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這一玩就去了整日,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才回來。 昭熹殿的人預見皇帝的好心情,紛紛對七巧稱贊不已,更有人笑言掌事姑姑的人選說不定今夜就會定下來了。 半月之后,眾人才知道人選的確是早就定下來了。不過,卻并不是七巧。 就在皇帝回宮的當日,領回了一個出宮辦差多年的大宮女,一個能讓皇帝喜笑顏開同時又痛苦不堪的宮女。 ☆、48|48|10.03 天知道,秦衍之其實是出宮去逮人的,結果宮外的世界太精彩,他一時之間玩得忘乎所以,等想起回宮時都已經黃昏了。宮門外除了駐守的禁衛軍外,還有一個四年多未見的身影。 夕陽下,身段婀娜的少女面容比記憶中越發的沉靜,漆黑的眼眸在余暉中透著淡淡的褐色,單手提著藥箱,身后跟著一個梳著雙髻的小丫頭,正一本正經的掃視著周圍拿著□□穿著鎧甲的禁衛軍護衛們。 少女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小丫頭的發頂,原本冷淡至極的眼中泛出一點點溫柔,仿佛冰川中燃燒的火苗。她微微一笑,小丫頭立即露出兩排缺了門牙的大嘴巴。 秦衍之呆呆的看著,鬼使神差的喚出了對方的名字:“魏溪!” 魏溪回過頭來,瞇著眼將秦衍之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不知為何,明明是一個很尋常的動作,秦衍之卻覺得臉頰、手心,甚至是膝蓋都有點發麻。 “皇上,”她淡笑著,“您又出宮了?” 秦衍之莫名的心虛,咽了口口水,道:“朕,嗯,只是微服私訪。年后即將春耕了,朕去看看朝廷免費發放的種子是否已經到了百姓手上?!?/br> 魏溪‘哦’了聲,隨口問:“皇城里居然還有佃農?” 秦衍之長大嘴,額頭上瞬時就大汗淋漓。忘記了,那一年去看春耕是在皇莊,皇城里根本沒有可以耕種的田地,都是商鋪。 跟著少年天子身后的小吳子暗暗的朝天翻了個白眼,他是真的不想提醒皇帝他們出宮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什么玩樂,也不是什么春耕,而是為了尋找魏溪。對,皇帝最近茶不思飯不想,經常為了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發雷霆,純粹是因為魏溪沒有跟著大部隊回來的緣故。 四年前,魏溪剛剛從外面回宮,正巧就遇到西蒙進犯大楚邊境,魏溪煽動太醫院眾多老太醫們給學徒們授課,并且開具了數十張止血止痛止瀉去風濕感冒等等常見病的藥方。藥方中沒有昂貴的藥材,沒有繁復的藥引,就是最簡單的草藥。在邊境,在村莊,甚至是在山林和田野邊隨處可見隨處可以采摘的藥材,甚至是只要用唾液攪碎覆在傷口就可能瞬間止血止痛。 同時,魏溪還磨了齊太醫開了幾十張用于戰場的偏方。這些方子不是為了救人,而是為了害人。比如聞著就會渾身酸軟無力的粉末,參在水里被人喝了就會腹瀉不止脫水而亡無色無味的藥水,還有一種最為缺德,是一種毒物,種在上風處,風一吹,它的種子就隨風飄散,見血就鉆,然后血口不管用什么藥都無法愈合,一個小小的針尖大的傷口會因為無法痊愈越來越大,慢慢的化膿流血水,不過十日就可以潰爛成碗口大的血口。 這些偏方說是藥方不如說是毒方,魏溪拉著白術埋頭在太醫院的藥房里熬制了大半個月才每種弄了一瓶。至于毒物,最后是去黑市高價買得,然后由魏溪親自帶去了邊關。 四年大戰,在戰場上死的西蒙人有二十萬的話,死于偏方的西蒙人大概有五萬,大多是從戰場退下去的傷殘將士。那株毒物直接用在了西蒙統帥身上,至此,才奠定了大楚全勝的步伐。 佛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在前世,那一場大戰幾乎是西蒙全面壓制大楚,為此大楚簽訂了不平等合約,每年要送給西蒙數以萬計的羔羊牛馬,還有數千的女人。 