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崔嬤嬤一愣,“不至于吧,那些文人就喜歡胡說八道,嘴欠人賤,敢誣陷我們開平王府,活該被剝皮掛在城隍廟示眾!我們老爺立下蓋世的功績,以親王之禮下葬,皇上怎么可能對我們常家不滿呢?!?/br> 常槿長嘆一聲,“常家富貴,也得圣寵,比起當年謝再興謝家如何?” 當年謝再興極得洪武帝賞識,當年洪武帝的兒子們年紀還小,所以就將謝再興的大女兒嫁給了自己的親侄兒朱文正,小女兒則賜婚給了最有前途的大將徐達,謝家當年是何等風光富貴,誰知后來…… “呸呸呸,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贝迡邒呙φf道:“謝再興背叛主公,投靠張士誠,罪有應得。咱們常家對皇上向來忠心耿耿,太子妃娘娘也是咱們常家人呢,又生了皇長孫,將來rou爛在鍋里頭,咱們常家的外甥登上皇位——” 常槿目光一冷,打斷道:“崔嬤嬤,這種話不要再說了?;噬锨锒κ?,太子仁孝,皇位和常家何干?”皇上和太子都好好的,還輪不到jiejie生的嫡長孫朱雄英。 崔嬤嬤并不明白常槿的意思,不滿道:“小姐說的是什么話,皇位和我們常家外甥無關,難道和呂氏那個狐貍精生的庶子朱允炆——” “嬤嬤!”常槿拍案而起,這一下使盡了全力,連茶盅上的杯蓋都震掉了,落在案幾上晃晃悠悠,最終滾落下來,砸在地面上,碎了一地。 崔嬤嬤下意識的往回退了幾步,飛濺的瓷片依然還是砸了幾片在她的鞋面上。 “小姐!”崔嬤嬤從來沒見過常槿如此大發脾氣,不由得愣在原地。而后反應過來,大聲叫道:“蓮心!蓮心!你這個死丫頭,聽到聲音也不來收拾一下,萬一扎傷了小姐,看我不活剝了你這個小蹄子!” 常槿冷冷道:“嬤嬤別叫了,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敢進來。倒是嬤嬤你,無論我怎么說、怎么勸怎么提醒解釋,你都執迷不悟、自以為是、恣意妄為,長此以往,必然釀成大禍!嬤嬤,你伺候我母親多年,又當了我的教養嬤嬤,可是……” 常槿頓了頓,“你,自請離府養老去吧?!?/br> ??! 崔嬤嬤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雍容端莊的面容頓時扭曲變形了,她厲聲叫道:“三小姐!我打小就伺候王妃,是她身邊最信任的人。當年王妃生了你,我狠心把半歲的小兒子交給婆母,只身進府給你當奶娘,一口口奶水喂養你長大,凡事都替你cao心、凡事都替你打算?!?/br> “我的婆母照看不周全,小兒子一歲那年得了水痘,就這么去了,我為了不傳病氣給你,硬生生忍著,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提起往事,崔嬤嬤嚎啕大哭。 “王妃過世后,我在她靈前發誓,將來替你覓良人,尋一門好親事,將來還幫你打理宅院,養育后代,不讓姑爺欺負你,我一輩子都給了你——你卻嫌我啰嗦多事,趕我走?!” “我沒有一點私心,何嘗學那些人管家仆役中飽私囊、吃里扒外?我樣樣都是為了你好、處處為你著想,你卻……三小姐,你不能趕我走??!” 崔嬤嬤一邊哭著,一邊跪著膝行,抱著常槿的腿不肯走,瓷片深深扎進膝蓋和小腿上,痛徹心扉,可是崔嬤嬤渾然不覺,這些皮rou之苦,都比不上離開常家的恐懼。 膝行之處,留下兩行血淋淋的痕跡。 “嬤嬤快起來?!背i葴睾偷膶⒋迡邒叻銎?,態度卻毅然堅決,“嬤嬤,你早就脫了奴籍,如今你大兒子在軍中做官,兒媳孝順,孫子孫女雙全,理應回去享清福了?!?/br> 崔嬤嬤哭道:“我不走,我在王妃靈前發誓,要伺候你一輩子的?!?/br> 常槿說道:“嬤嬤,你必須離開,原因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如今朝里朝外的局勢……唉,說了也白說,你若聽得進去,就不是今天這個結果?!?/br> “總之開平王府現在需要沉寂、低調的過日子,萬萬不能張揚跋扈。