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有人認為是天子的癡心終于感動了瑤琴姑娘,或許在那人人都不相信愛情的深墻宮苑之中會傳出一段亙古的佳話。 當然了,除此之外,也有人認為是瑤琴姑娘貪慕虛榮,瞧上了高束一國之君的身份,欲要坐那天下女子無不趨之若鶩的最高位,母儀天下,享萬民之尊榮。 不過傳言終究只是傳言,具體是怎樣的一種境況與心境,除了當事人,該是沒有人能真正地曉得了。 帝都的傳聞傳入朱斐和徐硯琪耳中,兩人心情格外的復雜,以至于每日里都為伸出皇宮之中的瑤琴提心吊膽。 就在這形勢格外嚴峻的年關,黎王和懷寧侯他們也終于率領著大隊人馬趕回了京城。 邊關的十萬大軍,再加上蠻夷大敗后心甘情愿,不計報酬地借兵給他們,如今帶回來的人馬足足有二十萬人。而如今駐扎在帝都附近可供天子高束調遣的人馬也不過二十萬,如此看來,表面是旗鼓相當。 不過明眼人誰看不出來,同樣是二十萬大軍,但高束的一方卻早已成了弱勢。 想當初在邊關,朱斐帶著十萬大軍對抗蠻夷的三十萬大軍都勢如破竹,不可抵擋,如今這二十萬人馬,又何懼朝中這些常年不曾經歷過戰事的二十萬烏合之眾? 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莫說別人,只怕皇宮龍椅上的高束也看的是清清楚楚。 懷寧侯和黎王他們剛一到達帝都附近,高束便遣了貼身的內監前去宣旨,然而,黎王卻是公然抗命,當場斬殺那內監,且怒斥高束逼宮謀反,弒君殺父,在三軍將士前立下誓言,必討伐之。 這件事很快傳入京中那些百姓和官員耳中,一時間竟是鬧得人心惶惶。 高束也是嚇得不輕,直接命人緊閉了帝都的城門不敢應戰。 自大軍回來之后,朱斐便從沉柳村回到了軍隊的營帳之中,但因為軍中紀律嚴明,他不可帶女子前往,故而只能將徐硯琪和女兒依舊留在沉柳村里,并派了鐘樓里那些武藝高強的隱衛在沉柳村的附近,生怕在這緊要的檔口她們母女再出一絲一毫的意外。 沉柳村消息閉塞,自大軍駐扎在帝都城外之后,高束嚇得閉門不出,百姓們根本不得出入城門,故而,沉柳村的百姓們也規規矩矩地躲在村子里,對于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 每每想到眼前的戰事,徐硯琪心情總是格外煩躁,再加上瑾兒到如今仍是沒個下落,一顆心更是提心吊膽著,每日都極其郁悶。 不過還好每日里可云總會帶了一群孩子來找萱兒玩鬧,一群小孩子們嘰嘰喳喳,無憂無慮的樣子,總會在不經意間感染到她,讓她暫時忘卻那些不愉快的事。 這一日,可云和那些孩子們玩兒的累了,剛被自己的爹娘叫走,一位身著鎧甲軍服,氣宇軒昂的男子便泰然自若地走進屋內,面如冠玉,身材修長高大,每走一步,都似有一股難以遮掩的泠然霸氣。 見到他,徐硯琪終于展現了笑顏,起身迎上去:“你怎么突然跑過來了?” 朱斐笑著握了她的手,溫和地詢問:“小萱兒睡了嗎?” 徐硯琪點頭,看了眼搖籃里睡得正香的女兒:“可云她們陪她玩兒了一會兒,現在剛睡著?!?/br> 兩人的談話格外輕柔,似是怕打擾到女兒甜美的夢境一般。 徐硯琪見他手掌冰涼,不由蹙了蹙清秀的峨眉:“怎么那么冰,快去爐子邊烤一烤吧?!?/br> 朱斐笑著點頭,隨徐硯琪一起在爐火邊坐下。 “這次前來,是帶叔父與朱霆見面的,郁結在心中多年的疙瘩,希望這一次可以解開?!敝祆齿p聲說道。 自朱斐回來之后,便早已將朱霆生父未逝的消息告訴了徐硯琪,故而如今聽到此話,她倒是并未覺得奇怪。 徐硯琪輕輕點頭:“有些事,他們父子見了面,是該講講清楚了?!北恢祧獛淼鄱?,他們二人也曾相處過一段日子,那段日子她漸漸發覺,其實朱霆早就知道自己是被高束欺騙和利用的,這么多年來,他唯一解不開的心結,便是自己父親的死,以及這些年來在侯府所遭受的不公待遇。 不過如今倒是好了,若他得知自己的父親沒死,那之前的一切怨恨是不是也可以一筆勾銷呢? 