給鄧家撐場面。 徐家作為了鄧家的世交,又極會觀察皇上意圖,當然是舉家去捧場。徐妙儀和父親說道:“我和鄧家兄妹交惡,想看兩厭,就稱病不去衛國公府了?!?/br> 徐達也不勉強女兒,說道:“鄧家兄妹在雞鳴山行宮為難你之事,我都知曉。唉,衛國公一世英名,怎么兒女如此不肖?你不想去就算了,免得橫生枝節?!?/br> 徐妙儀不去,二哥徐增壽也乘機說道:“父親,我也不想去——臘月里剛揍過鄧鋌那小子,這會子去他家喝喜酒,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萬一鄧鋌按耐不住暴躁性子,尋隙滋事怎么辦?我讓著他吧,丟了徐家的臉,好像我怕他似的;我不讓他吧,大喜日子婚宴上鬧將起來,徐家鄧家的臉面都丟盡了?!?/br> 徐達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說道:“好吧,你在家里陪著meimei?!?/br> 徐達等人剛剛離家,徐妙儀就對徐增壽說道:“二哥,帶我去逛一逛書坊,還有我要去見見宋秀兒阿福他們?!?/br> 身處深閨,出行不便,若要外出一次,必須先請示長輩和兄長同意。徐妙儀剛剛回家,不能太出格,做出私自離家之事。 徐增壽一拍即合,說道:“好啊,在家太無聊了,出去逛一逛透透氣?!?/br> 徐妙儀穿著徐增壽的衣服,扮作了男子,徐增壽鬼主意最多了,不知從那里弄了一個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假喉結黏在她的喉間。 頭上罩著黑色/網巾,對鏡一照,儼然一個俊俏美少年了。 兄妹兩個騎馬出了瞻園,一直從徐府街到了東牌樓。如果到了明朝中期,這擁有兩萬多個號房的江南貢院和南直隸地區的府學都在東牌樓的東邊,靠近秦淮河,這里士子云集,大街小巷全是各種書坊。 但此時是明朝初期,洪武帝將國子監等培養士子的機構基本都設在金陵北城的雞鳴山腳下,所以那里的書坊最多。 到了書坊門前,徐增壽低聲說道:“meimei,咱們丑話說在前頭,不可以買《會真》、《西廂》之類的世俗話本小說,小姑娘看這個最容易動……嗯,反正這都些是教壞女孩子的書,父親要是知道我引你來買的,他會打斷我的腿!” 鄧銘匆匆成了秦王側妃,徐增壽等人皆有猜測,只是礙于鄧家的顏面,不捅破這層窗戶紙而已。別人家的妹子出事,徐增壽可以當看熱鬧,但自己妹子若出了這等事,他就不好做人了。 徐妙儀說道:“《會真》、《西廂》算什么?比這些俗十倍的書我都看過。你別瞎猜,我今日來是為了搜羅些醫書送給周王,他被幽禁深宮,又……又遭遇重創,肯定很難過吧。我選好了醫書,你幫忙帶給他?!?/br> 王音奴和周王朱橚之事,已經被洪武帝下了封口令,任何人不得再提。畢竟朱橚以后要叫王音奴二嫂嘛。 徐增壽嘆道:“那位王姑娘……唉,不提了,紅顏薄命,被自己親哥哥賣了,也是個可憐人。人還沒嫁過去呢,就當了現成的娘?!?/br> 徐妙儀憤憤道:“她可憐?那周王呢?燕王呢?那我呢?那些差點被她連累獲罪株連的街坊領居呢?你憑什么說她可憐!” 徐增壽訕訕的摸了摸腦袋,說道:“這個……我就是嘆息她徒有一副傾國傾城貌,卻要面臨注定獨守空房的婚姻,為了惋惜罷了?!?/br> 徐妙儀說道:“說到底,還是因為她長的好看。她若相貌普通,你早就說罪有應得了?!?/br> 徐增壽見meimei生氣了,忙將這股火氣往外引,“還不是常森那小子見到王姑娘后,就魂不守舍,時常在我耳邊念叨名花有主,現在又說紅顏薄命。我耳濡目染的,近墨者黑,被他拐帶壞了?!?/br> 徐增壽和常森從小就互相拿對方當擋箭牌。 徐妙儀冷哼一句,“今日書錢你付了,我就既往不咎?!?/br> 徐增壽暗想,不過買幾本醫書罷了,能要幾個錢?還是豪爽一點,博得妹子歡心要緊。反正最后爹爹會給我貼補回來。 誰知徐妙儀挑選的盡是些價值不菲的孤本、善本,而且不拘醫學書籍,什么游記,畫譜,字帖等統統看中了就買,還說拿回去按照三個meimei的喜好分給她們。 徐增壽哭喪著臉跟著她屁股后面結賬,暗中叫苦不迭。 各種書坊逛了一大半,徐妙儀故作無意間問掌柜的,“聽說你們家有初版的《楊公畫譜》,到底是真的還是贗品?” 掌柜的面有驕傲之色,“我們家從宋朝開始就做書坊生意,至今有七代人了。如假包換,這本《楊公畫譜》是我們的鎮店之寶,不輕易示人?!?