嬤嬤,你回家關起門來,怎么過日子都行,但是常家不可以,那么多雙眼睛盯著王府,哥哥們已經很累的,我不能因為你而連累他們?!?/br> 撲通! “不!我不走!”崔嬤嬤重重的跪在地上,瓷片再次扎入膝蓋,鮮血直流。 常槿不避不退,直直的盯著崔嬤嬤,“嬤嬤,不要折騰得最后一點臉面都沒了。你是主動請辭,還是被逐出家門?嬤嬤自己決定?!?/br> 常槿能夠做出這個決定,并非一時被激怒興起而為之,崔嬤嬤越來越自專了,屢教不改,昔日情分磨得越來越淡,她堂堂千金小姐,豈能被一個奶母掌控? 堂堂開平王府,豈能被一個愚婦抹黑? 父親去世了,三個哥哥還年輕,府中有些人心思活絡起來,想要奴大欺主。常槿是嫡出三小姐,逼奶母崔嬤嬤告老歸鄉,也是殺雞儆猴,震懾諸人。 崔嬤嬤抬頭怔怔的看著這個從小奶大的少女,初秋艷陽天,一般人還穿著單衣,常槿已經穿上了白綾薄棉夾襖了,身形孱弱,看起來楚楚可憐,仿佛還是襁褓時那個時時需要她照看愛護的嬰兒。 可是常槿的眼神是那么決絕凌厲,氣質也為之一變,居然依稀像死去的開平王常遇春。明明還是那張如寒梅傲雪般清淡瘦弱的臉,可崔嬤嬤覺得自己看的是一個陌生人。 一個她從來不曾認識的常家三小姐。 常槿淡淡道:“蓮心,扶崔嬤嬤去姚大夫那里療傷,然后派人好生送她老人家回去靜養吧?!?/br> ☆、第23章 秦淮堪畫 姚妙儀和宋秀兒在書房里等候,喝到了第二杯茶時,還是沒見到正主。卻看見兩個粗使婆子抬著面如死灰的崔嬤嬤過來了。 方才還威風八面的管事嬤嬤,此刻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木然的躺在羅漢榻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姚妙儀剪開崔嬤嬤膝蓋一下的褲子,將插進皮rou的碎瓷片一一拔出來,有些還傷了骨頭,崔嬤嬤只是皺皺眉頭,哼都沒哼一聲。 敷藥包扎完畢,崔嬤嬤看都沒看姚妙儀,她扶著榻沿坐起來,兩個丫鬟正在去攙,她卻忍痛跪在地上,對著常家祠堂所在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王爺、王妃,槿兒已經長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也不中用了,不得已要違背當初的誓言,回去養老了,王爺王妃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槿兒一生順遂,平安喜樂?!?/br> 這一番動作,傷口再次開裂,疼痛難忍,崔嬤嬤跪拜完畢,身體干脆趴倒在地,最終被丫鬟背著上了轎子。蓮心親自送崔嬤嬤出府,逢人就說崔嬤嬤摔傷了,要回家養傷。 處理完崔嬤嬤的傷口,又有一個十分標志的丫鬟來請,“姚大夫,請隨我來?!?/br> 姚妙儀來到東間的繡房,門口的才留頭的丫鬟打起了簾子,說道:“三小姐,姚大夫來了?!?/br> 原來是常家三小姐,太子妃的親meimei,還曾經是姚妙儀幼時的手帕交,只是多年不見,姚妙儀和常槿都不再是當年胖乎乎、粉嫩嫩、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 所以常槿并沒認出姚妙儀,初次見面,有些驚艷,或許是經常拋頭露面的原因,皮膚有些粗糙微黑,但是面目生的十分精致,尤其是一雙眼睛,似乎將周圍的光芒都吸進去了似的,亮的有些令人心悸。 難怪崔嬤嬤會如此不擇手段的試探她的底細,且不論氣質人品,單是這個相貌,就很令人不安啊。 姚妙儀也在探究好久不見的常槿,她一身重孝的打扮,面目清淡雅致,如照水梨花,坐在黃花梨三彎腿羅漢床上,靠著一個彈墨引枕,手里拿著一本雙色套印的全唐詩,艷陽天里,腰際以下卻蓋著長絨毛毯,更顯得身形嬌弱,有西子捧心之態。 重陽節是舉家登高秋游的節日,常槿沒有跟去,估摸就是身體不適的原因。 “姚大夫請坐?!背i确畔聲?,指著羅漢床旁邊的一張黃花梨玫瑰椅。 姚妙儀的眼神不閃不避,端坐在玫瑰椅上。常槿暗道,此女舉止大方知禮,并非市井民女縮手縮腳的模樣,或許是道衍禪師教導的緣故? 常槿欠了欠身,“今日委屈了姚大夫,是我沒有好管束下人,致使他們行事孟浪無禮,真是對不起。