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婆婆和公爹外出賞燈是慣例,連夫弟和弟妹也要一道出去,她不甘落居于后,便對夫婿說:“十五那日,爹娘、二弟二弟妹都要出去賞花燈,大爺也帶我和逍哥兒出去逛逛如何?”夫婿那時候的表情,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應好。 她多希望,是夫婿主動對她說‘咱們一起去看燈吧’,而不是她主動去求。 又臨伽藍寺,逢春爬起上山的石階來,再無第一回時的氣喘吁吁,甚至還能借點力氣給姜箬,把穿得滾圓的小姑子拉上佛寺大殿前的廣場,自打穿過來,燒香拜佛這茬事,逢春也經歷了好幾回,捐過香油錢后,就開始不停的磕頭磕頭再磕頭。 逢春兩輩子的磕頭跪拜,幾乎都貢獻給這些無悲無喜的佛像了。 待拜到送子觀音時,逢春想起姜筠的話,又憶起捐出去的銀子,還是老實的多拜了幾下,香油錢都給過了,菩薩應該不好只收錢不辦事吧,韓氏瞧著逢春拜了又拜的舉動,心中又略平衡了一些,自己比不過她夫妻恩愛,但起碼已有兒女依靠,不似她還如無依的浮萍一般。 將所有的佛像叩拜一遍后,逢春方隨眾人到廂房吃茶,姜箬與逢春坐在一處,笑嘻嘻地問道:“二嫂子,你剛才都許了些什么愿?” 逢春一本正經道:“許了好些個愿?!笔裁醇胰松眢w健康啦,逢則春闈要中第呀,她能生個兒子呀,姜夫人要一直是個好婆婆呀,小姑子不要變跋扈呀。 “是不是許了要給我生個小侄子的愿望啊?!苯枧康椒甏憾?,一臉賊兮兮的笑道。 逢春也不是吃素的,附到姜箬耳邊,輕聲嘀咕道:“我求菩薩賜給阿箬一個如意郎君?!?/br> 已經十三歲的姑娘,并非人事不知,再說爹娘整天恩愛著,兄嫂時常黏糊著,豆蔻年華的小丫頭,心中自也長出了情愛的萌芽,姜箬不由通紅了雙頰,輕聲嘀咕道:“嫂子,你說什么呢?!编止就?,就端起茶碗喝茶當掩飾。 那廂,孟氏看到姜夫人腕上的新鐲子,晶潤剔透,瑩然生光,竟是十分罕見的藍田暖玉,不由道:“嫂子,你什么時候弄了一對新鐲子?之前好像沒見你戴過這幅?!迸时葻o處不在,女人之間,要比老公是否得勢,兒子是否成材,女兒是否高嫁,甚至連皮膚、妝容、首飾,也會不經意的做出對比。 姜大夫人姚氏懸了懸手腕,溫雅嫻靜的眉間溢出慈母之情:“噢,這是筠兒孝敬的,今兒是頭一回佩戴?!弊源蚪尢霭V傻的漩渦后,姜夫人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一年時光舒爽下來,竟似又年輕回了好幾歲。 喝茶緩解完羞澀的姜箬,也朝逢春亮出腕子,繼續賊兮兮的笑:“好嫂子,叫我看看二哥送你的是啥?”姜箬收到二哥贈的禮物時,自然欣喜非常,拉著他問來龍去脈,她知道打磨鐲子的暖玉,是皇上舅祖父賜的,制的兩對鐲子,娘親有一對,自己有一對,但姜箬知道,肯定少不了二嫂的份,便追問二嫂的是啥,然而,討厭的二哥不肯告訴她。 逢春才不會撈出脖間的掛飾顯擺,只低聲說道:“是兩對耳墜子?!币徽麎K的暖玉石裁剪下來,除了制那幾個大些的物件外,還有一些邊角余料,姜筠有一塊圓形的玉佩,逢春另外還有兩幅耳墜,見姜箬一臉狐疑地瞅著她,逢春再道,“一對是海棠花式,一對是銀杏葉式,回頭給你瞅瞅,你若瞧著好看,給你戴一對,剛好和這鐲子搭配?!?/br> 姜箬待逢春素來大方,逢春也不能太小氣,更何況,姜箬是實打實在金玉堆里長大的,她見過的好東西多了去,也許壓根瞧不入眼逢春給的東西,但是,送禮物的態度一定要真誠,據說,有的大姑子小姑子刁惡起來,能比婆婆還氣人,真是佛祖開恩,菩薩保佑,幸虧逢春沒碰著。 