二人正說著話,有士兵匆匆來報,說朱霆和朱方林父子那邊出了狀況,朱斐一聽,立馬站起身要出去,卻又突然回頭:“他應會聽你的話,一起去瞧瞧吧,萱兒先讓朱清看著?!?/br> 徐硯琪略一思索,輕輕點頭。 . 朱霆自上次被高束派的那群黑衣人打傷之后,便一直長臥于榻,再加上他心情郁結,根本不聽大夫的吩咐,故而這段日子以來,身上的傷終是不見好。 朱斐和徐硯琪二人剛來到朱霆所住的屋子跟前,便聽到里面傳來摔東西的哐當聲,以及朱霆那滿是憤怒的嘶吼:“你出去!出去!” 朱方林滿是自責與心疼的話語也隨之傳來:“霆兒,你聽為父解釋啊……” “解釋?”朱霆冷笑一聲,“你想要解釋什么?解釋為什么你明明活著,卻裝死那么多年都不肯回來看看我?還是解釋為什么你會對朱方業下詛咒,說縱然你死,我也定會為你報仇,讓朱家滿門傾覆?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一句話,這二十多年來我過得是什么日子?現如今我和朱家決裂,鬧成了如今這幅模樣,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事到如今,你還來解釋什么?!” 一連串的反問,讓朱方林頓時語塞,久久不能言語。 千錯萬錯,都是他一人之錯。當初若不是誤以為朱霆是妻子與朱方業的骨血,他又豈會說出那樣的話,讓所有人都排斥他,畏懼他? 他根本是個不合格的父親,到如今,他又有何臉面來面對他的兒子?或許,他根本就不該隨著大軍一起進京,永遠都不該父子相認。 見兒子臉上毫不掩飾的厭惡與仇恨,朱方林長長地嘆息一身,高大的身形一頓,無力地轉身走出屋去。 見到朱斐和徐硯琪夫妻二人,朱方林身子一滯,眸中閃過nongnong地愧色與深深地自責,無奈地擺手:“罷了,罷了,我自己種下的惡果,如今又在乞求什么呢?” 徐硯琪扭頭看了朱斐一眼,輕輕道:“我進去瞧瞧?” 朱斐握上她纖細的柔夷,斷然搖頭:“他如今情緒不穩,你還是不要進去了,或許,讓他冷靜一下也好?!?/br> “可是,你不是說高束手下統領大軍的那幾個武將與朱霆的關系非同一般嗎,如果可以減少戰亂和死亡的發生,我們為什么不去試一試呢?” 見朱斐沉默,徐硯琪又道:“何況,正如你說的,朱霆該是不會傷害我的,如今讓我去勸他或許是最好的辦法了?!?/br> 朱斐握著她的手不由重了幾分,眸中帶著濃烈的擔憂:“那好,你自己進去,我就在門外守著,若他對你有什么不利的舉動,你就出聲喚我,我聽到聲音便立刻進去找你?!?/br> 徐硯琪輕輕點頭:“知道了,你放心,我會小心謹慎的?!?/br> 徐硯琪走進屋內,屋子里被朱霆摔砸的一片凌亂,幾乎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 朱霆背朝外側躺著,聽到動靜,好看的峰眉蹙成一團,眸中夾雜怒火:“不是說不讓你進來嗎,你如今又來做什么?告訴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我一定不會承認你這個父親的!” 他的背依舊挺得很直,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連頭都不曾抬上一下。 徐硯琪低頭瞧了眼地上被他摔爛的藥碗,以及那殘留的藥汁,無奈地搖了搖頭:“你把治傷的藥全灑了,可是不打算好好養傷了?” 熟悉而又輕柔的聲音自耳邊響起,朱霆身形瞬間一滯,這才難以置信地猛然回頭。 ☆、第104章 “玥兒,你怎么來了?”朱霆慌忙從榻上起身,因動作太快扯動了身上的傷口,他不由得一陣齜牙咧嘴。 徐硯琪卻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有再上前一步:“你不是一直糾結于你父親的死嗎,現在你知道他并非公爹所殺,為何卻又這般樣子?” 朱霆苦笑著攤了攤手:“你看我現在這副樣子,為何會有今天,難道還不是拜他所賜?