作惡之人已經受了懲罰,他日定去百和堂負荊請罪?!?/br> 常三小姐親自道歉,姚妙儀當然不能再端著了,“多謝三小姐主持公道,小懲即可,不用負荊請罪了?!?/br> 方才給崔嬤嬤療傷時,姚妙儀隱隱猜出了大概,曉得不僅僅是“小懲”那么簡單,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崔嬤嬤要刁難自己。論理,王寧是常家的座上賓,就是看在王寧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出“砸店”、“走后門”的事情。 或許王寧無意間得罪了常家的某些仆役,所以借機報復?如此,倒可以解釋的通了,閻王易躲,小鬼難纏,尤其是開平王府這種豪門世家,豪奴飛揚跋扈,欺上瞞下,無惡不作。 常槿是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又在孝期,當然不好直接告訴崔嬤嬤想要撮合和王寧姻緣的打算,便換了話題,“我近日身體有些不適,還請姚大夫開帖藥調理一下?!?/br> 姚妙儀仔細看診把脈,其實常槿沒什么大病,就是少女普遍的月經不調,小腹墜痛、加上前段時間父親離世,傷心過度,再經歷冗長繁瑣的喪事,身體就垮下來了。 常槿和這一代人生下來就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一盞見風就倒的美人燈。不像鳳陽農民出身的父輩經過了饑荒和沙場的錘煉。 “無需吃藥,好好養著就是了?!币γ顑x說道:“是藥三分毒,再平和的太平方子對肝腎都是有損害的,我們百和堂有一種自制的玫瑰醬。用紅糖、蜂蜜、干玫瑰花還有幾味補氣的食材熬制的,每日一大勺,用溫水或者牛乳沖著喝一杯,或者包在點心里當餡料也行。經期時加倍用量,調經補氣,還挺管用,在蘇州城時有些名氣,回去我叫人送到府上?!?/br> 這個秘制的玫瑰醬也算是姚家的祖傳秘方之一,姚大郎夫妻算是厚道人,一點也不藏私,都教給了姚妙儀。 常槿說道:“不用勞煩姚大夫,我叫人去百和堂取就是了?!?/br> 也好,這樣省事。姚妙儀診治完畢,便告退了。一個女管事給了五兩銀子當做診金給了宋秀兒,并親自送了兩人到二門的垂花門下,有崔嬤嬤前車之鑒,這一次下人們的態度明顯恭敬殷勤許多。 阿福已經早早趕著馬車候在垂花門下,宋秀兒扶著姚妙儀上車,將雪亮的小銀元寶拿出來,“王府果然大方,咱們百和堂開張以來都沒賺過這么多銀子?!?/br> 姚妙儀看著元寶底下的標記:“洪武三年鑄,喲,是今年戶部鑄的新錢呢,留下來鎮錢箱招財,別花用出去了?!?/br> “我省得?!彼涡銉簩⒃獙毞胚M荷包里,外頭趕車的阿福問道:“天色還早,去不去秦淮河看菊花?” 宋秀兒眼巴巴的看著姚妙儀,姚妙儀笑道:“去,一定要去,反正今日小賺了一筆,提前打烊,我們喝酒賞菊去。生意每天都可以做,重陽節只有一天?!?/br> 十里秦淮,如一根玉帶般橫穿金陵城,其中最繁華的河段在金陵南城的東牌樓府學附近,這里讀書人多,也有許多附庸風雅的商人富豪愿意奉承,后來教坊司幾座安置官妓的妓院也設在這里,就更加熱鬧了。 云霞翠軒,煙波畫船。 秦淮河上,各種奢靡的畫舫穿梭其間,文人sao客、歌姬舞姬,恍如仙境般。沿岸是堆成小山般的菊花盆景,游人如織,一邊賞花,一邊艷羨畫舫上的貴人們揮金如土的生活。 酒足飽飯后,三人游秦淮河,賞菊花。阿福盡職盡責的走在前面開路,以防登徒子sao擾姚妙儀和宋秀兒。 一盆盆堆砌的菊花,好像給秦淮河鍍了一層金粉,在艷陽下熠熠生輝。 游的累了,姚妙儀三人坐在河邊石墩上歇腳,兩個女人分食油紙袋里的菊花餅。阿福無rou不歡,吃著梅菜rou酥餅。 姚妙儀中午喝了不少菊花酒,走路時不覺得有什么,此時停下歇息,酒勁上頭,有些醉了,她靠在宋秀兒身上,指著灑金般的秦淮河說道:“一個多月前,將星隕落,滿城皆縞素;如今呢,是滿城盡戴黃金甲。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那個功成名就的將軍最后也是會死的,全都化作枯骨,早死晚死罷了?!?