快中午時,姜家一行女眷齊用寺中素齋,之后稍作歇息,便乘車返家,不提逢春這些年輕媳婦,以及姜箬這些小姑娘家,哪怕是姚氏孟氏這些太太夫人級別,也不好在外頭久留的,唉,古代的女人真是悲催。 漸入二月,春歸大地,嫩黃的小小迎春花,從枝條上打苞綻放,三年一度的春闈考試,也翩然而至,姜家雖無考生,但陶家有啊,陶廉大伯的長子和次子,兩人都只考到舉人,在會試落第之后,通通去當官工作了,逢則的未來職業規劃,估計也是雷同。 雖然不管是落第還是中榜,逢則都有相應的路子可走,但杏榜題名明顯更好不是,所以,逢春將年節時收到的那尊翡翠彌勒佛請出來,在一張長條香案上尊敬的供起,在春闈考試期間,每天都在香爐里焚上一炷香,姜筠瞧見了,口內頑笑道:“若他朝我去考試,你是不是也這幅陣仗?” 逢春十分鄭重的搖了搖頭。 姜筠不悅的挑起眉峰,瞪起眼睛,低斥:“你個沒良心的臭丫頭!” 逢春笑呵呵地抱住姜筠的胳膊,眉眼彎彎道:“若是二爺去考試,這幅陣仗哪夠呀,香炷肯定十二個時辰不能斷,我每日起碼得跪念六個時辰佛經?!?/br> 姜筠頓時憋不住不高興的表情了,笑嗔道:“你呀,你呀,咱們家又不是尼姑庵,天天燒香做嘛,你還跪念六個時辰佛經,倒不怕把膝蓋跪壞了?!?/br> 逢春撓撓圓潤嬌軟的下巴,改口道:“對噢,和尚們念經時,好像是盤膝坐的,那我也盤腿念經好啦?!?/br> “沒事少翻你那些經書?!苯迣⒎甏簭男「糸g里拖出來,“我的書架上盡是書,你閑得慌時,可去翻我的書看,把你那些個什么《琉璃經》《法華經》、《菩提經》、《金剛經》、《無量壽經》、《南華經》……都收起來,又不是剃了頭的姑子,你整天看這些書做甚么?!?/br> 為了求一個心平氣和呀……逢春笑著應道:“好,我聽二爺的,全部都收起來,以后再也不看了?!敝幌M灰儆杏盟鼈兤叫撵o氣的那一天。 每年的會試都分三場,每場考三天,一般在二月底放榜,春闈考完的第二天,逢春約摸逢則已經緩過勁了,便指派晴雪回一趟娘家,替她問一下逢則考的如何,到底是娘家的親兄長,還是心底會泛起感情的親哥哥,于情于理,是好是歹,逢春都該去問一聲。 晴雪吃過早飯離的姜家,午飯前便折身回來,面色略顯難看,逢春正準備與姜筠用午飯,見晴雪神色不定,不由奇怪道:“怎么這幅模樣?”難不成是逢則考的太差,把晴雪當泄憤對象罵了一頓。 “二奶奶,咱家四奶奶……沒了?!鼻缪┖鋈还虻卣f道。 陶家四奶奶,不就是逢則媳婦康氏么,沒了?逢春嗓子一噎,舉著筷子重復著問道:“沒了?怎么會沒了?”聞聽康氏亡故,姜筠也是一臉驚訝,不過,他沒做聲說話,只將目光從菜盤子上,轉移到了逢春的臉上。 晴雪跪地垂首道:“是,已沒了兩日,說是……吞了生金?!?/br> 逢春緩緩擱下手里的筷子,正色道:“別跪著了,站起來說話?!笨辞缪┚従徴酒鹕碇?,逢春再問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彼徒抻蔑垥r,除了前期擺盤后期撤菜的階段,一般不留丫鬟在屋中伺候,是以,這會兒倒也用不著屏退丫鬟什么的。 晴雪垂著雙手,低聲回道:“我奉奶奶之命,回咱家走一趟,一進門,就得知四奶奶沒了,大夫人應是下了封口令,大家都只說四奶奶得了急癥,沒有救過來,我心中有疑,就去找了以前相好的姐妹,向她打聽了一些內情?!?