虧我一直敬他重他,一心為他報仇,可如今他竟是如此的折磨我!這樣的人,配做我的父親嗎?” 徐硯琪輕嘆一聲:“是折磨開始釋然,這得看你自己不是嗎,旁人并不能左右。如果你能夠放下仇恨,以后的日子還很長……” “是啊,以后的日子還很長?!敝祧蝗怀雎暣驍嗨脑?,悠悠然從榻上走下來,站立在她的身邊,伸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被她蹙眉躲過去。 看她的樣子,他再次苦笑出聲:“今后那么長的日日夜夜,我該怎么過?玥兒,你告訴我,這么多年以來是仇恨支撐我活下去,為了報仇我甚至丟了你,現如今如果沒了恨,我還剩下什么?你和我之間,還能回到從前嗎?” 被他深情款款地盯著,徐硯琪頓時覺得有些不自在,忙別過頭去,臉上的表情依舊沒變:“我說過了,我不是崔玥,崔玥已經死了,在你娶崔嵐的前一個晚上便已經去了。人死……不能復生?!?/br> “是嗎?”朱霆勾了勾唇,那笑意卻極為苦澀,眸中的沉痛格外明顯,“那如今的阿琪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喜歡過我?” 徐硯琪深色微滯,隨即淡淡地將目光落在他俊美的臉上,目光堅定從容:“在阿琪心中,除了夫君,再沒別人?!?/br> “再沒別人……”朱霆苦笑一聲,臉上的悲痛越發明顯。 徐硯琪抿了抿唇,沉默須臾又道:“聰明如你,我想你該明白我今日前來究竟是為了何事,如今兩軍對壘,大戰在即。先帝突然暴斃,高束如何登上了帝王的寶座,我想你比所有人都清楚。 現如今黎王殿下的軍隊就在城外,其實勝負早已有了分曉,是高束不甘,想要拼死一搏??墒?,因為他的意氣用事,又即將賠上多少將士們的性命? 而如今能夠改變如今這局勢,減少戰亂的發生,使百姓免受戰爭之苦的人,或許便只有你了?!?/br> 朱霆的目光淡了淡,重新回到榻上躺下,側過身去,再沒有看徐硯琪一眼,只淡淡道:“我為何要去阻止這場戰爭的發生,天下人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干?何況,你以為領兵的那些人憑什么要聽我指揮?” 徐硯琪清冷地笑了笑:“現如今就你我二人,你又何須隱瞞?你其實心里知道,如果黎王府和懷寧侯府真的垮了,憑高束的疑心和狠辣,到時候定然會想方設法的除掉你,我相信你不會把自己逼到那一步的,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 這一年來你聯絡朝中的文武官員,部署了多少事自己心里應當清楚。我想,這高束如今也就是個表面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暗地里,其實早就被你架空了對嗎?若不然……如今正是高束最需要你的時候,瑾兒被帶走那天高束怎會派人將你趕緊殺絕,招招致命?” 朱霆突然回過身來,重新坐起來,眸中閃爍著一絲淡淡的光澤:“你果然很聰明,就像曾經的崔玥一樣,分析起問題和局勢來,總能說得頭頭是道?!?/br> 聽他再次談起崔玥,徐硯琪心中微微有些不適,不過又很快被自己掠過,只微微一笑:“看來,我并沒有說錯什么?!?/br> 朱霆略微點頭,下了榻走至徐硯琪跟前:“沒錯,你的確分析的很有道理,不過我為什么要幫你?現如今我是一無所有了,讓他們斗得你死我活,豈不是正合我的心意?” “你!”徐硯琪不由握住了拳頭,臉上染起一絲薄怒,一雙眼眸直直盯著他。 朱霆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眼光越發溫柔迷離起來。不經意間,他緩緩抬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徐硯琪驚得慌忙后退幾步,眸中的怒意更加明顯了。 朱霆不介意地彎了彎唇角:“想讓我找他們退軍,我只有一個條件……”說到這里,他的話突然頓住,目光一動不動地打量著徐硯琪的表情。 