/br> 宋秀兒覺得姚妙儀情緒低落,仿佛有厭世之態,忙勸道:“小姐,你青春年少的,少學道衍禪師參禪,小心移了性情?!?/br> 這時從河中畫舫里傳來一曲悠揚的笛聲,阿福也有些微醺了,興之所起,不由得唱了一曲:“你看看江上晚來堪畫,玩水壺瀲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你覷這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助長笛一聲何處發……” 唱段形容的美景正好和現在秦淮河相似,可聽到枯藤老樹昏鴉時,姚妙儀猛然回想起了幼年時母親被刺殺前的景象:寒鴉棲在滿是積雪的枯枝上,簌地飛起,頓時落雪紛紛,寒鴉在天際變成小黑點,直至消失,然后是飛箭如雨,母親舉簪自盡…… 十年了呢,姚妙儀閉著眼睛細想。母親的面目已經很模糊了,昨晚手刃仇人周奎,應該去母親墳前拜祭一下,告知大仇已報,可以安息了。 次日朱橚在百和堂坐診,姚妙儀說要去城北雞鳴寺燒香還愿,說的振振有詞:“我曾經許愿百和堂生意紅火,昨天不就小賺一筆了么?菩薩顯靈了,我要去還愿?!?/br> 雞鳴寺在城北雞鳴山,雞鳴山是一塊風水寶地,禮部已經在此地選址,修建洪武帝將來的寢陵——孝陵。為以示恩寵,洪武帝賜給開國功臣們的家族墓葬也在雞鳴山腳下。比如開平王府常家、魏國公徐家、曹國公李家等等。 姚妙儀的母親謝氏是徐達明媒正娶的繼室夫人,當然葬在雞鳴山了。 徐家墓葬有守陵人看管著,姚妙儀給守陵人的酒里加了一些“料”,將其迷倒,偷偷溜進墓園祭拜母親。 “娘,周奎已經死了,您安息吧,我過的還好,有一門手藝傍身,不愁吃穿。徐家……我不想回去。于心安處便是家,謝家的冤案還未昭雪,我無法安心去瞻園當大小姐,還有義父養我教我,我也沒幫他做什么事情?!?/br> “周奎這個惡人臨死前說過一句話,‘人生在世,不是討債,就是償債’。如今債沒討完、也沒還完,女兒不甘心,娘若在天有靈,就保佑女兒早日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吧……” 姚妙儀跪在謝氏的陵墓前嘮嘮叨叨說了一下午,直到天邊暮色降臨時才罷了,出了墓園,守陵人還在酣睡呢。 姚妙儀租了一匹駿馬代步,陰天黑的早,山上又開始起霧,山路若隱若現,加上周圍都是各種墓園,時不時能夠看見磷火,此情此景十分滲人。 好在姚妙儀是大夫,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說,她拍了拍馬背,在山道上疾馳,天色已晚了,必須姚趕在城里宵禁之前回家。 豈料剛跑過一個彎道,立刻有箭矢襲來,姚妙儀反應靈敏,趴在馬背上避過飛箭,這時一彪人馬舉著火把,向著姚妙儀包抄而來,大聲叫道:“捉拿魔教叛黨!投降不殺!” ☆、第24章 雞鳴驚魂 姚妙儀確定自己并沒有露出任何馬腳,可是奈何心虛,聽到捉拿魔教叛黨時,她還是下意識的拍馬朝著旁邊樹林奔去,希望能夠借著夜色和山霧擺脫追兵。 反正雞鳴山那么大,總能找到藏身之處。 可是這一支追兵明顯訓練有素,天羅地網般拋出了套馬索,將駿馬絆倒,姚妙儀摔在路邊沾滿了露水的雜草地上,沒等她站起來跑路,脖子上就架著兩柄長刀了。 “咦,怎么是個女人?” 姚妙儀聽見執刀的士兵嘀咕了一句,心中升起了蒙混過關的念頭,或許只是一場誤會。便舉起雙手大聲叫道:“各位軍爺,我只是路人而已!你們捉錯了人!” 姚妙儀抬頭看去,這一彪人馬起碼有五十人,盔甲鮮明,裝備精良,而且每人都配著火槍!姚妙儀一看見這玩意兒,立刻熄滅了奪馬逃竄的念頭。 太危險了!五十支火槍交替射擊下,基本沒有逃跑的可能。 火把下少女的容顏嬌美動人,若穿著一身白衣,或許會以為是夜間出沒的艷鬼,眾將士見了,不由得放下警惕。 不過,為首的頭領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他冷哼一聲,問道:“既然是路人,為何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