/br> 逢春一臉凝神細聽,晴雪慢慢進入主題:“據說,是三太太的姐夫康家,也就是四奶奶的娘家,遇到了一些大|麻煩,三太太在老夫人那里走不通路,就叫四奶奶去求四爺,想讓四爺來找二奶奶說情,這件事不知怎的被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便把三太太狠訓了一頓?!?/br> “沒過多久,也就是春闈開考后,三太太的大外甥親自來了京城,入府求三太太救康家老爺,也不知三太太說了什么,康家大爺去四奶奶那里鬧了一通,好像是數落四奶奶不孝之類的話,四爺外出考試不在家,四奶奶是個柔弱性子,被罵得跟什么似的,似乎還挨了打,那康家大爺在咱家如此撒野,大夫人得知此事后,就叫咱家府衛攆了他出去?!鼻缪┩ㄟ^打聽來的零碎消息,盡量完整細致的講述過程。 晴雪頓了一頓后,再道:“去歲年底時,四爺屋里有個通房懷了身孕,也不知怎的,那個丫頭剛巧在那幾天小產了,那個丫頭哭著嚷著,說是四奶奶害了她的孩兒,四奶奶心力交瘁了好些日子,竟被那個丫頭氣厥過去,誰也沒料到,四奶奶心里想不開,當晚吞了生金入腹,待四爺考試回來時,四奶奶已沒了……” “我今天回去時,府里正在安排人去親戚家報喪?!鼻缪┳詈蠼Y束了話端,說完,便不再出聲,只微微垂著頭。 良久,逢春說道:“你先出去吧,別往外亂說話?!?/br> 晴雪知道逢春的意思,陶家四奶奶是得急癥亡故的,而非自吞生金的未得善終,忙點頭應是:“是,奴婢知道?!?/br> 第54章 逢春v 晴雪福身出去后,逢春眼中忽然涌下淚來,一直在看逢春表情的姜筠,忙挪動椅子挨近逢春身邊,低聲撫慰道:“別哭了……”逢春伸手慢慢捂上心口,那里浮現出一股很奇異的難過悲傷,低聲哽咽道,“我和四嫂相交并不多,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很難受……”也不知是原身陶逢春留下的情緒復發,還是晴雪講的話里頭,勾起了去年她被指責不孝又挨一巴掌的過往,總之,她胸腔里堵的特別難受。 亡故者乃是逢春的同房親嫂,姜筠掏出帕子給逢春拭淚道:“先吃一點東西,過會兒我陪你回一趟吧?!比q逢春親姐病逝,因清平侯府是他原來的家,所以,逢春每日去韓家哭靈時,他也隨著一同前去,這回……也罷,還是一直陪著她吧。 兩人稟過姜夫人后,乘車前往定國公府,還未至陶家大門前,一陣紛紛攘攘的議論聲忽響在耳邊,逢春伸手掀開一縫轎簾,只見陶府門前的大街上,擁擠著不少路人指點偷瞧,斷斷續續的話語傳到耳中,依稀是什么‘死的是人家妹子,卻不讓人家哥哥進門……揚言要撞死在陶家大門前呢……也不知里頭怎么樣了’。 逢春放下攥在手里的轎簾,低罵一聲:“真是可惡!” 姜筠沒有說話,只安撫性的拍了下逢春的手背,聽外頭瞧熱鬧人的意思,應是那康家大爺又來登門,卻被陶家拒之門外,康家大爺也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覺得面上無光,索性耍起無賴,撒潑鬧起事來,死者為大,親meimei才閉眼沒多久,身為娘家兄長卻這般做派,委實叫人鄙夷不屑。 轎馬在陶家大門前停駐,逢春和姜筠依次踩腳梯下車,待跨進大門后,逢春才問引路的門房管事:“又出什么事了?” 還未到夏天,陶家的門房管事卻一腦門子冷汗,拿袖子抹了抹額頭,說道:“回五姑奶奶的話,老夫人前些天傳出話來,說各個門房皆不許再放康大爺進來,今日康大爺又來,小的們奉命攆他走,康大爺不依,就在府前大嚷大鬧,還說要撞門口的石獅子,死在咱家大門前,小的恐鬧的太難看,便做主先把康大爺放進來,再讓小廝們穩著他,也已派人去請里頭的示下,這會兒還沒回出話來?!?