/br> 徐妙儀笑道:“是騾子是馬,拉上來溜溜,開門做生意,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br> 掌柜的見她錦衣貂裘,衣著華麗,身邊的兄弟也是一副豪門貴公子的氣象,便說道:“兩位公子若有誠意賣,就跟隨小的去一趟地下的庫房?!?/br> 一盞茶后,徐妙儀心滿意足的捧著半舊的《楊公畫譜》出了書坊。 徐增壽拍著空空如也的錢袋子說道:“好meimei,別買了。哥哥我自打出了娘胎,都沒有像今天這么窮過?!?/br> 其實今天買其他書都是幌子,這本《楊公畫譜》才是真正的目標。所有人都曉得徐妙儀對畫畫沒興趣,如果突然獨獨要賣這本書,恐怕會引人生疑,所以將《楊公畫譜》摻在雜書里購入,掩人耳目,魚目混珠。 徐妙儀笑道:“好了,不買了,我們去找秀兒他們?!?/br> 織錦二坊的百和堂已經倒閉了,門口貼著“吉房出售”四個字。偶爾有幾個回頭客提著菜籃來到這里。 “咦?好端端的,怎么關門了?” “是啊,這店里的一男一女兩個大夫,男的俊俏和氣,女的漂亮潑辣,醫術都還不錯,藥材價格也公道,怎么關門大吉了?” 臨街賣包子的解釋道:“我們也不知咋回事。據說他家賣藥吃死了人,連五城兵馬司都驚動了,封了整整一條街,再后來就倒閉了,東家和大夫全都不見,只有兩個伙計在后院看門?!?/br> 回頭客惋惜搖頭離開,“他家的玫瑰醬、辣醬做的好吃。其實不賣藥了,改成賣辣醬也挺好啊,可惜再也吃不到那個味了?!?/br> 賣包子的說道:“那個辣椒香料鋪子都有賣的,買回家磨成粉自己熬。其他藥鋪、雜貨鋪也開始賣辣醬了,你多打聽打聽……” 大門緊閉的藥鋪里,徐妙儀隔著門聽見這些對話,看著空空如也的柜臺,心中不是滋味。問道:“秀兒,阿福,你們想清楚了沒有,是跟著我去瞻園,還是在找個地方開鋪子容身?” 徐增壽說道:“你們放心,在瞻園,徐家定以禮相待;在外開鋪子,我也會幫你們場子?!?/br> 阿福的腿傷剛剛愈合,說道:“你們若不嫌棄我老邁,我就去瞻園當差事,趕車看門都行?!?/br> 宋秀兒則吞吞吐吐的說道:“前幾日,后娘和弟弟找上了我,說要我回家去。還說當年的事情全是舅舅在背后搗鬼,把我拐走賣了,他們毫不知情?!?/br> 徐妙儀急忙追問道:“你答應了?” 宋秀兒抬起頭來,“我裝作不認識他們,把他們趕跑了。我又不是三歲孩童,哪有那么好糊弄的?無非是想借我攀魏國公府的高枝罷了?!?/br> ☆、第71章 白首不離 宋秀兒父親宋校尉英勇殉職后,徐達對這個下屬遺孀遺孤們多有照顧,給宋家請封了世襲千戶的官職,繼母生的兒子才五歲,就是千戶大人了,全家免了賦稅,拿著豐厚的年俸。 可是徐達那里管得了宅門*之事?可憐宋秀兒被繼母苛待折磨,向宋家的叔伯們求援,也都見死不救,反而告誡她要孝順繼母,將來終身還要指望當千戶的弟弟呢。 為此宋秀兒心灰意冷,早就和宋家人恩斷義絕,還借著毛驤的手除掉了狠心狼舅,報了當年被賣入青樓的恥辱。 狼舅被剝皮掛在城隍廟示眾,連宋家也夾著尾巴做人。但宋家人得知當年宋校尉護送的徐大小姐認祖歸宗后,心里打起了主意,想要借著宋校尉殉職之名,來徐府上門打秋風。 瞻園不是想進就進的。宋家人打聽到了大小姐民間曾經的住所,探一探底細,來到織錦二坊,結果就撞見了買菜回家的宋秀兒。 宋秀兒的眉眼依稀是當年的模樣。而且聽街坊鄰居們說,這個宋秀兒是藥鋪老板的結拜姐妹! 宋家人頓時如挖到了金山般狂喜萬分!太好了,家中的女兒是徐大小姐的干meimei,那我們宋家就跟著雞犬升天了!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宋家人,包括繼母都不約而同的忘記了當年折磨宋秀兒的往事,想要利用她為自己謀利。 乘著宋秀兒出門買早點,宋家人就圍堵過去,繼母生的弟弟已經長成半大少年了,跪在地上抱著她的腿叫jiejie。 宋秀兒裝作不認識,“那里來的坑蒙拐騙歹人,光天化日之下胡亂認親,難道天下姓宋的都是你jiejie?那你jiejie可夠多的了?!?/br> 宋家人還要胡攪蠻纏,被聞訊趕出來的阿福揮著馬鞭驅散開了,阿福叫道:“再亂認親戚,我就叫了五城兵馬司的人把你們送衙門去!” 宋秀兒方脫身了。 聽到秀兒的講述,徐妙儀蹙眉說道:“如此看來,這織錦二坊是不能住了。秀兒,不如你也隨我去瞻園吧,宋家人不敢去瞻園sao擾?!?/br> 宋秀兒連連搖頭,“不行,我去瞻園身份尷尬,非仆非主的,沒得連累了jiejie。再說高門大戶規矩多,我在市井住慣了,受不了那么多拘束?!?/br> 徐妙儀不再勉強,問道:“那你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