那些女人被送往西蒙,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能夠生育的全部不停的生育,不能生育后賣掉換牛馬羊,再老了直接趕到戰場上,做前鋒營送死隊,直到她們的尸骨埋在邊關的血水里,融入邊關的焦土中,終身無法回到故里。 經過戰場洗禮的魏溪,見過最為血腥的戰場,也親手端送過無數人的性命,孩童時期的青澀早已磨滅,如今矗立在眾人眼前的少女仿若□□的鳳凰,耀眼得讓人炫目。 當然,如果她能夠把手中的戒尺放下就更加好了。 秦衍之沒有想到魏溪時隔四年回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choucha秦衍之的功課。從歷朝歷代影響重大的各大戰役勝敗原因,到上下千年各種天災*背后的根由,再到古往今來各位皇帝喜好對朝政的影響等等,全部都被抽背,錯一個打一下手板心。 說實話,太傅都沒有這么嚴格,更加別說去國子監講學的翰林們了。從秦衍之出生到現在,揍過他的人不多,揍過他的女人唯獨魏溪一個,嗯,現在加上一條,抽背他功課還用戒尺打他手板心的女人,全天下就魏溪一人,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明明該他質問魏溪離別四年還拖拖拉拉不肯回宮的原因,不知怎么變成魏溪反問作為皇帝的他為何沒有好好讀書? 他們兩個的主仆關系是不是反了? “聽說皇上已經將陣亡將士們的撫恤金發放到州郡了?”背書終于告一段落,皇帝歇了口氣。挽袖姑姑趁著空檔泡了兩杯茶來,分別上了幾碟子點心,抿著唇把手在朝安殿的大門處,靜靜的看著少年天子難得的愜意時光。 邊關一戰就是四年,天知道這位少年天子的肩膀上扛著多么重的重擔。每一次戰報送來,不管是勝還是敗,看著上面的傷亡人數,皇上是何等的痛苦。每一個陣亡將士們的背后都有一個家,有父有母有妻有兒。身為頂梁柱的男人死在了戰場上,他們背后的家人又有多少能夠平安順遂的長命百歲。 戰爭持續了四年,皇上的笑顏也消失了四年。他知道,每一場戰役之后,會有更加殘酷的生死‘戰役’等著他,等著大楚的子民們,等著將士們身后的親眷們。 “二十兩,每人!” 魏溪端著茶碗喝了一口熱茶,空空的胃中終于暖呼了起來:“在邊關,三口之家一年用度不會超過一兩銀子,皇城最為繁華,尋常商戶人家也不會超過三兩。大楚州郡分布廣闊,佃農、桑農、果農俱都是五口之家,多的十多口,少的也有三口,一年下來除了交租繳稅外,二兩銀子也差不離了。二十兩,若是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小兒,都等不到孩子長大?!?/br> 秦衍之咬著糕點的手一頓,沉默了一瞬,還是開口道出了艱難:“國庫實在沒銀子了。四年每年都有傷亡,加上征兵,糧草傷藥兵器等等,每一樣都在燒銀子,戶部日日到朕跟前哭訴,老尚書的頭發都掉了一半,白了一半?!?/br> 魏溪問:“就沒籌過銀子?只靠一年兩次的稅,根本堵不住窟窿吧?” 秦衍之咬牙道:“世家和三品官員家都不用繳稅,三品以下只要一成稅,五品是兩成,八品三成。春澇夏旱冬寒都要賑災,河岸總是垮塌,山林都有泥石流,冬日大雪,有的村子連路口的雪都比人高,有的連樹根都刨出來吃了。一年下來,大部分的州郡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災害,別說是繳稅了,賑災都要銀子,安撫百姓也要花大筆銀子。就這樣了,皇城里還夜夜笙歌,朱門rou臭?!?/br> 魏溪嘆息了一聲:“這不是大楚才有的難題,歷朝歷代都是這么過來的,都沒有斷根的法子?!?/br> “可朕不甘心??!為何百姓們都在吃草根了,這些官員們自家大魚大rou,還每日里跑來跟朕哭訴打仗沒銀子,要增加賦稅!朝廷官員千千萬,朕不想收百姓的稅,只想讓他們這些官員不要欺上瞞下,老老實實的繳稅就行了??墒侵灰抻羞@樣的苗頭,所有官員就同仇敵愾與朕針鋒相對?!?