/br> 逢春輕輕哦了一聲,這時,忽聽不遠處響起一陣扯著嗓子的怒吼聲:“你們這些混賬東西,把我拘在這里是什么意思!我要去靈前哭我妹子……”后頭的話又落了下去,似乎是被掩住了嘴巴。 門房管事臉色訕訕道:“今日只怕來客不少,小的便囑咐小廝們,若康大爺再胡言亂語,先堵住他的嘴?!狈凑荡鬆斠驯淮虺鋈ミ^一回,這回只怕也沒啥好果子吃,管事的話剛說完,只見一個小廝氣喘吁吁的飛奔過來,報告道,“周管事,老夫人已安排人去處理康大爺的事,叫咱們繼續當差迎客?!?/br> “好好好?!惫饽_的不怕穿鞋的,遇上康大爺這等無賴,也真是倒霉,燙手山芋有人接走了,門房管事忙殷勤道,“五姑爺,五姑奶奶,快里面請?!?/br> 逢春和姜筠徑直往里走。 停靈室就在康氏原來的院子里,距高氏的慶馨堂并不多遠,逢春正路過慶馨堂時,只聽里頭響起一道略老的女音,聲音略熟,似乎是陶老夫人身邊的孫mama,逢春腳步一停,只聽孫mama聲無起伏道:“……老夫人說了,康家大爺是三太太的親外甥,旁人不便教導,請三太太盡快教導一下規矩,別擾了府里的清靜?!毖粤T,便再無聲息。 逢春又走了幾步,只見慶馨堂的大門外,站著幾個孔武有力的府衛,手里拿著繩索等物,一個個豎耳探腦,似乎隨時準備闖進去綁人的模樣。 “姨母,我這回是來祭拜meimei,并非故意鬧事,可門房的那幾個混賬東西,卻攔著我不許進來,滿天下打聽打聽,親meimei死了,哪有不許娘家哥哥來看的道理?!”康家大爺似乎也是滿腹委屈,十分不忿的向高氏告狀道。 逢春面色冷淡地站在遠處,雙手微攥成拳。 只聽高氏柔弱如浮萍的聲音響起,透出一股子蕭瑟凄楚的意味:“志然,為著你爹的事,姨母已叫禁了足,連慶馨堂的大門都邁不出一步了,你何必還來難為姨母,你別鬧了,快走吧?!?/br> 康家大爺不依的嚷嚷叫囂道:“非我要為難姨母,如芳meimei死了,我難道連看她最后一眼的資格都沒有?姨母叫我走,叫我往哪里走?大舅二舅根本不管我爹娘的死活,我只有姨母可以依靠,我求不到情面,也沒臉回去再見娘,我不走!” 高氏似乎是哭了,哀聲戚戚道:“姨母已得罪了老夫人,又惹了你姨父生氣,姨母實在是沒有法子了,你這是要逼死姨母么?” 康家大爺氣勢不減,依舊往外噴熊熊大火:“姨母家有這么多姻親,能替我爹說話的人多了去,竟是半點親戚情分都不顧,任由我爹在牢里受罪,家里的金銀細軟差不多都給搜走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大冬天的卻只能挨餓受凍,要不是走投無路,我何必千里迢迢跑來京城……”說到最后,已經二十五、六歲的大男人竟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高氏貌似沒什么話好說了,也只剩下幽幽咽咽的悲泣聲,姨甥倆略對哭一會兒后,一直不曾說話的孫mama,終于緩緩開口了:“既然三太太教不了康大爺規矩,那老夫人就替三太太教訓了?!闭f完,擊掌聲連響三下,一直守在大門外的幾個府衛,兜開繩索就往里頭沖。 哭得正起勁的康大爺,立時又驚又怒:“你們干什么!放開我!” 哀哀而哭的高氏,也驚疑不定道:“孫mama?你這是……” 孫mama聲音冷淡道:“老夫人還說了,若是康大爺執意吵嚷不休,咱們府里的護衛就受點累,親自把康大爺送回榮陽去?!