徐硯琪被他看得心里一陣發毛,抿著唇半晌沒有看他。 卻又聽他接著道:“你跟我走?!?/br> 徐硯琪倏然抬頭,眼光冷冷地直視他:“事到如今,你還要執迷不悟嗎?我說過了,我不是崔玥,你又何必苦苦糾纏與我?你若真愛她,真心為她的死而悔恨譴責,你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從她人的身上苦苦追尋她的影子。 你愛的,只是你自己!崔玥死了你可以再找一個,哪怕她已為人.妻,你也可以安慰自己說她是崔玥,是那個愛你的崔玥??蛇@對我公平嗎?我是徐硯琪,我不是崔玥!” “你,你就是崔玥,我絕不會認錯的!”朱霆的聲音徒然抬高,伸手鉗制住她的肩膀,徐硯琪被他抓得眉頭也跟著蹙起來。 心中一團火氣漸漸踴躍而出,她拼盡全力推開他,眼神再不愿在他身上停留半分:“話我已說到這兒了,究竟如何打算,那是你自己的事?!?/br> 言罷,她緩緩轉身就要出去,剛跨過門口的門檻,卻聽外面的朱斐大喊了一聲:“叔父!” 徐硯琪心中猛然一驚,快速走了出去,卻見朱方林無力地躺在地上,朱斐半扶著他,脖子上該是被劃了一刀,大量的鮮血自傷口涌出,連口中都開始不斷地傾吐鮮血。 朱霆聽到聲音也跟著走了出來,看到地上的朱方林,他臉上的神色變了變,卻依舊站在門口,一動未動。 朱方林將目光落在兒子的身上,顫抖著伸出手去,眸中的希冀那般明顯。 徐硯琪心中一急:“到如今,你還不愿去看看他嗎?” 朱霆緩緩走過去,卻也只是站立在朱方林的身邊,淡淡地望著他。 朱方林張了張口,拼力地說出幾句話:“是我對不起你,你恨我怨我,都是應當的,只望你,能夠改過自新,不要像我一樣,將來悔恨一輩子。我沒什么要求,只想你,能好好活著。如果我的死能讓你心里好過一些,我就……” 說到這里,朱方林終于承受不住地永遠沉睡過去。 朱霆的面色徒然一變,急忙蹲下.身子推開朱斐,將再不會說話的父親擁在懷里,一滴眼淚自眼眶掉落,滴答在朱方林染了鮮血的唇角上。只是,那沉睡的男子,卻是再也不會睜開眼來看他。 “父親,父親!”朱霆終于失控地大叫出聲,將懷里的男子擁得更緊了些。這些年來,他一直渴望父愛,渴望母愛,好容易有了父親,卻又被他逼死了,他根本就是一個萬惡不赦的罪人! 望著眼前的朱霆,徐硯琪心中感慨萬千。曾經她對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他痛苦絕望,她以為只要他這樣,她就開心了。 但如今事情演變至此,她卻是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反而覺得朱霆有些可憐。 徐硯琪悠悠嘆息一聲:“其實沒有誰真的欠你什么,公爹沒有,朱家的所有人沒有,這帝都里的百姓更是沒有。倒是你,這些年為了心里所謂的仇恨做了多少事?事到如今,心里的那點兒怨念和仇恨你還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朱霆靜靜地抱著懷里逐漸涼下去的尸體,目光空洞地望著地面,整個身子僵直了一般,一動未動。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毛絨絨的雪花自天際緩緩飄落,伴著冷冽的寒風呼嘯在耳邊,飄落在院中的四人身上,落在發如潑墨的頭頂。 整個空氣和溫度似乎一下子冰涼了起來,四人的氣氛也變得越發冰冷,隨著落地成霜的白雪,四周漸漸蔓延了一股沉寂而又悲涼的氣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一般,徐硯琪和朱斐靜靜地站立一旁,望著地上緊緊相擁的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朱斐終于發覺外面的天氣,心疼地回眸望她:“外面冷,我陪你回去,當心著涼?!?/br>