/br> 魏溪輕笑道:“他們又不是百姓,你動百姓的銀子他們不心疼,動他們的銀子就是要他們的命了,不與你橫眉冷對,難不成還拍手稱快不成?” 秦衍之氣鼓鼓的砸掉手中的糕點:“你還取笑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無能至極!” 魏溪很想說‘是啊’。不過,話到嘴邊,看看原本圓滾滾的小皇帝長成了如今高挑少年模樣,顯然,對方已經不是孩童了,不能在用對待孩童那種玩笑的方式去打擊他了。 魏溪沉思了一會兒:“既然不能直取,那么我們可以拐個彎的替百姓們尋一條活路嘛!” 秦衍之干脆從龍椅上下來,坐在魏溪的旁邊,從她的糕點碟子里面捏著東西狠狠的咬了口,含糊道:“你說,我聽?!?/br> “就拿陣亡將士的撫恤金來說吧!前些年我隨師傅走天下,接觸最多的其實是平民百姓,也去看過大災后朝廷發放災銀的場地。不得不說,朝廷說撫恤金每人二十兩,如果一戶人家有三個兒子,兩個上了戰場,那么那戶人家應當得四十兩,實際上他們卻只得了二十兩或者更少?!?/br> 秦衍之瞪大了眼:“有人將每人改成了每戶?” 魏溪擺手道:“可是有的人家連二十兩都拿不到?!?/br> 秦衍之氣急敗壞:“那是有人從中貪污了!” 魏溪笑道:“一個州好歹也有數十個郡,節度使看到滿滿一倉庫的白花花銀子,不貪污才是假的呢,是我,眼見之下都會偷偷背幾十箱回家藏起來?!?/br> “魏溪!”秦衍之怒目而視。 魏溪攤手:“我實話實說?!?/br> “那你的意思是不要給真金白銀?” “真金白銀從國庫出去,經手的人那么多,到了州郡還剩多少,到了百姓手中又剩下多少?”魏溪端著殘留著余溫的茶碗輕聲問,“皇上今日出了宮,可知道年后雞蛋多少文一個?” 秦衍之臉色微紅:“多少文一個我不知道,只路邊聽了一耳朵,一斤三文都沒多少人要買呢!” “知道原因嗎?” 秦衍之搖頭。 魏溪點了點茶碗中的紅棗:“因為過年。年前百姓們都會購買年貨,走親串戶中又會收到不少年貨,一來二去家中的魚rou雞蛋都剩下不少,過完了年,不少人家都不用添置吃食了。所以,哪怕雞蛋再便宜,百姓家里有也就不會買。同理,國庫的銀子發放下去之前,種子價格一斤只要二十文,發放下去之后,種子價格升到五十文,對于百姓來說,哪怕官員們沒有貪污,他們依然活不下去的原因就在這里。有些清官,其實他們只是外表看著清廉,內在,嗯,建議皇上派人查一查他們家族的產業涉及了哪些方面,我敢保證,每一州每一郡的地方官員,他們的家族產業中絕對有米鋪糧鋪,而且不止一家?!?/br> “你是說,他們左手發朝廷的賑災銀子,右手就提高種子價格,從中賺取的差價直接就進了他們的口袋,而老百姓實際上沒有得到一丁點的實惠?” “沒錯!大楚佃農占據百姓一半以上,桑農果農中也大多會種植糧食,購買糧食種子,果樹苗,甚至是魚苗這些都要花銀子。貪污有很多種,一種是直接拿銀子,一種是變著法兒拿朝廷的銀子。官員們本來繳稅的就少,還挖空心思拿國庫的銀子,皇上,你覺得你能忍嗎?” 秦衍之氣得跺腳,在殿中走來走去:“那怎么辦?難道不發銀子直接改成發種子?” 魏溪點點頭:“成??!” 秦衍之瞪眼:“???!” “不過種子也要有人監管才好?!?/br> 秦衍之琢磨了半響,搖頭:“這樣還是治標不治本?!?/br> 魏溪嘆氣:“其實,百姓只是想盡辦法要活下去而已。一個五口之家,最為重要的是孩子,孩子長大了,出息了,父母親族就自然而然的高興了。所以,把發放真金白銀改成種子只是其中一項,我們得保證陣亡將士的兒女能夠順利長大成·人,保證他們的妻子能夠不受人欺凌,保證他們的父母能夠安然終老?!?/br> 秦衍之道:“是不是可以把二十兩銀子折成二十年,一年一放?這樣可以緩解國庫的緊張,一年一兩銀子加上兩季種子,種子也可以換成果樹或者魚苗。然后,朝廷要成立監察部,每一州每一郡都有專人負責此項。一旦監察人不察,那么御史也可以參奏。國學可以解決子民們讀書問題!” 魏溪幽幽嘆息:“沒銀子呢!” 秦衍之噎?。骸澳蔷兔赓M入學!” “還有呢?” 秦衍之抓了抓腦袋:“至于妻子,難不成全部立貞潔牌坊?” 