笨导掖鬆斠驯欢伦×俗?,只剩模糊不清的嗚嗚聲,孫mama又道,“康老爺的事,咱們府里的確無能為力,三太太若是惦記姨太太一家子的生計,送康家大爺回榮陽的護衛,可替三太太捎去一些資助銀兩,若是三太太沒那份心意就算了,套好車馬之后,即刻就啟程?!?/br> 逢春面無表情的站在慶馨堂外,只聽高氏似乎咬牙,又似乎難堪的聲音道:“綠兒,去收拾些銀兩……” “水仙,你先留著,拿好銀兩再來?!睂Omama似乎無意多留,“你們帶康大爺去上車,老夫人的意思,你們也知道了,將康大爺好生送到榮陽康家,路上不許有閃失,之后隨他尋死覓活,更不與咱家相干?!?/br> 片刻之后,一行人嘩啦啦擁了出來,被繩索綁得牢實的康志然,滿臉憤怒的奮力掙扎著,逢春一眼掃過去,只見康志然并非窮途潦倒的狼狽,身上穿的是一身簇新藍綢外袍,還不足三十歲的年紀,面上卻已是一幅酒色過度的模樣。 康志然被強押著從逢春身邊走過,跟在后邊的孫mama看見逢春,略福了福身子,說道:“五姑奶奶回來了?!?/br> 逢春點頭:“晴雪回去后,已說與我知了?!?/br> 孫mama嘆氣道:“這康家大爺簡直是個潑皮無賴,老夫人恐他在喪事期間,沒完沒了的鬧騰,只能先強押他回榮陽,老奴還要去處理后續的事,就不陪五姑奶奶說話了……”走出幾步后,忽又回頭轉身,“四爺和姑娘關系最好,過會兒,姑娘去勸勸四爺吧,他看過四奶奶的尸身之后,就再沒從書房里出來過?!?/br> 停靈室中,康氏靜靜地躺在靈床上,美麗的容顏栩栩如生,雙睫垂閉,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這大抵便是紅顏薄命吧,已經死去的陶逢春也一樣。 與逢珍過世時不同,康氏的停靈室里,既沒有生母的哀痛欲絕,也沒有親妹的肺腑啼哭,有的只是一片虛情假意的哭泣罷了,逢春怔怔的站在靈床邊,物傷其類的落下眼淚,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胳膊被輕輕扯了一下,逢春淚眼朦朧的轉過頭,卻是逢夏趕過來了。 逢夏的臉色略有好轉,不再似正月時的枯瘦蠟黃,逢春抹了抹眼淚,說道:“我去看四哥?!?/br> 逢春知道逢則的書房在哪,但卻從未進去過,逢春尋到地方時,只見各處門窗盡皆緊閉,書房正門外蹲著兩個小廝,正在無聊地畫圈圈,陡聞有腳步聲響起,忙慌里慌張的站起來,行禮問安道:“給五姑奶奶請安?!?/br> 緊閉的紅木窗欞外,一株春梅正婷婷綻放,鼻尖隱聞幽幽的暗香。 推門入內,緩緩合門,書房之內一片寧謐寂靜,繞過一重又一重的書架,只見逢則坐在臨窗的書案前,身形一動也不動,書案之上,筆墨紙硯齊全,且擺放的整整齊齊,書案的外桌角之處,擱著一只豆綠色的小茶盅,盅口沒有絲毫熱氣往外冒,也不知涼了多久。 另一邊的桌角,擱著一塊方形的漆木托盤,盤里擺著一碗白米,三碟子配菜,一雙筷箸頭對頭腳對腳的擺著,一幅完全沒有動過的模樣,逢春在逢則的椅子邊,輕輕地駐了足,低聲喚道:“四哥?!?/br> 逢則緩緩轉過頭來,胡子拉碴,眼眶深陷,不復之前所見的俊朗氣度。 逢春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后又靜靜地閉上。 “四哥以后不再京城時,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痹S久未說過話,逢則的聲線微微的低沉沙啞。 逢春愣了一下,低聲問道:“四哥……要去哪里?” 逢則慢慢扭回頭去,目光落在一小塊一小塊的窗欞上,聲音輕如塵埃:“去參加春闈考試前,我已去找過大伯父,不管我是否中第,求他給我安排一個京外的差事,大伯父已應承我了,我沒有對她說?!鳖D了一頓,逢則一字一字緩緩道,“我該早點對她說的?!?/br> 逢春抿了抿嘴唇,低聲道:“嫂子……過的很苦?!?/br> 逢則一動不動的坐著,語氣恍惚道:“我知道她活的不開心,我想帶她離開京城,可我沒有對她說……就差了一天……只差了一天……為什么偏偏是我回來的前一天……” 逢春默默地站在原地,假使逢則早些告訴康氏,他會帶她遠遠離開京城,事情恐怕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然而,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藥呢,逢春說不出什么節哀順變的話,最后只吐出一句:“四哥在外頭時,要常給我寫信,叫我知道你好好的?!?/br> 良久的沉默之后,逢則應道:“好?!?/br> 緩緩從椅子里站起身,伸開雙臂,推開窗戶,碧藍的晴空之下,一樹春梅灼灼的綻放,就像如芳淺淺展開的笑靨,花落花會開,她卻再也不復醒來,逢則輕輕閉上眼睛。 與逢珍的喪事規格相近,康氏亦是三日入殮,七日出殯,喪事結束后的第三天,會試放榜,逢則榜上有名,三月初一,惠安帝親自主持殿試,三日后,杏榜張貼,逢則中了二甲第三十八名進士。 長子頭回參考春闈,就一舉中第,且成績還相當不錯,身為其父的陶景,只覺臉色漾漾有光,便忙去請托自己老哥,給自己倍兒厲害的長子打點前程,誰知最后打點的結果卻是離京外任,去一個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地兒,當一個小小的無名縣令。 陶景出離憤怒了:“便是不能留京任職,為何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幼弟年歲愈大,行為卻愈發幼稚,陶廉冷冷道:“那你想讓逢則去哪兒?他小小年紀,又無資歷,去窮鄉僻壤之地,方好做出一番成績,叫他在外頭多歷練幾年,再調回京城不遲?!?/br> 逢則不管老爹吹胡子瞪眼的不滿,徑直安排隨行小廝,收拾行李和箱籠,逢則屋里除康氏之外,只有兩個通房,一個是未成親前就有的,一個是康氏從娘家帶來的丫頭,嚷嚷康氏迫害她孩兒的那個通房,正是康氏帶來的陪房丫鬟。 此回離京赴任,這兩個通房,逢則誰也不帶,一人給了一筆銀兩,叫陶老夫人發嫁了她們。 三月二十六,宜出行,逢則就在這日啟程離京,逢春親自跑回來送行,給逢則提溜了一大包貴重藥材、以及一些常用的丸藥,另有滿滿一小匣銀子,逢則忍不住好笑道:“你準備的這些東西,我已經都帶著了,你自己留著用吧?!?/br> 逢春不理逢則的拒絕,只叫晴雪往行李車上塞,逢則的隨行小廝苦著臉阻攔,連聲道:“四爺說了不要?!鼻缪┦趾币姷臐娎钡?,“我只聽奶奶的話?!狈甏汗闹橆a對逢則道,“四哥,我出來一趟不容易,你忍心叫我失望回去么?!?/br> 逢則輕輕微笑:“好,我收……” 紅日漸漸爬高,已到出發的時辰,逢春心中泛起溫軟的依依不舍,低聲道:“四哥,你要記得給我寫信啊?!?/br> 逢則目中泛起溫暖之色,溫聲道:“四哥答應你的事情,什么時候忘過……好好過日子,不管如何,都要叫自己開心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