魏溪嗤笑:“哦,那還不如徇情算了,反正死了丈夫也沒法再嫁了。還得日夜cao勞伺候公婆,教導孩子長大成.人,等到公婆過世,孩子娶親,她就可以兩眼一閉,壽終正寢了?!?/br> “喂!” 魏溪冷笑:“你們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們女人就只能從一而終?” 秦衍之很想回答:世情不就是如此么?估計說出來后,那戒尺就不會落在他手板心,而是落在臉上了!為了臉面計,秦衍之很小心的咽下了這口氣,道:“那賜一個匾額,上書‘忠義之家’?由朝廷所賜,也就在衙門掛了號,相信沒有人有膽子去欺辱烈士之后?!?/br> 魏溪沒有吱聲,秦衍之暗中吞了口口水:“還有什么?” 魏溪伸個懶腰,提起藥箱站起身來:“這是朝廷大事,皇上您一個人拿得定主意么?拿不定就別在這里神神叨叨了,我回太醫院了?;貋磉@么久,連太醫院的門檻都沒踏進去呢?!闭f罷,也不等秦衍之回答,直接大搖大擺的走了。 剩下少年皇帝在背后大喊:“魏溪,你不是來給朕上藥的嗎?朕的手心還腫著呢!”舉起手揮了揮。 魏溪嘖了聲,直接丟了一瓶傷藥給門口的挽袖姑姑:“消腫止痛,立馬見效;太醫院研制,包您滿意!” ☆、49|49|10.03 魏溪回來的第一天,皇帝就挨了板子,這事,躲在朝安殿門外的宮女太監們都聽得到。所以,不過半個時辰,就連穆太后也知道那個消失了四年的魏家丫頭回來了。 七巧在宮里也算是個老人了,要算計一個人的時候那是熟能生巧。她只需要趁著皇帝歇息之前,假意的瞄到了皇帝纏著繃帶的手咋呼一聲:“皇上,您怎么傷著了?” 這事也就鬧得整個后宮人盡皆知了。 秦衍之倒是淡定的很,斜了七巧一眼:“咋呼什么,朕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你一個宮女來質問了?” 七巧頭皮一緊,立即跪了下去:“皇上饒命!奴婢只是關心……” “好了,”秦衍之沒有耐心的很,打斷她道,“朕不需要你的關心,日后若再莽莽撞撞你就不用來伺候了,下去吧!” 七巧瞬間臉色就白了,瞬間就明白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明明早上還得了皇上的稱贊,怎么到了晚間就惡語相向了呢?什么緣故? 七巧抓著龍床上金線繡的褥子,越抓越緊,秦衍之已經躺在了床上,低頭一看,腳踏上還跪著一個人,問:“退下,沒聽到嗎?” 七巧身子一僵,垂頭說‘是’,哆哆嗦嗦的退到了殿外,與她一起值夜的宮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七巧回過神來,擦拭干凈眼角的淚,搖了搖頭,咬唇道:“沒事,皇上已經歇息了!” 在昭熹殿伺候的人,哪一個不是一副玲瓏心肝,悄聲問:“皇上今日回宮后不是興致高昂么,怎么到了晚間又喜怒不定了?” 七巧定了定神,想起宮里的那個傳言:“也許是被某些人給惹怒了也不一定,我是遭了魚池之秧?!彼丝跉?,“也不知道那新來的宮女有什么本事,明明把皇上給傷了,皇上也不懲治她!” 小吳子正巧將內殿的奏折給整理出來,走到門口聽到兩個人的嘀咕,冷喝一聲:“皇上都歇了,還在嘀咕什么呢?” 七巧等人彎了彎膝蓋,道:“吳公公,您認識那新來的宮女嗎?” 小吳子捧著奏折,冷冷的剔了七巧一眼:“你若問的是今日隨皇上一起入宮的大宮女,我可以告訴你,她可不是什么新人!在皇上身邊,除了挽袖姑和趙嬤嬤,就屬她伺候皇上最久,最得信任了?!?/br> 有人驚訝:“可我們都沒見過她!” “你們自然沒見過,昭熹殿的人換了多少茬了,沒見過的人多著了。整個皇宮,也不止一個昭熹殿不是?!本湍绿竽鞘侄?,只要能夠威脅到皇帝的人,一概直接打死了事。不說朝安殿,就昭熹殿的宮人的確是陸陸續續的換了好幾撥。 七巧輕輕的上前一步:“難道她真的是宮里盛傳的那個……”她附耳問,“大難不死的醫女?” 小吳子笑問:“什么大難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